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偶像
本章節 5487 字
更新於: 2021-06-14
我有個朋友非常喜愛一位台灣作家,喜歡得不得了,出的書全部買齊了,有的書甚至還買兩本。問為什麼買一樣的書,她說:「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怎麼會一樣呢?這麼明顯妳看不出來嗎?這本是初版,那本是去年剛出的新版。」
「說是新版,但封面根本沒變,後面的內容簡介也一樣,頂多就是加個書腰而已,兩本根本就是同一本。」
「大錯特錯!」她先把初版(還是新版?我分不出來)翻到第一章,要我先看,然後再拿另一本給我。我老老實實地一字一句來回比對,擔心看錯,還又看了一次,結束後我說:「啊就,就真的兩本一樣呀!」
「不!」她暴跳如雷,好像有岩漿從她頭頂噴出來。她左手指一本,右手指一本,道:「差別就在這裡。」我看著她指的地方,我發誓我還是看不出端倪,但如果再答錯的話她恐怕就要殺人滅口了,我於是絞盡腦汁,動用我所有的想像力和才華,道:「難道是……排版?」
「對!」她甜膩膩地笑了,身邊彷彿開出一朵朵黃花,引來紫藍色的蝴蝶翩翩飛舞,我甚至還能聽到小鳥在叫。「這個地方啊,多了一行空白,所以這個楔子就變成兩頁;不過新版有修改,把這行去掉,就濃縮成一頁了!」
接著她跟我講說這本書多好看又多好看,沒有看書便直接背出裡面的台詞和場景描述,沉醉其中,一個人在那邊扮演起故事中的角色,用不同的語氣對話。這本書的故事大概在講一對雙胞胎兄妹海豚,因為人類獵捕而失散,後來他們被帶去不同國家的水族館,日夜思念著對方。他們各自是水族館的活招牌,每次的花式表演總能吸引遊客前來;隨著名氣愈來愈大,商人認為有利可圖,撮合了兩間水族館,要兩隻海豚一起共演。結局就是,兩兄妹在進場時相遇,表演開始了,他們不理馴獸師,在水裡愉快地玩耍,像是多年前在大海時一樣。
她在講結局那一段時,在我面前扭動身體,好像是想模仿海豚兄妹的泳姿,但在我看來卻像是一隻快要淹死的草履蟲。
「這故事如何?很棒吧!」
「啊,嗯,嗯,對啊,很,那個,曲折……離奇?」
她露出那副在春光明媚的森林中與小動物一同唱歌跳舞的笑容,又演了幾本書,演到我們都流汗了;她是因為太賣力,我是因為尷尬。「我看妳聽得目不轉睛,妳也很有興趣對吧?對吧!」——『不!』——雖然想這麼說,但沒能掌握好機會拒絕,被她帶到家裡去了,拿了一整個手提袋的書。她說:「我看妳可能還不了解他,所以先從一本完結的書開始,等妳迷上他的文字,我再推薦長篇!」
她都把書借我了,如果不看實在過意不去,也不能假裝有看過,因為她可能會問起書中的內容。於是為了消化掉這些書,我把最近在圖書館借的書還回去了,閒暇時間全心全意都在看這個作家的小說。
一個禮拜當中,我最有空的時間是星期日,我會去一家沒什麼生意、有飲料可以續杯的咖哩店吃午餐,然後坐一整個下午,配著奶茶閱讀。那天,我讀到一本因為仙女座第七號星人入侵魔羯座星雲,導致一對山羊兄妹被分開的故事,幹,怎麼又是兄妹,這對兄妹是不是到最後又會相遇?我突然想知道寫出這種劇情的作者長什麼樣子,便上網搜尋他的照片——簽書會上,戴著印著廟的名字的鴨舌帽,坐在一張長桌上,微微起身,用兩隻手跟排隊的讀者握手的照片、坐得直挺挺的,在一張椅子上和一位女記者訪談的照片、拿著書(就是我手上看的這本山羊兄妹)跟一位男性讀者合影的照片。他的年紀大概五十幾,皮膚黑黑的,微胖,眼睛有點小,帽子下露出的頭髮不多,可能是平頭,我愈看愈覺得他長得像是侯友宜,找了侯友宜的照片一看,根本是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兄弟!
