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墜天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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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6-02
鳳羽忘了一件事情,自己並不愛看書。
能把遊記當成愛書來看,也就知道他這個人沒什麼閱讀的耐性。所以捧著書捧到一半就睡著,也只能說是一個必然的結局。
只是他在睡夢的模糊之間,看見母親將鳳凰族的信物掛上自己的脖頸,並輕輕撫摸自己如燃燒一般的燄紅頭髮,鳳羽滿足地笑了起來,仰頭看著眼前那名雍容華貴的女人。
她擁有全世界最慈祥和好看的面容,頭上插滿了華貴的珠寶和金簪銀釵,卻更襯得她一顰一笑都美麗得難以目視,那是他最愛最愛的母親。
轉過頭,英俊瀟灑的父親以及威風堂堂的外祖父從廳堂外走了進來。他們看著戴上繼承人信物的自己,笑著說羽兒果然是全族的驕傲,鳳凰的希望,未來一定能成上天界的佼佼人物。
「沒辦法,羽兒就是這麼優秀。」他驕傲地說著。
儘管這個時候他早就知道自己對天帝之位毫無興趣,但聽到親人們的稱讚,他仍然用手碰了碰鼻子,算是承應下這些飽含寵溺的稱讚。
轉向母親,他看見母親張開雙手將自己抱了滿懷,自己也伸出了小手回抱了她,甚至盡可能地往她的懷裡鑽去。這時,他聞到母親身上有一股與記憶中不太相同的花草味,比起母親喜愛的果香,這股花草香中似乎還帶了點沉靜的茶樹芬芳。
這味道他似乎不是第一次聞,卻又不如母親般熟悉。
但在夢中,他沒有深究這其中的原因,只是不停喊著母親,接著緩緩放鬆身體,毫不保留地進入了更深的睡眠。
失眠已久的他呼吸難得平穩,此時他覺得自己可真辛苦,明明是個不到兩百歲的毛頭小鳳凰,換算到人間界,也不過十歲而已,小小年紀就因為見不到家人而習得失眠的痛苦,實在是讓人心塞。
而這段毫無邏輯的夢囈,除了彰顯鳳羽忘了自己早就快要五百歲之外,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心理退化實在太過舒服,也讓他悠悠醒轉之際,再次經歷了「長大的痛苦」。
……嗯,睡得好熟。
他首先張開了有些迷濛的雙眼,接著看見一張模糊的臉孔,而轉過頭則是一片月白的衣料,最後他還發現自己好像靠著,又或是說躺在什麼溫暖的東西上。
「母親⋯⋯?」
正當他這麼想,甚至開口呢喃的時候,才發現一切似乎和自己想的有些不同——剛剛離開茶房的璽兒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她標緻卻冷冽的五官在他視線的正上方,而他,鳳羽,鳳凰族的繼承人正用一個神奇的角度在仰望。
璽兒像是俯瞰眾生地望向他,同時露出無奈而憐憫的目光。他這才發現,少女的雙手在他的背上規律地拍出節奏,而自己則是枕在她的大腿上,一隻手抱著書本,另一隻則緊抓著她月白的衣裙。
「你終於醒了。」璽兒在兩人對望後的一瞬,發出了幾百年來最符合她長相的語調。那聲線平得毫無感情,像是愛恨嗔癡都與她沒有關係。
鳳羽愣了幾秒後,才如驚弓之鳥般地從璽兒身上滾落、彈開,後背還撞到了身後的木櫃,一時之間整個小間發出巨響,上頭擺放的瓶瓶罐罐也敲得叮噹作響。他吃痛地坐起身來,下意識卻趕緊採用採跪姿,求生意志相當強烈。
他居然又睡著了?這天宮是空氣裡有撒什麼迷藥嗎!
