Scene.1-2
本章節 9192 字
更新於: 2021-07-01
咖啡廳的二樓只有兩個房間,位於走廊盡頭專門擺放物品的倉庫,以及蘭現在手握門把的這間書房,她一邊感受著門後的氣息,一邊輕輕轉動把手、推開房門。
房內的四個人影原本正各自專注在自己的事上,當蘭踏入房內的剎那,除了一位正埋頭摹寫書法的小女孩外,其餘三個人影都同時將視線轉向她,在那瞬間產生的壓迫感甚至令人卻步。
會本能的感到恐懼吧?
人們會懼怕未知的事物,此乃人最古老又最強烈的情緒。
她們是既特殊又異質的存在、是同類當中的異類,無法被常人理解,卻又無可厚非的必須存在於此,若不是和她們接觸過相同世界觀的人,恐怕也無法替她們創造出暫時的歸宿。
而蘭與她們之間,雖然有著一般生物界所說的互利共生關係,卻也不代表感情好到情同姊妹。
有的翻閱手上的漫畫,有的雙手環抱、擺明一副心情不佳的樣子,有的僅僅是將自己埋首在書法的世界裡……
唯一一位看起來和善的,是臉上堆滿笑容,並作勢要幫蘭拉張椅子的高大女人。即使蘭擺了擺手拒絕了她,她也沒有什麼不悅,只是乾脆地將椅子放到牆邊,並跟著站到蘭的身後。
在這個場合,率先開口的是那位看起來頗不愉快的少女。
她不僅翹著兩腳椅,還把腳跨在桌上,一點禮節都沒有。為了表達此刻不悅的心情,她以手指神經質的敲了敲桌面,隨之引起的輕微震動,則讓那位仍在寫書法的小女孩皺起眉頭。
「……那個人就是妳之前說過的『手套』?」
如同賽馬奔跑的姿態比騎手本身更能留下印象,使用人也相同,足以代表其身份的往往不是本人――而是附喪神本身。
使用刀的附喪神就會被稱為『刀』、使用書的附喪神就會被稱為『書』……
在這個既狹窄又神祕主義的圈子裡,使用人的名字、長相、背景並不重要,唯一能讓人銘刻在心裡的,只有持有的附喪神和其願望而已。
毫無疑問,她是在問那位名叫葉守萱的人物。
「宣紙,妳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們才不需要多餘的使用人,快把她趕回去!」
不……恕難從命。蘭在心裡默默說著,但要是直接這麼回答,宣紙脆弱的理智線恐怕會直接斷開吧?
蘭以眼神暗示坐在宣紙對面的女人,她用手大刺刺地撐著下巴,並隨意的翻著漫畫,顯然對手上的書和現場談論的內容都缺乏興致,不過她依然順從蘭的意思開了金口。
「我倒是無所謂,可是聽說手套不是很弱嗎?應該派不上什麼用場吧?」
墨錠朝蘭拋了個媚眼,卻失敗的把兩隻眼睛都閉上了,看起來有些滑稽。
她以無所謂為表象,把談話帶入多數決的氛圍裡,宣紙方才抗拒的發言、強烈的否定情緒,都被墨錠後半段看似抨擊的發言淡化了,話題已經從去留與否變成了好處何在的討論。
「蘭說了今天只打算談談,好像還沒正式決定,不過,我贊成哦〜」
站在蘭身後,表情和顏悅色的高大女人,則以悠哉到令人有些脫力的語氣附和著。
蘭在心裡感謝硯台,並朝宣紙的方向踏出一步,回以堅決的答覆。
「如她所說,這件事雖然還沒有定案,但也不是……」
話還沒有說完,宣紙已經將腳高高舉起又用力跨到桌上,造價不斐的榆木桌甚至都出現了裂痕,要是她再增加力道,恐怕將整張桌子踢成兩半都不是問題,此舉無疑是在向蘭挑釁。
宣紙雙手環抱,露出極其得意的表情,卻不知道是誰先發出了「啊」的一聲,使她的臉色瞬間垮了下來。
