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1-1

本章節 9539 字
更新於: 2021-06-29
  「……請問這幅畫是真品嗎?」

  劉室冥怯怯地舉手詢問,他眼神搖晃不定,說明自己也沒有把握,但就是對這件事情在意的不得了。

  此舉不僅打斷正在解說的職員,提問本身也稱不上多有禮貌。

  室冥不顧被其他人注目或者被老師責罵的風險,確認著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

  這是真品嗎?

  「——接下來我會介紹這幅富有天下第一行書之稱的作品『蘭亭序』,真跡的去向主流被認為——」

  不過,室冥的聲音顯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聚精會神介紹畫作的博物館職員,在灰暗的燈光下根本注意不到他。

  王羲之和文人雅士盛游賦詩的故事,在職員精心編排的介紹下,總算是引起了高中生們零散的注意,儘管不熟悉書法,也因這部作品的評價和讚譽感到嘖嘖稱奇。

  在介紹結束後,職員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從中間開始慢慢鋪陳的氣氛和高潮帶來的反響,使得一開始不斷冷場的氛圍和滑手機的同學,爭先恐後地舉手發問,對於現代普遍冷漠的學生來說可是罕有的積極性,帶隊老師也露出了極為羨慕的表情。

  在校外教學即將結束前,只有室冥一個人貼著玻璃凝視那幅書法,富有「蘭亭序」美名的那部作品。

  他輕聲問道:「妳是真的嗎……?」

  蘭亭序沒有回答他。

  這份沉默,甚至延伸到了展示櫃外頭,以室冥為中心點,周遭的雜音像是被人調整了音量一般逐漸消失,不知不覺間,眼裡便只容得下正前方的存在。

  僅僅是望著那幅作品,就彷彿將手慢慢探入一處渴望呼吸的死水,被某種存在渴求、被冀望,這種奇妙的感應令人慾罷不能。明明對眼前的現象一無所知,卻隱約明白要是能夠直接觸碰到那幅蘭亭序,肯定就能知道原因。

  想到這裡,室冥伸出微微顫抖的手……

  「小鬼,玻璃禁止觸摸!」

  與喝斥不相符的甜美嗓音,嚇得室冥急忙退了幾步,同時也引起工作人員和遊客的注意。那名被學生包圍正得意的職員,轉頭見到迎面而來的女人便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在短暫的訝異後又急忙擺上畢恭畢敬的笑容,在旁邊目睹一切的室冥不禁看傻了眼。

  「蘭小姐,歡迎您!真是不好意思!我們沒有收到您會提早前來的通知,需不需要幫您準備貴賓室?或是您有什麼需求我可以為您效勞嗎?」

  看著職員小姐對一名比自己矮小的女人點頭哈腰,室冥反射性地打量起對方。

  被她稱為蘭小姐的女人穿著裙襬蓬鬆的黑色露肩禮服,胸前到肩膀下擺則有一圈波浪的薄紗,不僅修飾了沉重的色調還增添一份華麗,深紫色的水晶項鍊點綴了白皙的膚質和鎖骨,大波浪的黑髮結合花瓣的蝴蝶頭飾,無一處不讓人認為如此精心打扮肯定是要出席某個奢華的典禮。

  但這樣的裝扮是出現在博物館就很耐人尋味了。

  蘭小姐身高不高,是一眼望去會被當成小孩的程度,扣除她現在腳上的高跟鞋,也許實際上和小學生差不多,精緻俏麗的臉龐儘管畫了妝,臉上的稚氣卻未脫,透漏出她的年紀似乎也不怎麼年長。

  現在仔細一看,就像小孩穿著尺寸不合身的衣服一樣,有種硬要裝成熟的韻味令他人莞爾一笑。

  「不用了,今天我只是作為一般顧客前來這裡。」

  直到她開口。

  那不禁使人生畏的口氣一點也不像小孩,威嚴和溫柔本該是衝突的存在,但那悅耳的嗓音卻融合了一切。

  室冥還在感嘆突然出現的女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自己可以不動聲色的回到學生隊伍時……

