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鏡頭內的棲身之所①
本章節 2770 字
更新於: 2021-05-26
──啊啊,自己正在做夢。
欣椏昂首仰望著被積雨雲佔據大半的遼闊天空,很快就意識到這點。
純白色與湛藍色的邊際明顯且銳利,彷彿光是凝視就會被割傷。
欣椏屬於經常作夢的類型,國中的時候每晚都會身處毫無連貫性的夢境,有時候是在高樓大廈的街道被龐大怪物追趕;有時候是站在幼稚園游泳池的懸崖邊緣凝視深不見底的深淵;有時候是奮力攀爬著傾斜坡度將近九十度的陡峭階梯然而扣除這些以被咬住、自己往下跳和向後墜落而驚醒的夢境,其他夢境的內容總是模模糊糊,就像隔著薄紗窺探後方的景色,只能夠記得模糊的輪廓。
「──話又說回來,這次可真是亂七八糟啊。」
欣椏收回視線,環顧周遭景色。
此處是三面環海的海岬,地面爬滿濱刀豆、灰毛豆、野百合等低矮植物。紫紅與亮黃的小花隨風搖曳。
欣椏持續張望,好半晌才意識到這裡寂靜無聲。
聽不見這座小鎮彷彿永遠不會停止的浪潮、海風與左鄰右舍的談天聲響,即使探頭俯視海岬下方的海洋卻在定眼細看的時候就失焦模糊,刻意屏住呼吸也聽不見任何聲響,嘗試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裡是夢境。
欣椏突然感到一股沒由來的惱火,用力踢著腳邊的小花。
震動有如漣漪在爬藤植物之間迅速擴散,不曉得原本躲藏在何處的大量蝴蝶紛紛飛起,發出宛如海鳥的振翅聲響。啪唰、啪唰、啪唰的,震耳欲聾。
從晴朗天空灑落的鱗粉反射著耀眼陽光,閃得眼睛刺痛不已。
欣椏不禁瞇起眼睛,半晌才發現腳踝以下的部分已經被鱗粉掩蓋,四面八方都被陡峭山壁環繞,即使想要抬腿也動彈不得,只能盡力用雙手撥開前進。儘管如此,閃閃發光的鱗粉卻有如漲潮般在眨眼間淹過肚腹、胸口、頸子,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黏在皮膚,最後灌入口鼻。
欣椏張嘴想要呼救,反而讓鱗粉大量湧入口中,連呼吸都困難無比。
即使知道這裡是夢境,欣椏依舊持續掙扎,一邊咳嗽一邊逃離此伏彼起的鱗粉浪潮,不過很快就連視野都被蓋過,在滅頂之前無力看著一隻色彩鮮豔的鳳蝶拍打著宛如琉璃工藝品的薄翅,在盛夏的湛藍天空飛舞──
「──!」
欣椏猛然睜開眼睛,大口喘息,遲了一秒才感受到後腦杓的枕頭觸感。
陽光肆意地傾瀉而入,照亮房間每個角落。
沒有空調的緣故,房內空氣悶熱停滯,即使用力吸氣也難以甩去窒息的錯覺。
牆邊的立扇發出刺耳的旋轉聲響。
啪唰、啪唰、啪唰的,在耳畔迴蕩不散。
殘留體溫與汗水的竹蓆摸起來宛如某種活物,令欣椏煩躁地扭動身子,坐起身子好一會兒才恢復冷靜。
「真是討人厭的夢……」
欣椏低聲自言自語,在站起身子的時候忽然覺得重心不穩,急忙扶住書桌桌沿才免於跌倒。低頭一看,淺藍色的薄被在床腳捲成一團,好些部分都垂到地板了。
欣椏用腳跟將薄棉被踢回床鋪,關掉立扇,單手拉著衣領搧風,尋找著不曉得放到何處的手機,片刻才在衣櫃底層的板子找到手機。以海面積雨雲為背景的螢幕顯示著「11:49」。比照暑期輔導的課程表,差不多是午餐時間了。
欣椏習慣性地要將頭髮紮成馬尾,伸手在肩後空抓了好幾下才意識到已經剪成短髮了,悻悻然地垂下雙手,踏出房間。
屋齡超過三十年的老房子,牆壁角落大多被壁癌侵蝕,同時佈滿蛛網似的微小裂痕,晦暗不明的走廊更是終年瀰漫著揮之不散的潮濕霉味。即使在這裡居住了十多年,欣椏依然無法習慣這股味道,每次都會屏住呼吸,加快速度走到一樓。
窗簾全部拉起的客廳沒有開燈,吊扇以幾乎不會搧出風的速度緩緩轉動。電視機前面的扶手椅坐著一個動也不動的枯槁身影,握緊扶手的手指甚至無法看見血管,彷彿只剩下佈滿老人斑的皮膚貼在骨頭表面。