眾人幾乎同一時間看向那位從頭到尾都沒出聲的小女孩,她桌前的文房四寶因為剛剛的震動已經變得亂七八糟,硯台裡的墨水撒的宣紙上到處都是,她握著毛筆的手也微微發抖,想必剛剛辛苦書寫的作品全白費了。
『宣紙』幾乎像被電到一樣馬上站起來,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顯然她意識到自己做得過火了。
不過對方並沒有馬上向她發難,只是靜靜收拾已經被墨水搞砸的書法。她重新扶正硯台、並拿出全新的宣紙鋪在桌上,等到她輕握毛筆重新蘸墨,準備要寫字時,才輕聲細語地對宣紙開口……
「如果妳不想幫忙,現在就可以離開了。」
這段輕描淡寫的句子,聽起來卻比任何嚴厲的指責都還要傷人,對方平時冷若冰霜的態度,更是強化了這樣的印象。
宣紙沒有多做回應,只是默默地走到書房門前握住把手,隱約可以看到她的嘴角正在顫抖。
「總、總而言之,要和其他使用人聯手的事情,我反對!」
縱使她奪門而出,也沒有誰跟上去挽回,此時前去安慰反而會有反效果。看著宣紙離去的背影,墨錠顯得很無奈,甚至小聲地嘆了口氣。
她明白,這下子事情八成要落到她身上了。
「……所以,變成要我去了嗎?」
「如果您同意的話那是再好不過。」
墨錠的眼神在書房內到處游移,就是不想對上面對微笑的蘭,即使數度想到也許可以擺脫這件麻煩事的藉口,也會馬上陷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蘭伶牙俐齒的印象,顯然已經將她說服了大半。
隨後,她像是放棄似的嘆了口氣,開始婉轉的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不像姐姐那麼討厭人,但硬要說的話也稱不上喜歡,更接近的講法是漠不關心。來的人不管是誰都好,她有什麼樣的願望也不關我的事……」
墨錠闔上書本,挺直腰脊,語氣既像是告誡又像是純粹的告知。
「連這樣的我都知道手套的軼聞,妳有可能不知道嗎?一個連自己的附喪神都無法運用自如的半吊子,根本用不著測試她,就連現在為了她所使用的時間,我都認為是一種浪費。」
「看來妳對我之前提過的作法不是很滿意?」
「哼!我對妳的不滿可多了,但在這件事上我只是純粹覺得沒必要而已,反正不管我們怎麼想,只要符合妳的最低標準,妳都打算讓她加入為妳所用對吧?用不著大費周章地詢問我們的意見,隨便妳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面對墨錠情緒化的說詞,蘭靜靜地思索了幾秒。
「既然妳這麼說,那麼這件事的判斷就交給妳吧。」
「交給我?」
蘭輕輕咳了兩聲,繼續補充自己語意不完整的部分。
「也就是說,妳照我的方法來測試她,但是具體的結果由妳來判斷,妳覺得怎麼樣?」
「妳說真的?該不會又是什麼騙人的把戲吧?」
思考了半晌,墨錠望向對方的眼神帶有赤裸裸的懷疑,看起來就像被騙過數次的流浪貓,對突如其來的餵食充滿戒備的模樣。
蘭雖是個擅長使用話術,陰險狡猾且不擇手段的人,但還能算是守信用,只要是她親口答應過的事情基本上都不會反悔,既然對方都把話說得這麼死,在場還有第三者可以作證,想必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耍賴吧……?
