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學姐

　　那天早上，起床發現的第一件事是我的手錶壞掉了。
　　我試著敲了敲錶面，指針依然紋風不動。
　　這支手錶也戴了挺長一段時間了，或許該拿去鐘錶行換個電池了吧。
　　我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想道。
　　這個時候的我，尚未意識到巨大的變化已然發生。
　　
　　「喂，阿井！」
　　我們就讀的大學側門，對街的馬路上，夏洛對著剛踏出捷運站的我高聲揮手。
　　夏洛是個瘦長的高個子，皮膚曬成健康的褐色，臉上總是掛著慵懶的笑容。父親去世的早，身為長男的他從小幫忙經營家裡的民宿，感染了家裡好客熱忱的氛圍，是個好相處的傢伙。
　　與身旁興高采烈的夏洛相反，短髮齊肩，帶著眼鏡的亞薇向我默默的點了點頭，代替早上的招呼。
　　紫亞薇是小我跟夏洛一年級的學妹。我跟夏洛是高中同學，大學則是同校不同系。亞薇跟我們是在校際運動會上認識的。
　　性格冷靜，沉默寡言的她，很少表現出情緒的起伏。跟吊車尾的我們不同，亞薇的成績是系上最頂尖的那一群，深獲教授的讚賞，堪稱貨真價實的學術菁英。
　　隨意的打過招呼後，我們三人穿過側門，並肩往教室所在的大樓走去。
　　我跟夏洛一如往常的閒聊著，亞薇偶爾插口，用冷淡的口吻斥責嘻嘻哈哈的我們。
　　來到大樓的入口，教室不同的我們自然的分開，往各自的樓層移動。
　　然後，隨著鐘聲開始十點整的第一堂課。
　　就像平常一樣。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突如其來的怪異景象，攫住了我的視線。
　　在應該要分開的走廊上，由於馬上就要上課了，擠滿了悠閒但匆忙的大學生。
　　而在不遠處，我的視線彼端，走廊的地板上捲起了一陣小小的浪花。
　　淺藍而透明的波浪從地板上浮起，溢過四周學生的腳踝。兩、三隻跟周遭的學生相比之下，顯得行色匆匆的螃蟹，突兀的在石磚上爬行著。
　　螃蟹伴隨著不停湧起的波浪，迅速往我們的方向襲來。
　　「阿井，怎麼啦？」
　　走在身旁的夏洛注意到停下腳步的我，好奇的問道。
　　「那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是指？」
　　夏洛來回看著我跟急速逼近的螃蟹，困惑的說道。
　　「所以說，就是那個螃蟹──」
　　「學長。」
　　亞薇冷靜的聲音傳入耳中，我不由得停下話來。
　　「你昨天晚上喝到幾點？」
　　「等等，亞薇，聽我解釋！」
　　「螃、螃蟹……？」
　　夏洛憋住笑，用氣音重複我的話。
　　「阿井，你還好嗎？沒想到你也有喝多了的一天啊。」
　　我瞪著他們兩個，夏洛笑嘻嘻的看著我，亞薇則對我投以怪異的眼神。
　　在這段時間裡，螃蟹群從我們的腳邊掠過，朝走廊的另一頭持續前進。
　　沒有吸引到除了我以外，任何人的注意力。
　　忽然間，夏洛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重重的拍上我的肩膀。
　　「喂，不會吧，連你也這樣啊，阿井？」
　　夏洛不懷好意的偷笑著，一邊向亞薇說道。
　　「這小子，八成是聽到了龍學姐的傳聞吧。」
　　亞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同時用輕蔑的眼光看著我。
　　「……學長，我看錯你了。」
　　「所以說等一下啊！」
　　面對兩人，特別是亞薇銳利的目光，我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護。
　　「螃蟹的事情先擺到一邊，你說的龍學姐是誰，我可是真的不知道。」
　　「阿井，別來這一套，不如說要裝就裝的像一點。」
　　夏洛的手肘架上我的腰，清脆的吹了聲口哨。
　　「傳說中的美女學姐，在校內公開徵求實驗對象，這可是不能錯過的盛事啊。沒問題，衝著你的膽量，下課後我陪你走一趟吧。誰叫我們們是老朋友了呢。」
　　「不是，所以說──喂，你們兩個，聽人說話好嗎！」
　　我追著自顧自達成結論的兩人，快步向前走去。
　　在踏上樓梯前，我回過頭來，淡藍色的浪花剛好消失在走廊的轉角處。
　　
　　龍學姐。
　　就讀於我們的大學，心理系碩士班的傳奇人物。
　　明明是學生，卻在沒有指導教授的情況下獨自主掌著一間豪華的實驗室，擁有獨立的經費支援。