小時候,欣椏最害怕的人就是外婆。
欣椏的母親在離婚之後帶著欣椏回到這座時間幾乎停止的臨海小鎮。即使記憶已經變得曖昧,欣椏的腦海深處依舊有些難以抹去的畫面,像是佈滿皺紋和老人斑的手臂、斑駁嶙峋的臉龐、以及鄉音重到幾乎聽不懂內容的冷嘲熱諷。
數年前,欣椏外婆的身體狀況急遽變差,經常跌倒撞傷、動輒骨折,即使小鎮的醫生表示這些都是老年人經常出現的情況,只要好好休養即可,外婆卻自暴自棄地表示自己一生都不能走了,從那之後就幾乎都坐在客廳的扶手椅,沉默地看著電視。
從那之後,欣椏就擔起照顧外婆的責任了。
欣椏站在客廳門旁凝視著螢幕撥放著的購物頻道,好半晌才緩步走到廚房,準備午餐。
廚房和這棟房子的任何房間同樣潮濕悶熱,光是站著就不停流汗,然而有一道陽光會從瓦斯爐櫃旁邊的小窗照入,多少增加了明亮感。
等到水燒開之後,欣椏從冰箱取出麵條、豆芽菜與冷凍豬肉片,一股腦兒地全部扔進鍋內。這是家裡最常出現的料理,一年當中超過兩百多天都是如此,欣椏直到第一次受邀在謙和家吃晚餐的時候才曉得其他家庭的午餐、晚餐會經常變換菜色這件事情。
肉片在沸騰的水中翻滾,很快就從粉色變成深灰色。
五分鐘後,欣椏關掉瓦斯,將鍋內的所有食物都分裝到兩個碗中,簡單倒入香油和醬油,用嘴巴咬著筷子和湯匙,雙手各端著一碗走回客廳。
「外婆,吃飯了。」
欣椏將其中一碗放到扶手椅旁邊的矮桌,隨即坐到沙發,沒管動也不動坐在扶手椅的外婆,在電視節目主持人叫賣宣傳的聲音當中吃著麵,刻意不將視線瞥向扶手椅的位置,匆匆吃完之後就逕自走到廚房。
擺在洗碗槽的鍋子殘留著不少煮麵水。
混濁水面漂浮著一層半透明的油脂。
欣椏本來想要洗碗,然而看到那幅畫面的瞬間突然沒了心情,將碗筷擱在洗碗槽就快步走向位於走廊盡頭的浴室,胡亂沖洗,接著裸著身子走回二樓。
空氣碰觸到濕潤的肌膚有種涼意滲入體內的錯覺,令人著迷。
欣椏站在房間門口,突然想起自己在幫忙謙和親戚採收蔬果之後賺到第一筆薪水的時候,曾經想過要將房間佈置成時尚雜誌當中充滿設計感的風格,當時興致勃勃地流覽著拍賣網站,考慮許久才咬牙買下一張由歐洲著名工作室設計、以白楊木為支架並且縫合牛皮的扶手椅,然而當貨品寄送到家的時候卻發現扶手椅的風格和房間本身極度違和,最後只能夠無奈放棄繼續裝潢的念頭。
那張扶手椅在不知不覺間只剩下堆放衣物的功能了。
欣椏繼續站在門間門口,好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取出制服穿上,接著從書架拿起裝有相機的攝影包,打橫掛在肩膀,鎖上房門。
當欣椏回到一樓的時候,意外注意到客廳內還有其他人,皺眉細看才發現扶手椅旁邊的沙發坐著一個閉眼休息的身影。
那是欣椏的母親。
欣椏的母親在鳳家宅邸擔任清潔人員,周休二日,平日上午七點到下午四點都是工作時間,不過為了照顧不便行動的外婆,徵得鳳家的許可在中午時間返家照顧。
「──妳沒有去學校啊?」欣椏母親同樣注意到動靜,淡淡詢問。
「暑期輔導不去也無所謂吧。」欣椏低聲回答。
「鍋子和碗洗好了。」
「嗯,謝謝。我原本打算沖完澡就去洗的。」
「早知道我就不回來了。」
對於這句自言自語,欣椏沒有回應,只是握緊了攝影包的揹帶。
「現在要出去嗎?」
「嗯。」
「學校嗎?」
欣椏再次保持沉默。
欣椏母親沒有繼續話題,淡淡瞥了一眼攝影包之後就緩緩站起身子,拉了張高腳椅坐在外婆旁邊,端起已經涼掉的乾麵,開始一湯匙、一湯匙地緩緩餵著外婆。
這個時候,欣椏的忍耐瀕臨極限,快步踏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