我莫名覺得好笑,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老闆的頭從櫃台升起望了這邊一眼,隨即往店門口的方向道:「歡迎光臨。」一位客人走了進來,微微點頭,我看到他,笑聲突然止住了;因為來的客人是侯友宜。
我盯著那個侯友宜瞧,他進到室內便把帽子脫了,對老闆比了個手勢,老闆轉身進去廚房,接著他毫不猶豫選定了一個位置坐下。我看著他的側臉,再看手機上顯示的侯友宜照片,抬頭看他,又看手機,再看他,再看手機……這個世界上難不成還有第三個侯友宜嗎?
十幾分鐘之後,老闆把咖哩和飲料送到他桌上後,我跑到櫃台,想問老闆對那個客人知道多少,他卻先一步開口:「妳飲料要續杯喔?」我正好也有點口渴了,就點頭。他說:「那妳的杯子要拿來。」我回到座位上拿了杯子,回到櫃台給他,他說:「要什麼?」我說:「奶茶。」他從旁邊一個小冰箱拿出牛奶,先倒進杯子,然後才加紅茶。沒錯,就是得這樣才對,不是先加牛奶再加紅茶的,我絕對不喝。拿了奶茶我高高興興回座位上喝,喝到一半想起來我是有事情要問老闆的,又跑到櫃台。
「又要續杯?」
「沒有啦!我是有事情要問。」
「什麼事?」他好像很想繼續看手機影片。
「那個客人呀。」我偷偷比,他看過去,說:「他怎麼了?」
「你不覺得他長得很像侯友宜嗎?」
「侯友宜?那個新北市長侯友宜?」他看了一會兒,說:「不像。」
「明明就很像,你再仔細看。」
他真的又看了一次,這次比上次久一些,但他還是說:「一點都不像,兩個人是不同的型。」
「好吧。那,那我要問的是,那個客人是不是常常來?」
「一個禮拜會來兩次左右,通常都是假日。跟妳一樣,中午來,一坐就是整個下午。」
「他也是在看書嗎?」
「也會看書,但比較常拿稿紙在寫東西,他可能是從事文字相關的工作吧。」
「哦——侯友宜還兼職當作家呀!」
「侯友宜沒事不會來台南好嗎?」
那天回去,我立刻跑去找朋友,首先給她看了侯友宜的照片,「怎麼了?這不是那個台北的什麼市長嗎?」給她看作家的照片,「啊!這是在去年八月在台中辦的一場簽書會,那時候人好多,我只能遠遠看他。」我又把侯友宜的照片給她看,她皺眉道:「侯友宜怎麼了嗎?」
奇怪?沒道理啊!那個平頭,那個有點豐餘的臉頰、眼睛和眉毛的形狀,全世界只有我覺得他長得像侯友宜嗎?
「妳聽我說,聽我說喔,妳想不想見到侯友宜?」
「不是很想。」
「不是、不是,我是說,妳想不想親眼見到那個作家?」
「我也不是沒有親眼見過他呀,他幾個月前才辦了一場講座,我有去參加,雖然人很多,連說句話、要簽名的機會都沒有……」
「那妳想不想跟他當面要簽名?而且、說不定,聊上幾句話?」
「妳到底想說什麼?」
我把今天在咖哩店遇到侯友宜的事情跟她說。
「什麼!妳說的是真的嗎?」
「對,他每個禮拜六日都會去那邊吃午餐,待到快晚上才走;每次都點雞排咖哩和紅茶,這是老闆跟我說的。」
「雞排咖哩啊,真是有品味呢!」