　　照理來說，年紀輕輕卻享有如此破格的待遇，想必是有著驚人的研究成果。
　　偏偏在校內，幾乎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研究什麼主題，只知道她的專門領域是心理學。
　　準確來說，是認知心理學。
　　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去各種學術論壇、期刊搜尋相關的論文，連一篇也找不到。
　　種種難以解釋的因素，再加上本人驚人的美貌，以及幾乎是足不出實驗室的神秘態度，在學生之間造就了各種各樣的傳說。
　　而就是這個龍學姐，每個學期開始時都會固定透過系辦公室宣布自己在公開徵求實驗對象，條件不拘。
　　只要是自認跟認知心理學有關的，什麼都可以。
　　想當然耳，消息一傳開來，就有無數的男學生裝瘋賣傻，假裝自己看到各種奇形怪狀的景象，只為了能一睹她的真面目。
　　不過，據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任何一個合格的人。
　　以上，就是一整天竊笑不已的夏洛，向我提供的全部訊息。
　　
　　在那之後，我仍然不時看到憑空捲起的浪花，以及伴隨著浪花出現的各式海洋生物。
　　經過我大費脣舌的解釋後，夏洛跟亞薇終於勉強相信我既不是宿醉，也不是刻意的裝瘋賣傻。
　　不過，最後還是決定下課後去見龍學姐一面。
　　「我可是一大早就特地通知人家，臨時取消未免太失禮了。」
　　夏洛一臉無辜的聳了聳肩。
　　「再說啊，對方是認知心理學的專家。就當作單純去尋求建議也不壞吧？」
　　我只能報以苦笑。
　　順帶一提，亞薇儘管擺出臭臉，仍然陪著我們一起朝學姐的實驗室走去。
　　怎麼說，很有亞薇風格的關心方式。
　　
　　學姐的實驗室位於校園偏遠的角落，奢侈的獨自佔據了一整棟大樓。
　　輸入對方給予的密碼後，自動門優雅的向兩側滑開。我們搭上電梯，前往位於五樓的會客室。
　　跨出電梯後，厚重的大門立刻映入眼簾。正當我們停下腳步，準備伸手敲門時，室內隨即傳來清晰的語聲。
　　「門沒有鎖，請進。」
　　我跟夏洛還有亞薇對望了一眼，點了點頭，伸手推開大門。
　　室內的裝潢以淺色為基調，乾淨整齊。
　　我們的右手邊，靠著兩組巨大書櫃的辦公桌上，擺放著一台小巧的筆記型電腦。
　　一套三人座的沙發，則坐落在室內偏左的角落。
　　冷氣安靜無聲的運轉著，只有透過宜人的溫度，在寬廣的會客室內散發著存在感。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我卻莫名的，感覺到一陣輕微的不協調感。
　　要詳細指出是哪裡出了問題，卻又說不上來。
　　我們的面前，一名穿著白色實驗袍的少女從電腦後方抬起頭來，朝白色的沙發比了個手勢，淡淡的說道。
　　「請坐。」
　　被學姐的氣勢所震懾，我們三人默默的在沙發上坐下。
　　「我們就直接開始吧，應徵的對象是哪一位？應徵的理由是？」
　　學姐毫不浪費任何的時間，乾脆的開口說道。
　　我吞了一口口水，迎上學姐冷靜的目光，開始述說今天早上的遭遇。
　　
　　「……浪潮。」
　　這是學姐聽完我的敘述，沉默了片刻，說出的第一個字。
　　「英文是Big Wave。發生的原因、時間、範圍皆不明，能夠對人類的認知能力產生影響。具體來說，就是會看到身旁的人所看不見的東西，或者是看不見別人能夠正常看見的景象。」
　　亞薇皺起了眉頭，我跟夏洛則是滿頭霧水的對望了一眼。
　　「也對，用比喻來說明會比較容易理解吧。」
　　學姐揮了揮手，一臉看習慣了的反應。
　　「你們知道『虛擬實境』這個概念，或是有玩過類似的遊戲嗎？你明明就坐在家裡，或是躺在床上，但是配戴上虛擬實境裝置後，卻感覺自己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扮演著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角色。浪潮造成的認知影響──我個人稱之為『錯視』，也是類似的概念。」
　　學姐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的轉向我。
　　「沒錯，就好像站在平日學校的走廊上，卻看到了平時絕對不可能會看見的景象一樣。硬要說的話，就是個人化、部分化的虛擬實境吧。」
　　「不好意思，學姐。」
　　亞薇咳嗽了一聲，冷冷的插口說道。