想到這裡,墨錠不禁喜形於色,她的腦中忽然晃過一個好點子。
「隨便我的意思也就是說……就算把妳中意的『手套』弄壞也無所謂吧?妳沒辦法有怨言吧?」
「等妳實際和她打過照面後,再來說這種話也不遲。」蘭眉頭一皺,似乎已經猜到了墨錠的打算。
「嘻嘿嘿〜真期待!」
相較於一臉愉悅,踩著小跳步離開的墨錠,蘭輕輕嘆了口氣,反省自己剛才是否不該讓步,儘管這麼做也不全是缺點……
「墨錠的心情看起來好很多呢。」
「她只是因為找到機會能扯我後腿而開心罷了。」
「我想,應該不是這樣的。」
硯台的表情柔和,聲音也軟綿綿的,明明全身上下毫無魄力可言,僅僅是用著一貫的語調陳述,卻莫名的有說服力。在她和藹可親的神情面前,所有尖銳又苛刻的利刃都會被磨平似的,平時能言善道的蘭,現在也難以反駁對方。
「我想,妳可以試著多依靠墨錠一些,不需要刻意冷落她,她會很開心的……就像以前一樣。」
蘭搖了搖頭,表明自己沒有敘舊的打算,她輕輕推了下硯台的肩膀,以肢體語言下了逐客令。
「硯台就按照以往,保護我的人身安全。」
「這樣的話,我豈不是又派不上用場了嗎?」
硯台隨和的笑容裡,第一次染上了陰影。只不過,那也僅僅是曇花一現,和她一點也不相襯的某種苦澀氛圍,語畢馬上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畢竟,蘭總是很好強。」
蘭的眼睛沒有放過這細小的變化,但她沒有特別回應,只是任由對方靜靜地離開。大概過了十秒左右,蘭才發出無聲的嘆息,在心裡向釋出善意的硯台簡短致歉。她該去樓下了,還有其他事要處理。
正當蘭準備離開時,身後卻傳來不容忽視的壓力……遺憾的是,經過長年的往來,自己大概能想像那是怎麼樣的畫面。
保持著書寫的動作,一手甚至還懸腕在半空中,毛筆此刻正一言不發的盯著蘭,緊接著,她主動打破了沉默。
「我們作為道具實現妳的願望,而妳亦為此付出對應的代價。」
「……我知道。」
「這幅『蘭亭序』就快要完成了,下次見面的時候就可以交給妳。作為讓我將它交給妳的條件,妳已經付出了我所在意的全部,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只不過是簡單的兩個字,蘭卻極力避免自己的喉嚨發出任何一點聲音,萬一開口了,這件事或許就成了定局,再也不容轉圜了。
蘭對此稍微有一點,害怕。
「即使僱用了別人,妳和她的關係亦會是如此,她完成妳的命令,而妳支付她的需求,總有一天,妳會怯懦於給予、或者再也無法給予,這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又有什麼區別呢?」
「……如果妳要講的只是這些,請恕我先失陪了。」
蘭留下毛筆,一個人靜靜地走下樓。
就那樣使用著文房四寶也無不可,儘管曾有過裂痕,但她們之間有著旁人所無法比擬的「緣分」,只要自己重新跨出那一步,如硯台所言,或許會有好的結果也說不定……
只不過現在,自己還沒有辦法邁出新的步伐,一直在原地踏步,甚至擔心走錯了路,開始頻頻回顧也說不定。
蘭也有著自覺。
附喪神的替代品、使用人的替代品、自己的替代品,回過神來,為了不要在失去一切時空無一物,總是在無意間留下許多備用品,只要開始考慮自己的言行是否正確,迷惘便會不斷地浮現,揮之不去。
而作為根基的使用人會遲遲找不到理想的人選,箇中道理她也明白,使用人是不可能成群結隊的,無法互助,也無法彼此信任。只能在其中尋找例外,或者該說——缺陷品。
蘭的腦海出現了葉守萱的臉、她的家世背景、渴求的事物、軟肋、長處,派得上用場的資訊就留下,多餘的部分便剔除,將這些材料全部集合起來所繪製而成的拼圖裡,存在著葉守萱各式各樣的表情……
而蘭有自信可以,讓她露出自己所期待的任何一張。
