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鏡頭內的棲身之所②

　　盛夏午後的小鎮無論何處都充斥著寧靜。

　　溫度超過三十九度，連貓狗都待在陰涼處歇息，街道幾乎看不到人影。

　　欣椏後悔著剛才忘記戴上鴨舌帽，卻也不打算折返回去母親可能尚未離開的家，漫無目的地在街道走動。

　　豔陽恣意傾瀉，帶著令皮膚感到疼痛的熱度，話雖如此，欣椏只要想起方才母親的輕蔑眼神就覺得區區熱度根本不算什麼。

　　第一次因為攝影深深受到震撼的時候，也是像現在這樣的大熱天。

　　當時，欣椏、子昂與謙和一家人前往隔壁城市的商場，在等待謙和雙親辦妥事情的空檔，三人都因為疲倦與高溫累得開始發脾氣，韶華只好帶著三人尋找能夠坐著休息的場所，最後意外找到了一個高中生以下免費參觀的攝影展。

　　展場位於商業大樓的地下室，冷氣開得極強，耳邊隨時都迴繞著空調聲響。貼著灰白色壁紙的牆壁等間隔掛著風景為主的照片，對於小孩子相當無趣，欣椏牽著韶華的手沿著動線前進，意興闌珊地瀏覽每一張照片。

　　儘管如此，欣椏卻注意到韶華看得相當專注，無論是水面的漣漪、從樹葉縫隙灑落的破碎陽光或者是劃過晴朗天空的飛機雲都認真凝視著細節，詢問之後，韶華微笑回答「即使只是一瞬間的事物，只要通過拍攝這個行為就可以永恆地保存在相片當中，不會消失」。

　　聽到這個答案的時候，欣椏也難以遏止地湧現「真好呀」的想法。

　　想要好好呵護珍惜的事物、心情與時間能夠保存在方正的畫面當中永遠不會改變，無論經過多久都可以捧在掌心垂首回顧。

　　隔天，欣椏就將打工的存款拿出來買了生平第一台數位相機。

　　即使如此，這份感動卻無法順利傳達給母親──

　　欣椏猛然回神，左顧右盼之後才發覺自己走到了謙和家。

　　由於小鎮旁邊不是大海就是深山，小孩子要出去玩的時候都得有監護人陪同，扣除雙親，最常擔任這個職務的人就是韶華，可以說是小團體的孩子王，無論何種遊戲總是率先行動，鳳蝶與子慎偶爾也會參與，不過前者是以韶華同學的身分、後者是以子昂哥哥的身分，只在心血來潮的時候才會出現。

　　正因為如此，在韶華成為高中生、沒空整天陪小孩子玩耍之前，欣椏和子昂每天都會定時在謙和家集合。

　　「最近確實很久沒有過來了，都怪子昂昨天講了那些奇怪的話才會下意識地走過來這裡吧……」

　　欣椏懷念地環顧四周，意外發現景色和記憶當中並沒有太大差異，一一掃視著眼前的景物，最後將視線定格在石磚堆砌而成的矮圍牆，想起來以前自己在等待的時候最喜歡坐在那邊。

　　謙和是不會翹課的類型，即使各種抱怨也會認真到校上課，他的雙親在超市工作，基本上都是排日班，姊姊的韶華則是在高中畢業不久就離開小鎮、再也沒有回來過，換言之，現在那個家應該空無一人。