  蘭小姐眼睛隨即直勾勾的盯著他,神情富饒趣味的樣子像終於等到期待已久的表演開始。

  「小鬼,我還沒說你可以走。」

  「呃……可是我該回到隊伍了,我們還在上課……」

  「上課?校外教學?」

  蘭小姐挑了下眉,並從小提包裡拿出一隻精緻的懷表確認時間。

  「三點十分。那你今天就提早一個小時放學吧。剩下的時間我買了,跟我來。」

  「呃……欸!妳等一下!」

  拋下尚未反應過來的室冥,她徑直走向正在請學生整隊的老師身旁。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請問您是哪一所學校的老師?」

  「嗯?我、我嗎?蘭園高中。請問有事嗎?」

  「那太好了,我要和您借一位學生,接下來我會負責他的人身安全並送他回家,稍後我的秘書會替他辦理早退的事宜。如果沒有問題的話請容我告退。」

  蠻橫行事如同暴風一般。蘭小姐用近乎機關槍的語氣快速說完一長串話後,回頭拉著室冥就想直接離開。

  「我們不該?我是說,我還沒有和老師打過招呼?」

  室冥和距離越來越遠的老師對望著,他們兩個都對眼前的事一頭霧水,這位名叫蘭小姐的人沒有留給他們多餘的思考時間,依然我行我素的行動著,彷彿一切都早已在計畫之內。

  蘭小姐剛走,老師的手機便同時響起,時機恰好打斷了思考。

  「喂?是的我就是………現在在博物館裡…………校長?……親口說的?…………本人!?……不、我沒、我沒攔住她………是………當然沒問題。」

  唉——老師長嘆了一口氣,為一連串混亂的資訊搖頭,而剛剛那位衣著華麗的女人早已帶著室冥離開。

  「老師妳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劉室冥要請假早退,剛剛來通知了。」

  「早退?好好喔〜」

  「老師我的肚子不太舒服,我可能也要早退。」

  「阿傑你是白癡嗎?不要拿這種事情煩老師啦!」

  老師一面安撫學生,一面回想剛剛那個女人。

  總是穿著華麗的衣服,雷厲風行的辦事習慣,看起來不過及笄之年的年輕樣貌卻氣勢過人,再加上職員稱呼她的那個姓……

  「原來她就是蘭小姐啊……希望不會是劉室冥又惹了什麼麻煩。」

*

  世界知名的蘭氏財團從古董交易起手,跨足珠寶買賣、電子、房地產、航空、教育、醫療、運輸、金融等多項不同領域的企業複合體,其財力富可敵國,在商人的世界裡如果提到「蘭」便會想到蘭家,說到蘭家又會聯想到即使內部為了現任當家的位子競爭激烈,卻仍然有一位事不關己、我行我素的老么。

  由前任當家獨斷獨行認養而來的義女,在各式各樣的爭議上屢次獲得特例和豁免,放眼整個蘭家也沒有人敢於像她這般特殊且放縱。在五個兄弟姊妹裡年紀最小,但卻是最有可能從內部吞噬掉蘭家財產的怪物……

  「也就是我。稱呼我蘭就可以了。」

  說到這裡,蘭小姐以食指對自己比了比。

  在安靜行駛的車上,蘭正滔滔不絕的對室冥說著自己的來歷,年輕的司機和另一位坐在前座看起來像保鑣的壯漢,只在他上車時說了句:水。並遞了一瓶包裝水給他。

  除此之外就像雕像一樣坐著,一個盡忠職守的雕像,室冥可以從後照鏡上感受到對方即使隔著墨鏡也想把自己望穿的眼神。

  司機也是,除了偶爾因駕駛產生的聲響外,幾乎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音干擾到後方的長篇大論,可見其不僅訓練有素還很有默契。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沒聽過我,這座城市有一半的建設都有我協調幫忙,你的學校甚至是用了蘭家的名字,而且我還是你們高中的董事長,名字甚至刻在校長室前的匾額上!如果你現在不是在演戲,那你作為蘭園高中的學生可真是無知到有點失禮的地步了。」