「我也都是點雞排咖哩啊,只不過我是配奶茶。」
「哪有人咖哩配奶茶的?很噁心欸!」
她根本什麼都不懂。
於是我們訂下了日子,下禮拜六的中午,我們要一起去見偶像。她為此緊張兮兮,買了一大塊桌布做出一大堆晴天娃娃掛在外面,去她家還書的時候差點被一排上吊的人偶嚇死;把小說重新看過一次,寫了整本筆記本的問題準備要問,有幾頁抄了作家在講座訪談講的話、小說的其中一段內容,還有幾頁好像是在畫他本人的可愛版插圖。
除此之外,她還去算命,我實在太好奇了,所以跟過去看。原以為她是去什麼可疑的陰暗小巷,結果她是去大學——明亮乾淨,富有學術氣息——這是我們學校給高中生的簡章的介紹詞。她走進中文系所處的那一層樓,在掛著書法字畫的走廊盡頭,有個突兀的印第安風格白色帳篷,旁邊立著一根紅色的有翅膀的圖騰,高到天花板。我以為是用紙箱水彩做的,摸了一把,是真品。進入帳篷,有個穿著黑色連帽外套,把上半臉遮住的人,坐在小小的圓桌後,桌面擺著一顆發亮的水晶球。我從來不知道學校有這麼可疑的地方。
他看到我們來,從桌下拿出一個紙箱,裡頭像是失物招領般放著各式各樣的小東西,有原子筆、手機殼、耳環和紋身貼紙……。我還搞不懂要做什麼,她卻像是熟門熟路一樣,從口袋掏出兩根酢漿草放入,他就把箱子收回,示意她坐下。我站在旁邊看,似乎要開始占卜了,他翻了翻,翻出以前麥當勞櫃台會有的吸管箱子,從底下壓出一大堆吸管……「聽說現在海龜的身上都插滿吸管。」我忍不住開口,朋友也點頭,他聽了後把東西收走,手伸進兜帽中挖了挖,匡噹噹,掉出三個湯姆熊代幣。
「拿起來丟。」他說。
她照做。擲硬幣時,他在一片竹簡上刻橫線,每丟一次硬幣,刻一道,湊足六條線後他說:「可以了。」
「結果怎麼樣?」
「不錯啊,這是個吉祥的卦,總之,勇往直前就對了。」
「謝謝!」
就這樣結束了。
臨走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占卜師手拿兩片酢漿草在玩拔河遊戲——驀然想到朋友算命前沒有說要算什麼。
很快來到禮拜六,那天是好天氣,出了太陽。朋友穿了一襲白色洋裝,頭戴寬邊草帽,臉很紅,像是夏日海邊發生的戀愛故事的女主角。她在鏡子前轉了一圈,道:「怎麼樣?這樣會很奇怪嗎?」
「這樣很好看。」
她『嘻嘻』的笑出來,雀躍的模樣得用上七個驚嘆號才足以形容。
我們提早了一些時間到店內,決定先吃午餐。我到櫃台點餐的時候,老闆說:「那個是妳朋友嗎?」我回頭看,她在座位上扭來扭去,嘟嚕嚕嚕嚕又嘻嘻嘻嘻嘻的又笑又唱歌,答道:「我不認識她。」這時她叫了我的名字,跑過來對我說:「還是我請客吧!」從包包拿出錢付帳,又回到位置上嘻嘻哈哈嘿嘿嚕嚕。老闆盯著我瞧,我說:「那個女的實在真可憐,看就知道了吧?她是神經病,把我誤認成某個熟人朋友了,我不忍心,所以在陪她演戲。」
「是喔。」
吃飯時,我向她問起為什麼會那麼喜歡這位作家?