等到樓下兩人的臉孔重新出現在眼前時,蘭已整理好情緒,彷彿剛剛的插曲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意外。
「蘭小姐你看!葉小姐用附喪神把紙修好了,原本被妳撕碎的部分都恢復原狀了!」
室冥難掩興奮的拿著紙上下搖晃。理所當然,這一切對蘭而言不足為奇。
同時,她也注意到了原先氣宇軒昂的小萱,臉上佈滿了陰霾。
和她在下樓前猜想的一樣。
「小鬼,我知道你才剛來,可是接下來我要和小萱單獨談一談了。」
「意思是我該離開了嗎?」
「可以的話我也想和你多聊聊。這樣吧,下次我再去學校接你怎麼樣?直接幫你請幾天假?」
「不太……好吧……?」
室冥想像了蘭穿著禮服在上課途中闖進來,一邊撒著大把的請假單呵呵大笑,一邊當著老師的面拉著室冥跑出校園的樣子。
如果是這個我行我素的女人,說不定真的能做到。
蘭回頭示意小萱待著別動,拉著室冥的手送他出門,外面已有另一台和來時不同的銀色轎車敞開車門等著他。
雖然室冥沒記住他的名字,但站在車旁的司機也是方才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他正露出和緩的表情微笑著,一切似乎早已被蘭安排妥當。
「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你也想多聽聽附喪神的事對吧?」
提到附喪神時,室冥既期待又閃閃發光的神情,令蘭想起他還只是個孩子,像這樣的反應或許並不稀奇,也許是將附喪神當成朋友或一種超自然現象興奮著……
但蘭不是,完全不是。
附喪神乃將器物放置不理超過九十九年,吸收天地精華、積聚怨念又或者吸收人們對器物的思念,獲得靈魂化成精怪妖魔,最終衍伸出神格的通稱。
它們不受自然規律限制甚至高於法則本身,不僅能創造森羅萬象亦能開天闢地,對物質空間施加直接或間接干涉更不在話下。
卻受困在名為現世的鐵籠裡,棲身於各式各樣的器物當中。
它們將掀起多大的波瀾都將依它們自己而定,既能是天災、亦可成為慈悲,而神明正是反覆無常的代表,沒有規律、諸多例外,存在本身便是不可思議。
卻又因其身為物品,只在受人使用時才能產生價值。
像小萱那樣,使用附喪神工作的人。
和室冥這樣,能夠與附喪神心靈相通的人。
以及像蘭這種,蒐集並保管附喪神的人。
在附喪神流轉的社會裡,有著和它們萍水相逢的過客,也有一小群人為了能獲得這些無所不能的神明不擇手段,他們有著各自的目的和動機。
有些人選擇毀滅它們,破壞它們的物品,讓靈魂回歸虛無。
另一些人延續它們的心願,想被埋葬、被重視、被使用,替它們找回屬於自己的家。
但不論要做何種決定,都需要力量支持。
所以蘭收集它們。
利用財力佈下眼線,雇傭人手協助獲取,將被確認、疑似、有可能成為附喪神的物品盡可能的收容起來,納為己用,以備不時之需。
即使是現在,因各式各樣的理由成為附喪神的物品仍在增加,這件事絕對不會出現盡頭。
僅僅因為一個將死之人和祖先之間的約定,一段在遺囑上幾乎可有可無的幾句話。蘭的人生被迫要與祂們牽扯在一起,直到斷氣之前,這一輩子都得為了附喪神東奔西走,連自我意志都不被允許的……
這樣的一生,卻因為劉室冥和葉守萱的出現而有了轉機,要是形容的浮誇一些,此刻正是攸關人生抉擇的十字路口也說不定。
在判別這兩人到底是不是自己該走的路之前,還有不少事情要做。
「久仰妳的大名,葉家的二小姐。妳可以叫我蘭,蘭氏財團裡第五順位的繼承人,我表面上負責的古董買賣,坦白說其實就是在做附喪神的交易,但即使我拿得出天價,也不代表所有人都願意給我一個價碼。自然需要有人替我做一些特殊的工作,既然妳仍坐在這裡,表示妳也許還對我的提案有興趣?」