  蘭邊說邊笑的同時端正了姿勢,收斂了氣場。

  眼前的少年有著厚實的短髮,留到耳根和後頸長度修剪的很整齊,圓潤的眉和長長的睫毛增添了不少溫和,五官雖然銳利,給人的感覺卻很和氣。

  纖細的手指還有修長的身形,臉頰上的紅潤和微笑更是給人溫暖的感覺,若是再加上眼鏡,便能讓看到的人不約而同想到文學少年這樣的印象。

  但即使是面對這樣的一個少年,蘭也沒有任由外表剝奪她的判斷。

  笑容從她臉上慢慢褪去,方才還愉快歡談(雖然只有她一個人愉快)的氣氛便立刻消失,視線、或著是另一種更直接的壓迫感使然,室冥從上車後第一次感到不自在。

  「對於規模這麼大的財團而言,仇人自然也不會只有一個兩個,曝露自己的行蹤也意味著要被不滿蘭家的三教九流騷擾,對我來說確實不算什麼威脅,但是……該怎麼說?就像嗡嗡作響的蒼蠅圍著轉一樣,擾人安寧啊。」

  蘭觀察著室冥,發現對方面無表情甚至有些呆滯後,不禁挑了下眉。懷疑是不是自己表達的不夠明確。

  「但我卻還是為了『你們』特地放出消息,避免雙方的麻煩,結果我們倆卻在這裡打個正著,我可以將此當成是『你們』對我的挑釁吧?想在哪裡解決?要幫你留個全屍嗎?」

  「等一下,我根本就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面對蘭連珠炮般的質問,還有無法忽視的危險發言,室冥冒著冷汗總算是回了一句話。

  「……?你還在演戲嗎?你現在可以不用假扮成一般學生了,我不怎麼喜歡拐彎抹角的對談。」

  「我沒有,我只是個普通人!我叫劉室冥,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管妳是誰或妳要來幹什麼我都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那你為什麼要上我的車?」

  「我、我覺得妳不是壞人啊……而且是妳把我拉上車的。」

  「天啊……」

  蘭翻了個白眼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倉促帶走的少年居然只是個一問三不知的普通人,剛剛還自以為是的說了一大堆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雖然以結果來說不需要發生任何憾事實屬萬幸,但在一般人眼裡,自己說不定是個「充滿被害妄想的神經病」這點,令她無奈的掩面嘆氣。

  「哈哈哈,大小姐,你該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前座的司機突然發出爽朗的笑聲,與之相比蘭的表情卻略微苦悶。

  蘭忽視室冥悄悄露出關懷的眼神並試圖理清狀況,儘管她已經明白事實有多麼滑稽。方才對話中互相錯開的齒輪開始逐漸咬合,這只不過是湊巧而成的誤會。

  「你剛剛說的是真的?你完全搞不清楚狀況,連一丁點頭緒都沒有?」

  「……我不曉得,妳為什麼要叫我出來?」

  注視著對方不知所措的樣子幾秒後,蘭才像洩氣的皮球一樣鬆了口氣。

  這整件事就是虛驚一場,自己根本沒必要這麼敏感。

  「……唉,都怪你的舉止太可疑了才害我誤會,一般來說哪有高中生會對書法露出如癡如醉的表情啊!」

  「對不起………」

  儘管不明白哪裡做錯了,室冥還是縮起肩膀向對方道歉。

  「這不是你的錯,最近我和某些商業對手之間常常在生意上有衝突而且難以和解,即使有像你這樣年紀的人來妨礙也不是什麼怪事。抱歉把你捲進來,今日的事我改日再請人登門拜訪表達歉意,你可以把住家地址告訴司徒,他會負責送你回去。」

  蘭拍了拍司機的肩膀,車子便放慢速度停在轉角,他們之間沒有溝通,兩人卻理所當然一樣完成交流,室冥的眼裡流露出一絲羨慕。

  「好了,相見也是緣分,也許改天再吃頓飯吧,祝您一切安好。」

  蘭的行動依然故我,只見她微微低頭行禮後便想下車,前座的保鑣也在同一時間打開車門離開。

  「等一下!蘭……小姐,我不曉得該不該說……難道妳也聽得見物品的聲音嗎?」

  「物品的聲音……?你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這樣說很奇怪,可是那幅『蘭亭序』對我說話了,她對我說『我是真品』。」

  室冥吞了吞口水,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突然說這件事。

  對著僅有一面之緣的人……

  室冥從小就便能聽到物品的呢喃,有時候像訊號不穩的雜音、有些時候則像一般人說話的聲音,年紀還小的他不明白聲音的來源,也不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