「我沒有跟妳說過嗎?」
我搖頭。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多久?那時候我們認識了嗎?」
「還沒。那是發生在我國中時——」
當年她和一個朋友相約出遊,想不到對方爽約沒來,因為在學校她們的分組報告還在做,所以這個時機點也不能撕破臉,只能假裝說沒關係,自己一個人氣得半死。原本要去的地方沒心情去了,太早回家也怕父母問來問去麻煩,只能找個地方度過一天。
「妳找了什麼地方?」
「圖書館。我就是在圖書館邂逅他的小說。」她說:「現在想起來,真的多虧那傢伙爽約……」
然後她又進入說故事模式,比手畫腳地演給我看,她在圖書館的那個下午看到的小說,劇情是在講一對仙人掌兄妹——我索性放空不聽了,等到她講完才點點頭回應。
「在他的作品裡,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喝了口紅茶。
是指仙人掌嗎?完全搞不懂。
此時我看到老闆的頭再度從櫃台升起,對著門口說:「歡迎光臨。」望過去——啊,他來了!朋友也發現了,坐姿忽然變得端正。作家脫下帽子,坐在和上禮拜相同的位置;我看得見他的側臉,朋友的位置則是背對他。
「他來了。」
「妳不要這麼大聲啦。」
我把手擺在嘴邊,低語:「他來了。」
「我知道啦!」她用悄悄話的音量道。
「是他本人沒錯吧?」
她猛點頭。
「那、那他人來了,妳就坐在這裡嗎?」
她摸著杯緣,不發一語。
我們繼續等,從作家開始吃飯到他吃完了,拿出一疊紙在寫,朋友還是沒有動作,一聲不吭,這樣下去不會有結果,我拉著她的手,說:「走!我們去找他。」她雖然說『不要』、『等一下啦』,但還是被我硬拖過去,想不到走沒兩步,她便不再抵抗,超過我,走在前面。
到了作家旁邊,她說:「你好,請問你是XX老師沒錯吧?」
「是,我是。」
「我是你的粉絲,可以請你幫我簽名嗎?」
「可以啊。」
她把筆記本打開遞過去。簽完後,他說:「我們幾個月前才見過一次面,對吧?」
「對,是在一場演講上。」
「謝謝妳喜歡我的作品。」
她道謝過後,把筆記本抱在胸前走過來,臉上的表情很平淡,接近冷漠。
「妳……妳還好嗎?」
「為什麼這麼問?」
「沒有……就……」
「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吧?」她把紅茶喝完。
「嗯,走吧。」
離開之後,我們在街上走著,這一條街全是早餐店,所以現在都拉下鐵門了。她走得很快,為了跟上讓我有點喘。她的反應不對勁,不用看也知道。在等的時候明明那麼興奮,見到喜歡的作家在面前出現,不是應該大吼大叫嗎?冷靜成這樣子絕對很奇怪。
我突然想起以前高中曾有位仰慕的學姊,她染著一頭藍色的頭髮,在練習時紮成一束,唱歌和彈吉他時隨著旋律晃動,實在太酷太帥氣了!好喜歡她;可是有一天,我看到她在吃雞腿便當,眼見那張唱出美妙歌聲的嘴,油膩膩地張著咀嚼,頓時我對她再也沒有感覺。
其實吃雞腿便當這件事情很正常,學姐也是人呀,肚子餓了就會吃東西,可是了解到在我心目中有很高地位的學姊也有這一面,莫名覺得很失落……可以的話,希望她永遠都在高高的天上讓我崇拜。
朋友剛才和那位作家面對面說話時,很可能是找到了什麼他的小缺失——譬如衣服很皺、近看才能察覺的痣、鼻毛露出來之類的——於是像是我對學姐一樣,她對作家的美好想像因而幻滅。
她走到一間早餐店的騎樓停下,我遲疑了一瞬間,對她說:「那個呀——」她卻轉過身來,臉上紅通通的盡是喜色,道:「他還記得我!真不敢相信!我想說都過了那麼久,而且人這麼多,我當時也沒有特別打扮,沒想到他還記得!他是不是記得每一位讀者的長相呢?他的記憶力一定很好,這也難怪,他是警察學校畢業的,以前也當過刑警,觀察力很敏銳。妳知道嗎?我請他簽名的時候沒有注意到,筆記本打開的那一頁上剛好是有畫他插圖的那一頁,我尷尬得想找個洞鑽,想不到他幫我把名字簽到插圖旁邊,還寫了字,妳知道他寫什麼嗎?他寫『cute』!他誇我畫得很可愛!這是足以寫在日記第一行的大事情!還有呀,妳有聽到他說什麼嗎?『謝謝妳喜歡我的作品』——不對!真正要謝謝的人是我才對!謝謝你讓我喜歡你的作品!呀啊——!他真的是太棒了,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去形容……」
她一連串劈哩啪啦講個不停,我放心了。騎樓的屋頂傳來跺腳的聲音,我才發現下雨了,傾盆大雨,而且隱約傳出雷聲。街上很快就淹起水來,車子經過的時候會把水濺到另一邊的車道,騎樓和馬路之間的斜坡成了一條湍流。
「嘿!妳看,雨下好大。」
「——真的耶。」
「妳掛的那一排晴天娃娃好像不靈。」
「但是占卜很靈呀!」
接著她又繼續講下去了。不曉得是她會先停,還是雨會先停?
2020/5/24 因為梅雨衣服鞋子一直乾不了的佐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