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更重要的東西

順時針偷偷走著。

　　當我回過神來，我和姜小姊已經在回市區的公車上。透過車窗的反射，我清楚地看見自己眼睛有點紅，兩條淚痕清晰可見。仔細想想，從幼稚園後我就沒哭過了。

　　回想起來，剛才好像一路上被姜小姊牽著走，直到上了公車坐下。

　　…………突然被羞恥感莫明地襲擊。

　　好丟人。真的。

　　我連透過車窗看向姜小姊都不敢，希望公車能不要停永遠一直開下去。但現實總是殘酷的會把你推落懸崖，也能讓你下公車。

　　當我正聽著到站語音恍神時，姜小姊突然對著我說：

　　「能自己走嗎？」

　　「可以。」

　　可惡，看著她的臉總有種不甘心。

　　「是嗎？我都準備好要牽你的說。」

　　她語帶輕鬆而我沒有那個餘俗像平常一樣反駁。

　　下車後，我和姜小姊站在空無一人的站牌，彷彿像是為誰設計的舞台。冷風吹來還是消卻不了我臉上的熱度。

　　我們都沒有先走，大概知道彼此都有話要說。

　　我打算先開口。

　　「今天謝──」

　　「謝謝你。」

　　姜小姊搶走我的話，並丟還給我。

　　「蛤？」

　　我發出白癡般地疑問。

　　大概是看到我的態度，她笑著說：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你的事。」

　　「不客氣。」

　　「真不可愛。」

　　姜小姊又鼓起她的臉頰。妳是松鼠啊？

　　「我可是坦率地接受你的道謝喔。」

　　「還是剛剛可愛一些。」

　　她露出惡作劇的笑容。我們都知道這個「剛剛」是什麼時候。

　　「……」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我還在想原來羞恥心也能殺死人的時候，姜小姊突然拿出手機像是在操作什麼。

　　「照片我刪掉囉。」

　　「結束了嗎？」

　　「當然還沒結束啊。」

　　很理所當然的口氣，卻讓我不了解此刻自己的心情。

　　「……不怕我逃跑？」

　　「反正我獲得更重要的東西。」

　　姜小姊開心地笑著。這時我才發現她的笑容有很多種，漸漸能分辨的我並不討厭。

　　「……手機。」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我說得意外小聲。

　　「咦？」

　　「連絡方式啦。」

　　「這是搭訕？」

　　她瞇著眼盯著我，還朝我這靠近一步。

　　……好像不知道在哪也聽過這句話，我下意識地撇開臉說：

　　「性格真差呢。」

　　「彼此彼此喔，張澈同學。」

　　說是這樣說，我們還是交換了Line的帳號。

　　「這樣之後就約在市區吧。」

　　「嗯。」

　　「那片海等你真正拿回你的東西再去吧。」

　　我沒說話，連簡單的回應都做不到，只能低著頭看著地上的碎石。

　　因為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

　　像是要把我從這思考的泥沼拉起來，姜小姊突然說：

　　「對了。張澈同學先教你一件事吧。」

　　我抬頭看著她，她並沒有看向我，而是看向前方街道的黑暗。但那更像是看著遠方某個東西的眼神，令我感到好奇。

　　公車站的燈，在她臉上閃爍不定。

　　就在我望著她的眼神時，她突然面對我開口。

　　「想死的勇氣才不是勇氣，面對這世界給你的問題才是勇氣。」

　　我們四目交接，她試圖用她的眼神覆述這句話。

　　「我連想死的勇氣都沒有。」

　　我想起我剛剛在海岸說的話，那是我認為自己軟弱的表現。軟弱在於覺得失去一切，然後想死這念頭很軟弱，軟弱在於到最後連死都害怕的自己很軟弱。我很討厭這樣無力的自己。

　　「是嗎？」

　　「嗯！所以張澈同學說自己沒有勇氣是不對的。你的害怕是因為心裡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重要的東西……」

　　我看向她的眼神像是在尋求其真義。

　　「比去死更重要的東西。」

　　「去死」這個負面的詞，在她的笑意裡突然變得不算什麼。我則接受這份溫柔。

　　然後，她又笑著說：

　　「當然包括我也都還在學習而已，一起加油吧！」

　　「真沒用呢。」

　　我說完才發現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喔～～～張澈同學也能這樣笑呢！今天大放送呢～」