  每當指著玩具和大人說:玩具們說我很乖,說我是守規矩的小孩時。大人通常只是微微一笑,覺得這只是他自己虛構的某種幻想朋友。

  隨著年紀增長,旁人的反應也不再那麼單純,被同儕覺得奇怪、被排擠;看心理醫生、被老師輔導,室冥漸漸理解自己視為理所當然的聲音本不該存在,那些對他來說相當逼真的呢喃細語應該只是他的妄想,一種因為過度寂寞使得大腦欺騙自己認知的某種聲波。

  自己或許是不正常的,但也無所謂。只要隱瞞不說,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毛病,一個遠離家鄉的遙遠城市,在這裡沒有人認識我,只有我一個人。

  我可以選擇重新開始,我可以試著……說服自己放下那些聲音。

  即使它們仍在我耳邊不停地繚繞,彷彿永無止盡。

  親戚、同學、老師、醫生,沒有人相信過我,即使現在多一個陌生人說我腦袋不正常,譏笑我分不清現實和幻想又如何,她聽起來是個忙碌的人,一個和我不同世界的人,過了今天就再也不會有所交流。

  那又為什麼要說?問了會有結果嗎?

  這究竟又有什麼意義?

  請給我一個,能讓我了斷的答案。

  「你是不是傻?普通的物品怎麼可能會說話。」蘭露出某種瞭然於心的表情,直言不諱的說。

  「喔………」

  明明是素不相識的人,為何被否定會這麼難過……

  就讓她作為最後一個吧,最後一個聆聽我微不足道煩惱的人。

  事到如今,我到底還期望什麼?

  室冥藏起失落的表情,將自己縮回車上的角落。

  奇怪的是,原先準備下車的蘭又迅速的返回車上,碰!的一聲關上車門。

  她湊近室冥的臉龐,如寶石般閃耀的眼眸瞬間奪走了他的思緒。

  其編織而出的話語,正是室冥追求已久的某個答案。

  「跟你說話的是一種神明,那幅『蘭亭序』是附喪神。而我正是為此而來的。」

  「……神、神明?」

  「我的直覺不錯,撿到一塊璞玉。放心吧!像你這樣的人雖然特殊卻不特別。司徒、古斯,我改變主意了,你們下車。小鬼你坐到前座來。」

  室冥還摸不著頭緒時,保鑣和司機已經雙雙下了車,而蘭已經開始靈巧的從車內後座爬到駕駛座上,只見裙襬晃了幾下,蘭便握著方向盤重新啟動車子,一邊轉頭還說:別浪費時間。催促室冥趕快。

  室冥看了看空出來的前座,猶豫了一下就放棄了和蘭做出相同的行為,他下車後,那位名叫古斯的墨鏡大漢低頭看著他。

  「要是我發現大小姐掉了一根毛――」接著便用右手比出了經典的割喉動作,其行為跟簡直和黑道沒有兩樣。

  「古斯,別玩了。和司徒一起監視博物館,有奇怪的人進去就通知我。」

  「「是的,大小姐。」」

  離去前,古斯還不望對著後照鏡做出「我會盯著你」的手勢,室冥覺得起碼要有點回應,便朝窗外怯怯的揮了下手,反而令古斯爆了青筋,嚇得他又縮回車內。

  「我很高興你們有了良好的互動,但不要太玩弄他了,我一般也不會和陌生人獨處,他這麼擔心是有理由的。」

  「我不是有意的,呃……抱歉。」

  「沒關係。在我們談論附喪神――也就是我剛剛和你說的神明之前,你必須先和我去一個地方,有些事情比起說的,讓你實際體驗一次比較好。」

  「妳的意思是……要帶我去看附喪神嗎?」

  「沒錯。我喜歡像你這樣直覺好的小鬼,容易進入狀況,說話很輕鬆。」

  他們的目的地便是蘭在這座城市尚未開張的一家咖啡廳,店名未取,裝潢貌似也還未完成。

  既沒有招牌,設計也不顯眼。能讓人發覺是店面的要素,只有門旁邊的小黑板上用粉筆寫著咖啡飲品的名字。

  店面雖然很寬敞甚至還有第二層樓,卻沒有任何廣告或額外擺設,甚至不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家正常營業的店,除了門口吊著「正常營業」的牌子外,湊巧路過的人說不定會以為只是某個有錢人的別墅。