　　欣椏不用顧忌他人視線，逕自坐在矮圍牆上面，將攝影包放在雙腿之間。

　　即使現在比小時候長高許多了，從此處看出去的景色卻和記憶當中沒有太大差異，意識到即使經過十多年的時間，這座小鎮依然沒有出現顯著變化，不禁感到無可奈何。

　　緊接著，手機鈴聲響起。

　　欣椏凝視顯示在螢幕的「馮子昂」三字，等了十多秒才接起。

　　「有什麼事情嗎？」

　　「妳今天沒有來學校，想說打個電話關心一下。」

　　「我很好，那麼就這樣。」

　　「等等啦！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講──」

　　欣椏將手機拿離耳朵，好半晌才冷淡地問：「你要幹嘛？」

　　「關於擔任本期校刊專屬攝影師的提議，不曉得考慮得如何了？」

　　「昨天講過直接道出正題，不然就這樣。」

　　「這個就是正題啊！如果能夠在校刊裡面刊幾張照片會很好看，身邊認識拍照技術最好的人就是妳了，我們又是青梅竹馬，當然希望得到協助。」

　　「你認真的？」

　　「等會兒就打算去訪問和拍照了，請到離學校比較近的那間便利商店集合。」

　　「只要死纏爛打，謙和那個吃軟不吃硬的個性就會幫忙，網路上也可以拿到各種免費素材，製作校刊綽綽有餘了，沒有必要特別找我進去攪和，打擾你們的兩人世界，所以講清楚到底有什麼其他目的？」

　　「……我是那麼容易忌妒的人嗎？」

　　「至少不是一個願意乾脆放棄的人吧。」

　　手機另一端頓時陷入沉默。

　　欣椏沒有催促，微微前後踢著腳等待。

　　許久之後，子昂才低聲說：「高中生活只剩下一年了，我想要在畢業之前留點回憶。」

　　「什麼意思？」

　　「我繼承家裡的麵包店，謙和到超市上班，妳則是以攝影師的自由業身分接案工作，我們三人都繼續留在這座什麼娛樂都沒有卻是自幼生長的小鎮，有空的時候就到某個人家裡聚一聚，聊著以前的事情。這個是我最希望實現的未來藍圖，不過不可能實現。」

　　子昂的語調平靜，內容流暢，彷彿已經腦內想過無數次了。

　　「妳會在畢業之後立刻離開這座小鎮，謙和的話……雖然他現在說要到超市就職，然而難保哪天就像韶華姊一樣突然離開了，儘管如此，我還是會繼續留在這座小鎮吧。」

　　「你想走也可以走啊，子慎哥不也離開了。」

　　「大哥已經表明不會繼承家業，我爸也早在幾年前就將我當作繼承人對待了，我個人其實也不討厭這份工作，然而一想到如果只剩下我一個人留在這座小鎮就……我承認自己羨慕妳、忌妒妳，但是在那之前，我們是青梅竹馬，你們兩人比我哥還要更像是兄弟姊妹。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聽見你的真心話。」

　　「如果面對面可能就說不出口了吧。」子昂發出輕笑。

　　從小時候開始，每當子昂想要隱藏真正情緒的時候總會做出相同的表情。

　　欣椏知道子昂此刻肯定正淺淺勾起嘴角，露出那個客套笑容，忍不住說：「你要不乾脆點告白算了，否則那個遲鈍的傢伙大概一輩子也不會注意到。反正現在的法律也可以結婚了。」

　　「話不是這麼說的。」子昂發出更加苦澀的輕笑。

　　「一味付出可沒有辦法和愛戀扯上邊，那樣只是單純的自我滿足罷了。」

　　「好啦好啦，這個話題還是到此為止，而且下次要講到這種內容的時候稍微給點事前提示啦，如果剛才謙和就在旁邊豈不是糗了。」

　　「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真是性格惡劣。」

　　「彼此彼此。」欣椏停頓片刻，追問：「捉人魚又是怎麼回事？」

　　「那件事情就像草莓蛋糕上面的草莓，算是點綴回憶的精華所在，也可以說是童年的延伸，畢竟我們小時候經常在小鎮四周跑來跑去、四處冒險吧，作為畢業之前的最後一場盛大冒險，人魚是一個很好的目標吧。」

　　「你又變回那個敷衍客套的語氣……算了，看在你願意坦白真心話的份上，這件事情加我一個。」

　　欣椏說完就結束通話，輕巧跳下矮圍牆。

　　揹在身側的攝影包隨之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