他在腦子裡咆哮,後悔得想當場自殺。
「妳⋯⋯我怎麼會⋯⋯」鳳羽難得口吃,整個人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好。他甚至不合時宜地想起以前曾在人間界看過,一種在臺上表演歌唱戲曲的活動。那時台上忘調的演員也如同他一般,人都已經站上台了,哪裡還有後悔的餘地。
「我也在想自己怎麼會這樣。」璽兒繼續用那毫無感情的語調回著。
「可能是我母愛氾濫吧。」
鳳羽被這句話擊沉,整顆頭簡直要低到掉下人間界。
璽兒見他這樣,忍不住偷笑了一下。雖然剛剛一進小間,看他隨便拿了自己的書起來蓋在身上是有些生氣沒錯,不過看他安分地在這裡等著,既沒惹是生非,也沒為非作歹,這覺睡得也頗為安穩,似乎也沒必要跟他較這個真。
少女憋著嘴角的笑,從旁邊的大桌上端了一杯茶到他面前。
「先喝幾口吧,待會幫你上藥。」
「⋯⋯謝謝。」
鳳羽接過茶,卻沒有馬上入口,而是先往茶杯看了一眼。雖然擔心璽兒會不會在茶裡動手腳,但又覺得這女孩應該是不會做出這種事,這讓他在喝不喝之間猶豫著。
璽兒沒好氣,「放心,我還指望你把翠珠貴帶走呢。」
這意思是,她接受了?
鳳羽聞言精神都來了,安心地就著茶杯將茶灌入口中。這茶水似乎已經放一陣子了,整杯都涼了,但味道仍然很甘醇,還帶著一股安定心神、舒緩緊張的芬芳。
不愧是天帝茶侍,鳳羽在心中默默給璽兒的茶功打了一個很高的分數。
璽兒見他放心下來,便從桌上拿了創傷藥,一邊說話一邊往鳳羽的額角招呼過去。力道不重,鳳羽縮了縮,卻沒躲開,「雖然你很可疑,不過翠珠貴的確有個叫阿宇的哥哥,我就姑且相信你吧。」
「感謝⋯⋯璽兒姑娘。」
「承擔不起,各取所需罷了。」璽兒用手帕擦了擦傷口周圍,「希望你回去能管好她,千萬別讓她再進來了,要是真來了也別來找我。」
鳳羽聽這話似乎有點什麼,「她可有對姑娘不禮貌?」
「⋯⋯你還是別知道得好。」璽兒的回憶差點又要出現在眼前,她搖搖頭,把那些煩人的事情全丟到腦後。
她不喜歡在別人背後說閒話,即使自己不喜歡這人,她也沒這種亂嚼舌根的嗜好,只要能換得之後的六根清淨,以往這些事情她也可以當笑話看看。
她上了第二層藥,確保傷口都被敷得平均,「說說吧,你本來還想去哪裡找人?」
鳳羽眨眨眼,在說出口的前一刻決定把寢宮這個答案吞進肚子裡。他想想覺得這答案太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誤會成是什麼擅闖天宮的小人,「……本想四處問人,到處轉轉。」
璽兒無言,「敢問你是來觀光的嗎?」
「呵呵,沒、沒有。」鳳羽乾笑了兩聲,啜了口茶。
這下好了,沒被誤會成小人,卻被當成白癡。
「嗯,我的話,會建議你去宮門或是侍女們的寢室那兒看看。」璽兒思考了一下,挑出幾個曾看見珠貴的地點,「她似乎覺得侍女容易接近陛下,所以常跟宮裡的姊妹搶工作,但又常出言不遜,所以宮裡人都不怎麼待見她,你詢問時要帶點技巧,否則可能會被姊妹們一通教訓。」
鳳羽聽完之後,除了謝過璽兒,心裡只希望他再也不跟翠珠貴有任何的牽扯。
「謝謝璽兒姑娘,阿羽瞭解了。」鳳羽放下茶杯,向璽兒行了個禮,「大恩大德,難以言謝,之後有機會必定報答。」
「璽兒收下了,帶走你妹妹就是最好的報答。」璽兒也作揖回禮。
鳳羽見這少女雖然從活潑到冷淡,再從冷淡到顯現熱心,不自覺勾起了嘴角。雖然珠貴是個麻煩,但遇上這天宮少女還算挺有趣的一件事。
他話說完便踏出茶房,逕自往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
出了茶房,他前往的地方卻不是寢室,而是天帝的寢宮。
儘管璽兒提供的地點有理有據,可他終究是個男人,大白天去侍女寢室到底意圖何為,恐怕還沒因為珠貴的原因被擠兌,就會被侍女們集體抓去刑求拷問了。更何況自己這張臉見人風險太高,難保不會遇到什麼認識的人。