「……蘭小姐,我有點糊塗了,難道還沒結束嗎?您剛剛才送出門的面試官……他假扮成普通人的樣子誘使我失態了,這是您事先策劃好的吧,這難道不是我不合格的意思嗎?」
蘭搖了搖頭、抬起手,故作誇張的嘆了口氣。
「和我想的一樣,妳還遠遠不成熟啊!」
小萱的手不自覺的動了一下,這句話對她而言像烙印一樣令她渾身發燙。
燙傷了她的自尊。
「也許妳不相信,但我從很久以前就在觀察妳了。包括妳在內,業界活躍的使用人究竟有多少斤兩我也略知一二,這些事對商人的『蘭』來說或許並不重要,但對我個人而言卻是攸關生死的。」
蘭不帶驕傲和情緒,平鋪直敘的說著。
「即使要在這裡打倒妳,奪走那雙附喪神也不是什麼難事。如果是我自己的話―,全部的事情都做得到也可以做得很好。」
蘭稍微停頓,並觀察了一下對方的反應。
見到小萱的雙手向腰際移動,不由得調整起原先計畫好的內容,她並不想要這種劍拔弩張的氛圍。
盡可能柔和,卻又不失威嚴,將弱點曝露出來也無所謂,承載著風險的安全反而更好。
此刻的她急需同伴。
「但這樣思考是不行的。越執著於『個人』越是讓所有人都陷入瓶頸,這個圈子會變得毫無生氣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坦白說——我需要幫手。」
「就像剛剛那個少年一樣嗎?」
「少年?」
思索了片刻,蘭不禁失笑起來。
確實從外人的眼裡看來,自己似乎是已經和其他人合作的狀態,一般來說也不會和陌生人如此親暱。
「呵呵,不如說要是他願意到我這兒來的的話,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也就是說,目前為止……我是您手下唯一一位使用人的意思嗎?」
「嗯……嚴格來說除了妳以外也還有其他幫手。但妳和她們的立場不太一樣,要是之後妳通過考試,我們成為了對等的關係,我會再介紹給妳認識。」
「對等的關係……您還真是高看我了。」小萱露出苦笑。
在附喪神的圈子裡,蘭一直有被其他人敬而遠之的傾向,不單單是因為『蘭』現實複雜的背景,她收藏數量的多寡,能夠同時使用複數附喪神的事實,對於其他使用人而言,都如同妖魔鬼怪一般。
對於自己這種,只能使用僅僅一種附喪神,並且還要看御守神明大人心情的使用人而言,蘭恐怕是完全無法企及的存在。
「我現在想要締結的,不是短期合作或是收受委託的關係,而是互助互利,足以彼此託付的……不過,第一天就談到這裡恐怕太心急了吧?」
小萱想著以前因為工作而認識的幾個人物,暗自猜想蘭小姐所謂的幫手。這個圈子說大也不是小也不是,但活躍在第一線的永遠是那幾個人,包括自己在內也許不超過二十個。
論到合作經驗如何,那當然是不愉快居多。雖然對自己來說無所謂,但使用人之間的聯手通常被認為不可能。
對於使用人而言,附喪神本身就是極其有魅力的誘因,在小萱認識的委託人裡,若是扯上附喪神的分贓,最後往往不能善終,而自己總能在那樣的血流成河全身而退,一部分也歸功於自己對其他附喪神沒有興趣這點。
雖然她不認為蘭小姐會連這種事都不知道,但小萱還是老實地將她的隱憂告訴對方。
「我自然知道風險。所以妳才尤其出名啊,唯獨妳從來不和其他附喪神扯上關係,妳一向只拿其他報酬,錢或者人情方便之類的。也許這是妳的家規或是某種堅持也說不定,我不在乎,但那對我來說正好,所以我才會找妳來。」
蘭的笑聲有如銀鈴一般,彷彿被人逗趣似的笑彎了眼,嫵媚可愛的模樣,令小萱不禁有些臉紅,只好急忙轉移話題,暗自期望對方不要發現。
「——蘭小姐所謂的考試,難道就是像剛剛那樣測試我的嗎?」
「那樣稱得上『試』?不過是打招呼吧。」
蘭的說法有些戲謔,一方面卻也會覺得頗有道理,像那樣扮家家酒的過程如果被稱為考試可就太膚淺了。
而且既然是考試,怎麼能讓人事先知道題目呢?