　　「吵死了。」

　　我是什麼無表情人偶嗎？我不寫信的。

　　突然心裡有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促使我說：

　　「我能問個問題？」

　　「三圍？」

　　……這、這問題怎麼好像比我想問的更吸引人。

　　「那個以後再問。」

　　「還是想知道嘛。」

　　姜小姊咕噥了一句，接著說：「那是什麼問題？」

　　我無視她的咕噥向她問：

　　「妳幾歲啊？」

　　「張澈同學。問女性年齡是大忌呢。史萊哲林扣五十分。」

　　姜小姊突然散發出我從未看見的嚴肅。……啥！？三圍你就能講？現在換來得及嗎？

　　「不過……獎勵你今天大放送的份上……就告訴你吧。」

　　喔？那有點扭扭捏捏的樣子，和那勉為其難的口氣……難道！這是反擊的號角聲嗎！？怎麼辦？我有點興奮。

　　「先說好，永遠的十八歲這種一聽就是謊言的我不接受喔。」

　　我把她的台階收走，避免她做無謂的掙扎。

　　她一邊剁著腳步一邊大喊「才不會啦！」，然後小聲的說：

　　「那、那我要說囉……」

　　「嗯！嗯！」

　　我大力點頭催促她。

　　姜小姊那低著頭的模樣有點像是做錯事的小孩。

　　我緊盯著她的唇緩緩張開。

　　「…………六……」

　　「蛤？」

　　我發出聽不見的疑問聲。我知道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討厭，但我是真的沒聽清楚。

　　「你真的很壞欸！二十六啦！！」

　　她滿臉羞澀又自暴自棄地大喊。

　　我故意一直盯著她羞紅的臉看，時間像暫停般凝結。

　　「……」

　　「……」

　　「……………………阿姨──痛痛痛痛痛痛……！」

　　我的雙頰突然被往不同方向拉扯，兇手當然只有一個。

　　痛死了！好痛！但是好爽喔，難道我是Ｍ？

　　「史萊哲林扣五百分！五百分！懲罰！懲罰！」

　　她氣急敗壞，與之前的態度實在截然不同，這新奇感真是令人愉悅。

　　五百分而已能換到這反應！值了！值了！

　　「撈師不能踢罰學生──」

　　老師不能體罰學生啦！話說手能放開了嗎？我都不能好好說話了。

　　就這樣我的臉被蹂爛了三分鐘左右才停止……感覺都要腫得跟麵包超人一樣可以分人吃了呢～好幸福！

　　才怪。

　　「張澈同學再教你一件事，可不能對女性說那個詞喔。」

　　「我十六歲。」

　　我打算坦承我的年紀。

　　「……還是……在叫…………姐姐……的範圍裡……吧？」

　　她漸漸低沉的語氣，使我都開始同情了。不要連你都不肯定好不好！

　　「……反正以後會叫『老師』的。」

　　我不情願地說，但就這麼辦吧。

　　這句話似乎使老師情緒好轉。

　　她雙眼睜大的「嗯、嗯」回應我後，高興地說：

　　「說好了喔～」

　　看到別人高興的反應自然就會消沉的我只回了一個「喔。」

　　「那能叫一次看看嗎？」

　　她又用那由下往上的眼神哀求我，我別開視線。

　　……妳的學校招生率是不是很低啊？有這麼渴望學生？

　　我有點無言的說：

　　「……老師。」

　　「再一次。」

　　「…………老師。」

　　「再一次。」

　　「……………………阿姨──痛痛痛痛痛痛……！」

　　我還是學不會呢，當然是故意的。

　　就這樣我和老師在公車站道別。臨走前的威脅和她氣噗噗的側臉我感覺我一定不會忘記。

　　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晚上九點。想不到已經過了這麼久。

　　空氣突然飄來沒來由的寂寞。是每當到了禮拜天晚上都會有的感覺嗎？還是什麼？算了，我有點不願去多想這個問題。

　　臉頰上的痛處還有點熱熱的。

　　我一下摸著臉一下摸著我的頭髮，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一切。

　　原來老師都知道啊……

　　從我有要死的念頭、有跳下去的念頭，她似乎都知道了。難怪要找我「課後輔導」。

　　一開始還以為她只是怪女人呢。但在今天的夕陽下一切都變了調。

　　我搖了搖頭，壓抑住想拍下「夕陽下的她」這個想法。

　　以為這件事永遠會沉澱在我心裡無法打撈，但今天全都攤在月光下。

　　仔細想想，哭成那樣我還是感到很丟臉。好不容易痛到發熱的臉頰有點消退，但現在似乎是因為害臊才發熱。

　　──「想死的勇氣才不是勇氣，面對這世界給你的問題才是勇氣。」

　　──「比去死更重要的東西。」

　　想起老師說的話和那溫柔的眼神跟笑容，我似懂非懂。

　　那看向遠方的表情，也令我感到好奇。我就像是想抓住目前擁有的東西般，回想起今天的一切。

　　突然想起我詢問「結束了嗎？」所得到的答案，竟然讓我鬆了一口氣。

　　呃……結果終究還是沒能跟她道謝。

　　我把手機拿出來猶豫地看著剛剛互相交換的帳號。

　　突然手機的震動把我嚇了一跳。是張弦的訊息，看來是下午我將訊息傳給她後的回覆。

　　張弦：「笨蛋」

　　…………

　　我看著這不知道是責罵還是嘲笑慢慢走回家。

　　下次還是親口道謝吧。

　　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