他就從來沒有想過要換張臉在這天宮橫行,也算是他鳳凰本性的展現。
越想越覺得可行,他慶幸自己剛醒來還有智商,決定按原定計畫去寢宮和御書房附近堵人。反正只要躲在暗處就可以了,這兩處雖然禁衛森嚴,但御林軍常會汰換,比起長年都在天宮工作的侍女們,被認出的機會小了很多。
他抄小路、繞建築外圍,就是不走在正規的廊道上,以防遇到任何人。循著記憶走過許多熟悉的地方,過了好一會兒,卻覺得四周的景色有些眼熟。他疑惑地踩上建築旁的草叢走近前方,才發現這裡是建築的背面,而正面便是剛剛經過被棄置的判庭,那兩道大門依舊被鐵鎖和禁制禁錮住,這裡一如他剛剛來地蕭索。
他印象中離開上天界之前,這裡似乎還有使用,偶爾進宮上課,還能看見御林軍押著犯人往這裡走來,但短短兩百年,卻成了這般荒涼的景象。
他想起剛剛看的那本《人間居》,想起這裡還有可以看見人間界景象的一口井。
在判庭旁建了一座可以連通到人間界的水井,這到底代表什麼,饒是老是逃學的鳳羽也猜到了大半。雖然是上學時同學們流傳下來的軼聞,但他想,這就是小時候曾聽人說過的那座「墜天臺」吧。
顧名思義,便是讓人從上天界墜落的地方。
這名字和《人間居》的內容一合起來,可信度似乎又高了幾分。只是他從小就不相信有什麼墜天臺,畢竟在他安穩生活的那個時候,上天界並不存在什麼流放的罪名,直到他的族人因為這個莫須有的罪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想到親人和摯友,鳳羽的心情又不免低沉了起來。
雖然聽說他們是被流放,可事情真正的經過卻沒有任何人知道。自打他回上天界後,就向全平城打聽那幾天的事情,可比全城被下封口令還可怕的是,所有人像是對這件事情毫不知悉。
全上天界,大概只有鳳凰族的人記得,且一直活在恐懼中。
他重拾心情,抬起腳步想從判庭大門口走近那口井。只一步,就發現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鳳羽疑惑地蹲下,才發現是一顆不大的琉璃珠,晶瑩剔透,放在手上卻隱隱閃耀著光芒。
他總覺得這個東西很眼熟,卻一時想不起是在哪裡見過。仔細一看,判庭門前的地板似乎也落了幾顆,接著一路延伸到判庭與泉井之間的草地上,這些琉璃珠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只要角度正確,就能見到它們閃著透亮的光芒。
他越看越覺得疑惑,但就是想不起來。
他繼續沿著這些光芒,一路走到了井的另一面,然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東西。
水井的臺階上躺著一塊上了紅漆的木牌,上頭有幾道裂痕,令牌看起來已經被放在這裡好一段時間,底部綁著數條銀線,而大半都散落到了地板和草地上的琉璃珠,原本都應該要安穩的串在這些銀絲裡。
他瞪大雙眼,震驚地不能自己,右手不自覺上前,將令牌撿了起來。腦中則閃過昨天令他驚醒的夢境。是的,那是個夢,卻也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兩百年前,他從房間窗戶逃出去的前一刻鐘,親手用這個寫著鳳凰族繼承人的令牌,和摯友交換離開上天界的機會。
他顫顫地拿起木牌,上頭的琉璃珠全落在地板上,可他一點也不在意。他撫上令牌的邊角,熟悉的觸感重回他的掌心。
他將木牌翻到正面,熟悉的「鳳羽」跳進了視線。
儘管早就知道了,但那瞬間,他還是幾乎忘記該怎麼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