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兒時回憶

　　浴室門被重新打開，曼楠一臉蒼白地走了出來。

　　「對不起……呃，那個……」她不好意思地搔搔臉，囁嚅道。

　　霍根一臉茫然地看著飼主，縈繞鼻尖的腥甜血味更濃了──啊，不會吧？

　　「那個……來了……」

　　曼楠發誓，她在那一瞬間看見霍根眼裡閃過的猩紅光芒──他要抓狂了嗎？她今天一直扭扭捏捏的『遲交』，現在自己身上又都是血腥味道，所以他要餓到飢不擇食了嗎？

　　等、等等！可是他不是上禮拜才吃完一整個成年男性的屍體嗎？

　　想也沒想，她直接脫口而出叫道：「契約內容規定你不可以攻擊我！」

　　霍根回神，聽懂她的意思後臉色一僵，笑得有些勉強。

　　「……我不會攻擊妳。」他往後退了一大步，讓她知道他的誠意，「我會守諾，答應的事情我不會反悔。」

　　曼楠這時才注意到自己的動作──她雙手護在胸前，一副準備要抵禦的樣子──呃，是那個來所以反應有點大嗎？她平常不太會這樣緊張兮兮的。

　　「……抱歉，我還是有點不習慣……呃，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突然……」感覺自己會越描越黑，她索性閉嘴，「抱歉。」

　　「沒關係。」霍根露出溫柔的微笑，「我知道。」

　　窗外的風雨還在拚命沖刷，曼楠實在不喜歡待在陰暗的地方，於是捧著手電筒回到房間，拿一條小毛巾鋪在床上，接著鑽進自己被窩。

　　確認自己的小屁屁壓在毛巾上，不會有半夜外漏的危機後，她小心翼翼地翻身過來，卻看見霍根彎腰撿起地上的涼被和枕頭，準備離開房間。

　　「怎麼了？」她愣問。

　　霍根苦笑，「怕嚇到妳，所以這幾天我睡外頭吧。」他將床墊也拎了起來。

　　普通人對吸血族的懼怕和戒慎，在百年來模糊的記憶中已經不是第一次，他該習慣了，即使偶爾仍會覺得莫名心痛與寂寞……霍根轉身過去，準備離開房間。

　　須臾之間，一隻小手伸了出來，抓住他的衣角。

　　「等等。」她說，「等一下……」

　　他定住，清楚聽見身後女孩的聲音，動作有些僵硬的回頭，看她。

　　曼楠不知何時竟下了床，懷裡緊緊攢著抱枕，表情有些執拗，緊緊盯住自己的手，手指抓得死緊，甚至有些抖，內心交戰個不停。

　　外頭的風呼嘯著，什麼東西砰砰作響，霍根動了一下，曼楠拉著他衣襬的手卻抓得更緊了。

　　「妳……」他有些艱難的開口，「……妳不是怕我……攻擊妳嗎？」

　　她沒有抬頭看他，低著頭就是不看他，只悶悶地吐出一句：「但你會怕。」

　　怕什麼？霍根聞言一愣，但馬上領悟。

　　啊，是了，他怕颱風的聲音，他以前從沒遇過颱風的，雖然是個幾乎不死的存在，活了這麼久應該沒什麼好怕的，還是被大自然的力量狠狠震撼了一番。

　　她注意到了。

　　他垂眸看著她，心，又一次放軟。

　　「而、而且，」她語氣含糊地說：「而且，你說你會……守承諾的……」

　　曼楠沒有說出口的是，她也會怕。

　　從那晚家裡被壞人闖入後，她就開始害怕獨處，更遑論單獨待在陰暗的房裡睡覺──雖然平常時候沒什麼問題，還可以和人有說有笑，但當時驚嚇駭怕的感覺，就像從沒被逮住的通緝犯，在她腦海深處窩藏著，隨時伺機突襲，讓她恐慌。

　　她隱約察覺到自己的異樣，但也不知該怎麼做才能改善這樣的狀況。

　　兩人就在門口僵站著，良久，霍根才深吸了口氣，回身，將床鋪枕頭涼被都放回地上，鋪好，躺下。

　　這幾天會破例和一個尚未婚嫁的閨女同寢，只是以防她半夜身體有恙的不得已；他知道她個性細心、聰明又勇敢，還總是容忍自己半開玩笑的調戲，但從不知道，她竟看得穿他那些蠢笨的胡鬧，都是不安的掩飾。