  蘭在看到門牌後脖子微傾,她並不記得自己有將這個牌子拿出來。片刻猶豫後還是將牌子翻回「尚未營業」的那一面並推開了門。

  「進來吧,小心台階。」

  室冥踏入店內時心想,這個人或許很有錢,但對裝潢說不定沒什麼研究,

  鑄在門上的銅鈴響起了清脆的聲音。

  「歡迎您回來,蘭小姐。您還帶了……客人。」

  出來迎接的是一位穿著淺灰色西裝和窄裙的女人,她將頭髮盤成髮髻,留下修飾兩頰的鬢髮,身旁還拖著兩款黑色的行李箱,年紀看來是二十歲出頭,像貓一樣銳利的雙眼在看到室冥後稍微皺了下眉,隨後又馬上恢復,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保持笑容。

  蘭微微點頭,拉著室冥站到和那女人面對面的地方。

  「小萱,這位是你的面試官。小鬼,這位是小萱,幫我稍微應付她一下,等一下你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問她。我有一些別的事要處理,這段時間你們各自利用一下。」

  提到「應付」兩字時,小萱的眼皮明顯跳了一下,但蘭沒管那麼多,她從提包裡拿出一小疊紙,俐落的撕成碎屑。

  「伸手!」

  室冥急忙伸手,蘭便將手上的垃圾倒在室冥手上,途中落了一兩張碎屑,蘭還特地彎腰撿起來放回去。

  「這是她的資料,我有份工作要交給她,拜託你先幫我看看她是不是個……嗯,沒什麼,你就適當的接觸一下。

  「就這樣,我等等再回來〜」蘭隨意地繞過他們兩人,沿著後面的樓梯上樓後就悄無聲息。

  店內又再度回歸沉默,一股極為尷尬的氣氛包圍了小萱和室冥。

  一邊嘴角掛著僵硬的微笑,眼神毫無溫度的散發出暴躁感。

  一邊雙手捧著一堆紙屑,不知道究竟該坐還是該站,渾身上下充滿不自在的疙瘩。

  「唉……總之請您先到那邊的椅子上吧。」

  打破寧靜的人是小萱,她指著位於店內另一端看起來像開放式咖啡廳的空間,靠牆的一邊有吧檯、冰櫃和一些基本的廚具設備,旁邊也有幾張小圓桌和高腳椅。

  室冥四處打量著,和一般印象中的咖啡廳不同,這裡大概只有一半的空間是提供給客人的,店中央有一小段的階梯隔開了兩邊,並且大門進來的這一塊區域除了厚實的櫃台桌之外沒有桌椅或任何休閒擺設。

  雖然靠牆的一邊確實有一個高架,但擺放的大多是一些複雜花紋的杯盤器具還有奇形怪狀的礦石,一點都不像咖啡廳的備品。

  另一面牆上掛著一幅書法,雪白的紙上力透紙背的字跡相當潦草,不過室冥還能勉強看懂前面幾個字是「初月十」,如果是博物館的那幅蘭亭序起碼還能看懂一半。

  而這幅將近一大半的字根本就是鬼畫符,甚至會讓人覺得作者到底有沒有心想寫的程度,光是注視著它,就令人感到……感到生氣?

  憤怒、哀傷、孤獨,僅僅是看而已,裡面的情緒就像海浪一樣地不停打上來,在差一步就要感到不快前,室冥急忙挪開了自己的視線,並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除了方形櫃檯之外,後面就是蘭小姐剛剛往上的樓梯,這一小塊混沌的空間與其說是尚未準備好,更像是蘭小姐的私人空間,擺了許多和咖啡廳八桿子打不著關係的私物。

  走下階梯後,咖啡廳的設備雖然很新但看起來還不齊全。

  吧檯既沒有食物或飲品的材料,看起來要賣蛋糕的冰櫃也沒有任何東西,就連桌椅本身,雖然乍看之下都是高級貨,但完全沒有和店內的某種主題顏色配合,室內也沒有精心設計,單調的令人覺得突兀。