　　「請問剛才說的理論，有任何足以支持的實證嗎？」
　　學姐掃了亞薇一眼，嘴角微微勾起。
　　「畢竟是我的研究主題之一，相關資料當然還是有的。不過，沒錯，如果要說理論上的證據的話，可以說是沒有吧。」
　　「說的好像您有非理論上的證據呢。」
　　無視於亞薇挑釁的語氣，學姐平靜的答道。
　　「有聽過百慕達三角洲嗎？」
　　亞薇吃了一驚，但立刻冷靜了下來。
　　「當然聽說過，這跟浪潮有什麼關係？」
　　「你們有沒有思考過，為什麼航行的船隻會在三角洲內突然失去蹤影，從此下落不明？」
　　我理所當然的搖了搖頭，亞薇則明顯露出看著神棍的表情。
　　我看向夏洛，滿心以為他會一邊偷笑一邊戲謔的向我眨眼，露出「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的表情。
　　然而，夏洛的臉上卻失去了平時慵懶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斷斷續續的呼吸著，咬著嘴唇的壓抑神色。
　　「根據我的研究，百慕達三角洲是浪潮的好發地點。換句話說，失蹤的船隻並不是突然消失了蹤影，而是遭遇了浪潮，整艘船的人跟一般的人，彼此喪失在對方的認知範圍之外。所以船上的人怎麼航行都看不到盡頭，搜救的人怎麼找都找不到船隻。」
　　學姐再度轉過頭來，意有所指的看向我。
　　我想起走廊上的波浪與那隻螃蟹跟，背上滿是冷汗。
　　「……這樣說可能很失禮，龍學姐。可是因為想不到其他說法，請容我直說了。」
　　亞薇忍無可忍的站起身來，與學姐四目相交。
　　「開玩笑請適可而止──現實是現實，遊戲是遊戲。個人化的虛擬實境、浪潮？我不知道你的研究內容，也不清楚相關的領域。但我可以斷言，龍學姐，這全部都只是你的想像罷了。」
　　令我意外的，學姐既沒有生氣，也沒有馬上出言反駁。
　　只是，一瞬間，真的只有一瞬間，臉上露出有些悲傷的表情。
　　「我不否認，有這樣的可能性。」
　　學姐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道。
　　「所以，只要你願意把坐在那邊的學弟所說的話，當作為了來找我而編造出的胡言亂語，這件事可以就這樣畫下句點。對你個人而言。」
　　亞薇愣了一下，瞥了我一眼，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注視著亞薇的反應，學姐的眼神柔和了下來。
　　「……亞薇學妹，我可以這樣叫你吧？確實你說的沒錯，現實是現實，遊戲是遊戲。」
　　學姐淡淡的說道。
　　「不過，對於身陷其中的人來說，你所謂的遊戲，正是他無法逃避的現實。」
　　
　　「言歸正傳，青岫。」
　　亞薇跟夏洛雙雙陷入沉默，學姐向我點了點頭。
　　「如果你有意願，我們的研究契約就正式成立了。歡迎來到我的實驗室。」
　　「……意思是，我會成為學姐的研究對象？」
　　略顯不安的我面前，學姐微微一笑。
　　「安心吧，你是我遇見的唯一一個，對浪潮的影響有如此強烈自覺的人類。一般而言，浪潮會讓遭受影響的對象無法察覺自身的異常，進而逼瘋那些人──如此貴重的實驗對象，要是有什麼意外，我會很傷腦筋的。」
　　……這是姑且，保障了我的人身安全的意思嗎？
　　「再說，我想接受這項提議，對你來說也並非全無好處才對。」
　　學姐平靜的聳了聳肩。
　　「你想要一輩子帶著錯視的影響，繼續生活下去嗎？」
　　「這個浪潮造成的影響、錯視……是可以治好的嗎？」
　　學姐注視著焦慮的我，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你的例子太過獨特，在還沒有詳細檢查過的情況下，我無法百分之百保證。但是從剛才的話聽起來，你的錯視程度似乎並沒有嚴重到讓認知能力瀕臨崩壞的界限。從這一點來說，我認為是有可能的。」
　　我思考著學姐的提議，搔了搔腦袋。
　　夏洛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亞薇則是緊閉著嘴巴，什麼話也不說。
　　我深吸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
　　「了解。學姐，接下來請多多指教了。」
　　「我也是，請多多指教了，青岫。」
　　學姐站起身來，握住我伸出去的手，爽朗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