　　雖然他也看出她眼底的脆弱，但更多滿溢的感覺，是她支吾說出相信他的話。

　　他真是……太慶幸自己選對人家了。

　　霍根躺在地板上的床鋪，兩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她在床上扭來扭去，他撇頭，看見曼楠蜷曲著身子背對著他。

　　「妳怎麼了？」他問。

　　曼楠起初不是很想回答，但她知道他等著，加上那個來的不適和脆弱，忍不住悶聲開口：「……會痛。」

　　「什麼？妳痛？」霍根坐起身子，有些緊張，「頭還在痛嗎？」不是已經去給醫師好好檢查過了嗎？

　　「不是腦震盪啦！」曼楠按住悶痛的肚子，聲音不穩道：「是……那個……在痛啦！」

　　啊，婦女病嗎？霍根想起以前也曾見過家人有這樣的症狀──思緒忽然中止，他發出呆呆的單音：「咦？」

　　腦中閃過的，是那個纖細、矮小、不起眼的女人背影──

　　「怎麼了？」曼楠反問他。

　　「不……我……」霍根揉著太陽穴，努力回想那些模糊的片段，那讓他頭隱隱作痛，他只好隨便找句話搪塞過去：「我只是……我很懷念氣候乾燥的羅馬尼亞。」

　　這話題轉得很硬，但因為不常聽他說家鄉的事，曼楠好奇了起來。

　　「你說你不是在羅馬尼亞出生的，而且從小就跟父親到處跑。」她好奇問：「我一直都很納悶，你爸不是吸血鬼嗎？」

　　「不是。」霍根下意識地反駁，接著又對自己如此直接的反應感到困惑。多麼矛盾，他在曼楠開口問之前，不曾想過自己父親身分的問題……這是怎麼回事？

　　「所以你並不是本來就是吸血鬼？」她想著他的事情，想辦法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忽略腹部的悶疼，「你當初是被誰咬的嗎？還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不知道。」霍根低啞苦笑，「我只記得自己醒來，正躺在一口石棺裡，擱在我脖子上的鐮刀已經生鏽得很嚴重，沒傷到我，我推開石棺，走出去……」

　　外頭明明是晚上，卻是如此刺眼明亮的世界──不，這是哪裡？這不是他的家鄉！他的家鄉不會如此嘈雜，他的安眠之地怎麼會──

　　一聲悶哼，他用力按住自己的腦袋，皺緊眉頭，像是極力忍住莫大的痛苦似的──

　　「喂，你還好嗎？」曼楠才想怎麼等不到霍根下半句，轉身過來就看見他不太對勁的樣子，緊張了起來，「霍根？霍根？？」

　　他維持同樣的姿勢好一會兒，然後深呼吸──漸漸的，如針戳般的痛楚緩緩褪去──他發現，只要將注意力放在曼楠身上，就不會那麼容易想起那些讓人不愉快的片段。

　　「沒、沒事……」他吁了一口氣，習慣性的勾唇看她，「剛剛我們講到哪兒了？對了，鐮刀。妳知道鐮刀嗎？他們居然把鐮刀放在懷疑是吸血鬼的棺材內，覺得這樣我們醒來後，就會一時不察被自己斬首，真是有趣的想法，不是嗎？哈哈哈！」