*
和蘭的會談結束後,小萱在前往飯店的路上仍忍不住東想西想,不知何時會來的「考試」已經足夠費神了,但她還有更在意的地方,也就是蘭所說的那位幫手。
邏輯上來說,就算是花大把銀子再三請託,也應該不會有同行想來這裡。
依靠蘭的家族雖然可以擁有近乎無窮資金的後援,但在各自為政的附喪神社會裡,蘭也是出了名的排外,不與他人合作的誹聞甚至被搧風點火到除了自己以外皆是敵人的程度。
能夠和蘭合作的,除了足以和對方抗衡的野心家之外,就是像小萱這樣完全不渴求附喪神本身的人。
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少之又少。
踏進這裡卻又不和蘭家謀求合作無疑是捅進了蜂窩。
若想當買家出價不可能高過對方,同時賣家也會被蘭不客氣的圍剿,中立的商品又將被她的打手們攔截。
對小萱這樣沒有後盾的人來說,這裡絕對不是發跡的好地方,根據立場,也有蘭的身邊就是禁區的說法。
但如果是以加入蘭的麾下為前提那又另當別論了。
「只能暫時先把那個幫手標著為灰色了。」
小萱默默的在心裡警惕這個人物。雖然加入蘭幾乎是鐵板上釘好的事,但她還是有些擔憂。
以往和其他人合作時,最後因分贓、口角等問題內鬨散夥的機率大概是一半一半。若是扯上了附喪神,百分之百會打起來。
這是作為一個使用人可悲的天性。
『爭奪附喪神的人就像理智被抽走的暴民。』
小萱想起姐姐曾說過的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稍微有些懷念。
路上,剛放學的高中生們和她擦肩而過,令小萱想起不久前才見過面的少年。
*
室冥坐在轎車後座,沿途看著尚未習慣的蘭園市街景,大概過了十幾分鐘便到了租屋處的住宅區,意外的不是很遠。
「在這裡放你下車可以嗎?」
「那個、謝謝,……嗯。」
在駕駛座的男子像是忘了什麼,用右手輕拍自己的腦袋後對室冥說道。
「我姓司徒。以後應該有很多見面的機會,室冥,到時再多指教啦!」
司徒邊說,邊從口袋拿了兩塊,包裝看起來特別昂貴的巧克力遞給室冥。
「我能問司徒先生一個問題嗎?」
「哈哈,可以啊。而且叫我司徒哥就好,我才二十多歲呢。」
「好,司徒哥也是……那個,聽得到附喪神說話的人嗎?」
面對室冥戰戰競競提出的問題,司徒也收斂了平時豪邁的說話方式,用自認為最正經的態度回應。
「抱歉,我跟大小姐不一樣,只是普通人。順帶一提,古斯也聽不見。」
「這樣啊……」
「不過,我倒是從大小姐那聽過不少,實際上也接觸過幾個,也不能說和附喪神完全沒關係吧?」
「嗯!」
即使對方的回應很簡短,表情卻完全相反,釋放著大量的情緒,司徒大致能明白,室冥恐怕從來不曾接觸過擁有相同世界的人,即使很興奮的想要釋放自己的熱情,也不曉得該從何做起。
想到這裡,司徒的表情變得柔和,像是回憶起某些溫馨的往事。
「這不是很好嗎?你的世界也變得寬闊了,只要不斷踏出一步,今後肯定會碰到更多像我或是大小姐這樣的人。」
在目送司徒離開後,室冥沿著大街走到陰暗的小巷口。
世界變得寬闊了。這句話為室冥帶來了一陣新的風。
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到現在都還在懷疑是不是一場夢,自己只不過是剛從一如往常的路線回家,物品的聲音、附喪神,其實根本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一直在心裡自問自答,連蘭小姐這個角色都只是自己過度寂寞的幻想。