  雖然空無一物的那一邊已經很神奇了,但這一側也是新鮮的不惶多讓,相當前衛且清新脫俗的空間。

  室冥暗自決定要是有機會的話也許該建議蘭小姐兩句,免得這棟房子日後自慚形穢的哭出來。

  室冥小心的將紙屑放在桌上,小萱便在他對面毫不猶豫地坐下了。

  「面試官?或著……我該怎麼稱呼您?」

  「室冥。劉室冥,陋室的室,冥府的冥。」

  「好的,劉先生,我是――」

  「啊……叫我室冥……就可以了。我還只是學生,這樣叫我總覺得怪怪的。」

  「……沒問題。我叫葉守萱,寶蓋守,草部萱。」

  「萱……難怪蘭小姐剛剛叫你小萱,我也可以叫妳小萱――」

  「不準!――我是說,請稱呼我葉小姐就可以了。室冥,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您開始吧。」

  「呃……我其實不是很明白該做什麼。」

  「您可以從問我一些基本的問題開始,不過請先讓我把資料恢復原狀,我猜這大概是蘭小姐的意思。」

  「恢復原狀?妳是說這些碎屑嗎?」

  小萱狐疑的看了室冥一眼,在剛剛的對話裡她完全感覺不出來室冥對己身職業的了解,就像一個真正的普通學生,雖然不懂蘭小姐的用意,但現在還是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好了。

  她打開其中一個行李箱,從裡面拿出看來相當沉重的黑盒,除了接口處的金邊外沒有其他顏色,那盒子裡裝的卻是兩隻近乎純白,甚至有些透明的絲質手套。

  小萱一邊戴起手套,一邊在心裡對手套說道。

  『御守,你不會相信我今天有多倒楣。』

  『多倒楣?跟你眼前的男生有關嗎?』

  『不算有關,他看起來就像個反應遲鈍的呆子。主要還是那個蘭大頭症小姐,她居然從一大早就讓我在這裡等了三個小時,等到她好不容易出現,事情終於能有點進展時,又塞了一個不明所以看起來完全狀況外的人替我面試,現在我還要……這一切實在是……我是說,我開始覺得自己接了個爛差事。』

  『我應該常常提醒過妳不要對著附喪神發脾氣,要收斂情緒。當妳的思念越強烈,停留在物品上越久,其他人就越容易從物品身上回溯妳的心情。』

  『這種程度的牢騷半小時就消失了,蘭小姐回來前我會把你收起來,沒有人會發現的,現在幫我修好這些資料,我們可不是來玩的。』

  『我的意思是――』

  『安靜,御守!讓我集中精神。』

  小萱戴好手套後,將紙屑平鋪排開,用指尖壓著其中一張碎片。

  另一隻手則在其他碎片上方慢慢移動,當經過幾張紙屑時,它們好像產生了意識般,沒有任何前兆的飄起來並慢慢回到小萱壓著的那張碎片附近,不一會兒曾經被撕成好幾塊的碎片就自己「拼」回了原樣。

  第二張和之後的資料也如法炮製的完成了,整個過程像變魔術一樣,找不出破綻並令人瞪目結舌,這一小段時間室冥只是看著,連一句話也沒說,他已經漸漸明白蘭究竟想讓他體驗什麼了。

  最後,小萱用整個手掌用力壓著紙,邊向下施力邊往前移,經過她處理的紙張不僅變平整,就連皺紋裂痕都消失不見了,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毫無疑問的……

  恢復了原狀。

  此時她的那雙手套正微微散發結晶般的光芒。

  小萱將嶄新且光滑的紙放在室冥面前展示,炫耀自己剛剛化腐朽為神奇的奇蹟。

  「我想剛剛的示範對您來說應該不足為奇,這是我的資料,請您過目。」

  『御守,你看到他那呆滯的反應了嗎?簡直像原始人發現火一樣。對了,你剛剛想跟我說什麼?』

  『…………』

  『御守?你聽得見嗎?』

  『他聽見了,別說了。』

  『他聽見了是什麼意思?御――』

  一道不屬於自己和御守的聲音在心裡響起,唐突、粗魯,卻十分清晰。

  充滿力道和堅定的,一位少年的聲音。

  『我聽得見。』

  電流竄過,小萱猛的抬頭,室冥仍低頭專心看著桌上的紙,彷彿剛剛那句話只是她自己的幻聽。

  剛剛是他嗎?可是他看起來一點異樣都沒有。難道他一直在假裝嗎?假裝自己只是個普通人,這全部都是面試的一環……怎、怎麼辦御守!?我剛剛說了那麼多讓人難堪的話,要是、要是蘭小姐最後沒錄用我怎麼辦……我不能辜負家人的期望,我、我不能……