　　曼楠有些狐疑的看著霍根，他剛剛不是在講這個啊。不過如果那是他不願意說的，話題轉開也罷。

　　她從善如流的說：「我查資料的時候，還看到有人會把大蒜串成一圈，圍在死人身上，像夏威夷花圈那樣……」

　　「大蒜其實只是氣味很重而已，妳知道的。」霍根閒適地說，「我雖然也不是很愛大蒜，但它是製作美食不可或缺的材料。」

　　「所以你不怕大蒜？」曼楠挑眉問。

　　「當然不怕。」霍根頓了頓，「只是不喜歡。」

　　「你也不怕陽光？」她想起霍根這幾天都穿著家事圍裙，挽起袖子，在陽台上晾衣服的模樣。

　　「不怕，我可是貴族呢。」他故意學楊孫傑高抬下巴的模樣，成功逗笑了她，「不過當然，也許我是混血的關係，我比其他貴族更能忍受城市中各種刺鼻的味道，和嘈雜的聲音。」

　　他又提起自己的身世了，曼楠仔細看著他的表情變化──果然，他自己也察覺，然後笑容不自在的僵了僵。

　　她想了會兒，決定再把話題拉開，「咳嗯，所以……」呃，什麼話題好？什麼話題才好呢？快想想啊──「你還有怕什麼嗎？除了陽光和大蒜。」

　　「不是怕，我只是不喜歡──」

　　「好好，不是怕，只是不喜歡。」她翻了個白眼，「你為什麼每次都不愛喝豆漿？」

　　「唔，那個有一股土腥味兒……」

　　「可是那個對身體很好。」曼楠皺眉說：「不然下次我買甜的豆漿，甜的應該就蓋掉那味道了。」

　　霍根定定地看著她，原本有些疏離的微笑又恢復平時的溫度，甚至更暖了些……看得她亂不自在一把的。

　　「幹、幹嘛啊！」曼楠瞪他，「先說喔，要是含糖豆漿你也不喝就拉倒，你自己去買牛奶！」

　　「我沒有要買牛奶。」霍根笑笑地說，「我只是想說，謝謝妳，曼曼。」

　　「……」突如其來這樣鄭重的道謝是怎樣？曼楠起雞皮疙瘩。

　　明明沒說什麼性騷擾的話，也沒有對她亂摸什麼的，就道聲謝而已，卻莫名其妙地比平時更讓她耳根發燙──

　　「少、少囉嗦。」她胡言亂語的咕噥碎念：「真是的，不喜歡豆漿還來台灣幹嘛？不知道我們亞洲人超會用各種豆類製品的嗎？」

　　「我來這裡之前，忘了確認你們的文化，我的錯。」霍根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妳剛剛煮的那個──唔──」

　　「泡麵。」

　　「對，泡麵，謝謝。」他續道：「我的確能快速將陌生的語言學習起來，但沒看過的東西，我就會完全沒有概念。」

　　吸血鬼怎麼毛這麼多？她內心吐槽著，但忍住了，改口道：「我之前沒煮過嗎？泡麵是很常見的東西啊。」

　　「寄住妳家到現在，我第一次看到妳煮那東西。」

　　「是喔……」曼楠打了個呵欠，至此精神已經完全放鬆，開始有點想睡了，但仍有一搭沒一搭的同他閒聊：「可能是因為，我覺得泡麵就是要颱風天的時候吃吧……」

　　「為什麼？」

　　曼楠蹭了蹭溫暖的被窩，緩道：「我爸對吃的很挑剔，他說吃泡麵不健康，我媽說，我們家從我出生後就不常吃泡麵……可是每一次颱風天，我爸都會煮泡麵給我們吃。」

　　即使沒停電也一樣，爸爸還會故意把燈關掉，拿出蠟燭和手電筒製造氣氛，然後煮三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泡麵，一家三口，圍在一起大快朵頤。

　　「也許就是因為很稀罕，所以覺得特別美味吧，爸媽剛開始出去環遊世界的時候，我曾經自己狂吃泡麵。」曼楠想起剛步入青春期的自己，忍不住微笑，閉上眼回憶：「可是，怎麼吃都不覺得好吃……就覺得好像少了什麼味道……」

　　明明材料都一樣，煮的方式也一樣，為什麼吃起來味道卻不一樣呢？

　　她想，她是被爸媽制約了吧？一定要在颱風夜和家人一起吃的泡麵，吃起來才香、才好吃……

　　有多久沒跟爸媽一起吃泡麵了呢？

　　霍根看著她漸漸恍神的小臉，輕聲問：「曼曼的爸媽，不常待在台灣嗎？」

　　「……他們說，他們是為了要替我找到理想的大學，所以到處環遊世界，我才不相信咧……」她意識迷濛的喃喃，「跑去亞馬遜玩，還去看印加文明，那裡最好是有大學可以讓我唸啦……」

　　「原來如此，到雅西大學觀光，也是因為這樣嗎？」

　　「大概吧……」她聲音漸細，意識已經開始飄忽，「但我想當翻譯官啊……我要學的是英翻中的口譯，我當然要……留在台灣唸大……學……」

　　為什麼夢想是當翻譯官？霍根來不及問，已經聽見她綿長而穩定的呼息聲。

　　晚安，他無聲道，視線融融地看著她的睡顏。

　　曼楠毫無防備的沉入夢鄉，夢裡有著繽紛又模糊的、各種她喜歡的東西……

　　今天，她吃了久違的好吃的泡麵。

　　不是一個人吃，而且很香，熱呼呼的

　　不是一個人吃……

　　曼楠在夢裡輕輕嚼著。

　　微笑。






《待續》

＋＋＋碎碎念時間＋＋＋

好險曼曼睡相還算好，不然小肚肚小腿腿小屁股什麼的大概都會被霍根看光光。
霍根：咳嗯、其實，小肚肚的話……之前已經……
曼楠：啊啊啊啊啊啊閉嘴！閉嘴！！（面紅耳赤亮拖鞋

LilyQuali
2018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