室冥攤開緊握到發紅的雙手,裡頭有著被捏到變形,稍微有些融化的巧克力……
它們是真實存在的。
秋季的傍晚已無夕陽餘暉,他依靠遠方路燈微弱的燈光慢慢走著,從垂直的旋轉樓梯向上後,走入更加錯綜複雜的迷宮。
這裡是老舊的住宅區,建築大多都被居民用木板或違建的方式連結,方便互相來往的同時也高掛著曬衣繩以及堆放雜物的混亂景象,室冥在這一個月內感受到了這裡的人們是如何生活,而自己又是如何融入他們。
他打開藏身在四樓尾端的房門,當初房仲說這裡的優點是隱蔽安靜,除了下雨時水滴打在鐵皮屋的響聲,對一般人來說可是沉寂的令人寂寞。
陽光被附近的公寓擋住,導致靠內側的牆壁有些許壁癌,潮濕也很嚴重,還剛好是這層樓的第四間房,儘管門上沒有房號,但依然相當不吉利。
也因為這樣才讓租金低廉到甚至可以讓高中生獨立租借。
「我回來了。」他邊脫鞋子,邊朝空無一人的屋內喊著。
狹長走廊將聲響徹底吸收,不一會兒便回歸寧靜。
但室冥並不孤單。
只要他用心聽,總是能捕捉到那些和自己建立交集的回響。
就像今天在博物館被那幅書法叫住一樣。
每一聲滴答在室冥耳裡聽起來都像準確的報時,失去潤滑的螺絲藉由滋呀滋呀的響聲來吸引他的注意。
室冥換下身上的制服,交給從他進門便開始躁動不安的籃子。
隨後摸了摸燈罩,卸下身上的力氣靠在墊子上。
時鐘、木門、洗衣籃、檯燈、沙發。
起初,室冥不曉得這些聲音的來源,這些宛如有人在向他搭話,傳遞自己情緒的聲音,根本不符合常理的,那些物品真正的「聲音」。
但每當他盯著時鐘,總是能聽到它準確的報時,明明發出的聲音是「滴答」在大腦裡卻好像是傍晚六點三十八分二十四秒,每當一秒過去就盡責的響一聲,即使吵得他睡不著覺甚至大吼吆喝著安靜都停不下來。
這樣奇怪的聲音,卻只有自己聽得見。
彷彿身陷思緒的漩渦,由文字形成的颱風,身旁盡是各式各樣彰顯自身存在的器物。
而且不只是時鐘,任何物品,幾乎是所有物品,只要聚精會神的聆聽,就好像能夠聽到它們輕聲訴說的話,有時候甚至能知道它們的情緒,是在生氣,還是悲傷。
剛開始的時候他試著控制自己,讀了催眠的書,用盡自己可以想到的所有方式讓那些本不該存在的聲音消失。
然後失敗了,接著習慣了。
習慣了之後,一切也變得似乎不是那麼難受。
在他經歷了這麼不一樣的童年後,室冥開始試著和物品做朋友,就像小女孩玩洋娃娃一樣,試著對它們說話,傾訴感情。
有些物品會回應他,有些不會。
有時候也碰到主動叫喚他,要求他幫忙的。
如果有一張紙想被寫點什麼的話他會幫忙,如果有一面牆被噴漆而覺得不舒服他會試著清乾淨,對於室冥來說幫助這些物品就和日行一善沒有兩樣。
室冥默默地接受自己異於常人的日常,他擁有常識,明白若是對待物品的言行舉止太過怪異會招人耳目,承受著那些帶有不懷好意的視線讓他難受,最後逃到了遠離家鄉的城市獨自生活。
然而就在今天,自己碰到了一位友善的人,她告訴自己那些一直以來接觸的物品真身是一種神明。還有不僅能說話,甚至有自己名字的手套。
這裡有和自己一樣的人在。
她們和我一樣聽得見聲音,沒有嘲笑我也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一定還有很多這樣的人吧?
要是我也在那種環境下長大就好了……
室冥抱著枕頭半躺在沙發上,聽著時鐘的滴答聲漸漸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