  『萱,妳必須冷靜。妳的情緒不斷迴流到我身上,沒問題的,保持冷靜,切斷連結然後繼續做妳該做的。』

  保持冷靜。對,冷靜,我不能再讓他讀我的心了,想像平靜,心如止水,就像湖面的漣漪慢慢歸於平靜,靜――――

  小萱深吸了一口氣,脫下手套並放回盒中。於此同時,室冥也抬起頭來看著她。

  「剛剛的那個就是附喪神嗎?」

  「嗯……他叫御守。」小萱有些不自在的挽起手臂。

  「他是我……最擅長使用的附喪神。」

  「再多講講關於他的事吧。」

  「好的。他是我們家族留下來的傳家寶,傳說以前一位叫做手山居士的人和惡鬼交易,以自己身上的皮膚使役惡鬼去偷取仙女紡織的絲綢,他將偷來的絲綢做成手套送給妻子,掩蓋她因火傷而融化的雙手。神明被居士的心意感動便原諒了他,據說內人死後脫下手套時,雙手的火傷已經完好如初了。」

  室冥半身前傾、揚起眉毛,顯得有些驚訝。

  也對,這聽起來就像牛郎織女那樣的故事。一般來說,要不是自己的成長環境,以及長年接觸附喪神的關係,小萱估計換作是自己……一個在普通家庭長大的自己,十之八九也不會相信這種像是唬爛的民間傳說。

  不過,室冥能聽到附喪神的聲音就表示,他肯定是跟自己同一邊的人。

  居然還特地裝出普通人的反應來附和自己……

  「什麼樣的傷都可以治好嗎?」

  「其實,御守是源自於手山居士希望妻子的雙手能完好如初才誕生的,嚴格來說只要能回復原狀,應該任何傷口或物品都可以修復,不過作為一個使用人,在這方面我還有很多進步的空間。」

  小萱邊說邊回想自己剛剛的失態,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妳們會自稱是使用人嗎?」

  「……是的,在我的家鄉會將使用附喪神的人稱之為神代,這其中有包含對神明的敬意和代替行使的意思。但各地都有不同的稱呼,使用人或代理人應該是普遍比較常見的。」

  「這樣啊,原來如此。」

  室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自己一直尋找的結果竟是這麼單純。

  自己不是什麼奇怪的孩子,只是一個剛好能通靈的人。那些寄宿在物品裡的神明對自己發出的聲音;還有每次嘗試溝通時,那種非常特別的像是心靈相通的感覺。

  眼前的這個人也有。

  葉小姐和蘭小姐,除了自己之外,居然還有這麼多人和我一樣。

  原來我一點都不特殊,只是個普通人……

  真是太好了。

  「室冥……那個,剛才您聽到的那些,只是我的一些牢騷,不是我的真心話,我沒想過……我原本以為您可能只是一個普通人。總而言之,不管最後結果如何,請讓我向您道歉,我剛剛在心裡瞧不起你了。」

  小萱低頭道歉後,看到的卻是室冥和藹的笑容,彷彿剛剛發生的事根本不算什麼。

  她暗自心想自己可能碰上了好人,也為自己不成熟的舉動感到愧疚和後悔,無論如何接下來會調整好心情全力以赴。

  可是卻遲遲等不到新的提問。

  室冥不再開口了,只是興致盎然地翻閱那幾張紙,空間又恢復了寧靜。

  即使小萱帶著焦急的眼神望著他,室冥也以「怎麼了嗎?」「還有什麼想說的嗎?」平緩的眼神回覆。

  好像面試本身已經結束了,現在真的就只是在等蘭小姐回來的空檔而已。

  這樣啊……

  已經結束了。

  至於結果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彷彿是看準了這個時機,從二樓傳來的腳步聲漸漸靠近,自己所猜測的事情成真了,這種情況對小萱的心情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