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鳳家宅邸⑤

　　這個時候，子昂忽然注意到坐在旁邊的謙和不禁蹙眉，同時暗忖如此露骨的腥羶題材應該會在老師審稿那關就被擋下來，然而抱持著聽聽也無妨的念頭沒有打斷。

　　「《洽聞記》當中就寫著海人魚的模樣像人，皮膚有如玉石般白皙，身上並沒有鱗片，而且雌雄人魚的生殖器官也和人類相同，居住在鄰海區域的鰥夫寡婦會捕捉海人魚，放在池中飼養並且與之交合。」

　　「這個部分就比較偏向妖怪了，沒辦法用剛才那種『人魚其實也是人』的說法解釋。」

　　「並非如此，因為在《南越筆記》也有類似的記載，說是在狂風暴雨時會有披頭散髮的紅臉海怪騎著魚出現，雄性稱為海和尚，雌性稱為海女，由於會魅惑漁民，如果在出海時遇見就得作法攘厭，不過其實是一支被稱為『盧亭』的民族，據說他們會作祟使船傾覆，其他也有『與之淫，不能言語，惟笑而已』的記載。」

　　「講到最後都是不有趣的結果耶，就沒有真正的妖怪嗎？」

　　「妖怪就是這樣的存在。」凱晨學弟微笑著說。

　　「說得也是啦，否則就可以在動物園裡面看到人魚了。」子昂將臉頰貼在桌面，側著問：「謙和，你的表情從途中就有點怪怪的，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講喔。」

　　「沒有問題，只是覺得稍微……不太舒服。」謙和緩緩吐出一口氣。

　　「因為剛才的話題嗎？哪部分？」

　　「雖然我知道那些都是假設的話題，不過像是把人魚拿來當成油燒啦，或是養在池子裡面交……總而言之，心理方面不太能調適。」謙和斟酌著措辭說。

　　「打遊戲的時候也是為了掉落素材把看到的魔獸全部打死，後者的話……人魚公主就是人魚愛上王子的情節，只是用詞遣字稍微修飾一下而已，大家也覺得是很浪漫的故事啊。」

　　「遊戲和現實不能夠相提並論吧。」

　　「方才凱晨學弟舉出的例子都來自古籍，人魚公主也是安徒生寫的童話。同樣都是書籍，可以相提並論吧。」子昂皺眉說完，恍然大悟地說：「啊啊，謙和，你該不會把『人魚』當成人看待吧？」

　　「……什麼意思？」

　　「到時候捉到人魚可是得把她的鱗片刮下來讓你戴在身上耶，別把人魚當人看會比較好。」

　　「我可從來沒說過要那樣做。」

　　謙和皺眉說完，逕自抓起書包，起身社團教室。

　　鐵門關起的聲響在狹窄室內迴盪。

　　子昂錯愕地愣了半晌，這才將視線轉向默默看著書作壁上觀的凱晨學弟，開口詢問：「凱晨學弟，不用考慮到社員身分，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場，你覺得剛才是誰的問題？」

　　「社長吧。」

　　「這麼果決嗎？連思考個幾秒都不用？」

　　「謙和學長本來就是被社長強迫拉來製作校刊的，沒有這麼做的義務也不會因此收到報酬，願意幫忙已經萬分感謝了，沒有必要像剛才那樣針鋒相對地逼迫吧……況且依照常識思考，謙和學長的反應才是正常的。」

　　「為什麼？」

　　「因為沒有人能夠證明人魚實際存在呀。明明社長也不相信人魚的存在，卻擺出一副捉到人魚之後就要剝皮拆骨、喝寫吃肉的態度，逼著謙和學長同意這個做法，這樣才奇怪吧。」

　　「……我有擺出那種態度嗎？」

　　「是的。」

　　「話說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我不相信人魚的存在啊？」

　　「可能是因為平時待人處事的形象所致吧，社長這種開朗大方、身為班級中心的角色本來就應該去打籃球、踢足球，而不是窩在充滿霉味的社團教室裡面討論著關於人魚的傳說故事。」

　　「那樣只是單純的偏見吧，我可是曾經親眼看過人魚喔。」

　　「哈哈。」

　　「沒想到居然有被學弟嗤之以鼻的一天……好啦好啦，這次算我的錯，現在就去找他道歉，今天先在這邊解散吧。感謝你特地撥出時間參加會議，後續行程會再聯絡，記得注意手機訊息。」

　　「社長，我可以趁現在問問為什麼突然要製作校刊嗎？」

　　「這是本社傳統呀。」

　　「準確來說是斷了好幾年的傳統吧。我不曉得更前面的期數是什麼情形，然而第二十八期之後連續出了兩期，之後就再也沒有出刊了，不如說，連校刊社本身都幾乎廢社了。上學期的社團活動時間，社長也都跑去找籃球社的打球吧，為什麼昨天結業式之後突然說要製作校刊？」

　　「難得的暑假，總想要做一些青春的事情呀。」

　　子昂以笑容回應。暗忖面對從小相識的鳳蝶姊或比家人更親近的青梅竹馬行不通，然而面對見面次數屈指可數的學弟，應該不至於被看穿才是。

　　「我是無所謂啦，反正暑假本來就沒有計畫，而且稍微研究之後確實覺得這座小鎮獨有的人魚傳說另有內幕，確實值得挖掘。」

　　「本期校刊的主題是失蹤事件喔。」子昂提醒說。

　　「但是草稿的那篇文章裡面寫著那位周芳儀學姊是被人魚帶走的，不是嗎？說不定犯人真的是人魚喔。」

　　凱晨學弟露出富饒趣味的笑容，位於黑框眼鏡下方的雙眼更是熠熠生輝。

　　「我很期待你寫的文章，但是請注意比例。」

　　「當然。」

　　「那麼就麻煩你鎖門了。」

　　子昂吩咐完，隨即大步踏出社團教室。

　　暑假期間的傍晚校園相當冷清，除了在籃球場的幾組人之外就幾乎看不到人影了。

　　子昂站在走廊盯著橘紅色的籃球看了好一會兒才猛然回神，邁出腳步。

　　謙和的躲藏技巧相當爛，以前玩躲貓貓的時候，總會選擇一些不需要找就會自行暴露的場所，即使成為高中生，這方面似乎也沒有任何成長。子昂在腦海篩選校園內勉強可以躲藏的場所，信步前進。

　　子昂快步經過樹影斑駁的中庭，從體育館外側繞到後方介於學校外牆和體育館建築物之間的狹窄通道，隨即看見謙和蹲坐在陽光拉出陰影的交界處，讓後腦杓靠著牆壁，抬頭發呆。

　　緩緩靠近的子昂盤腿坐在旁邊，暗忖類似的事情似乎也在早上發生過。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悶熱的風從天空吹落，制服不一會兒就被汗水滲成半透明。

　　蟬鳴斷斷續續地響起。

　　「今天早上，我久違地和鳳蝶姊聊天了。」子昂開口說。

　　「……為什麼會出現那種情況？」

　　「客觀來看應該是偶然啦，不過也無法排除被她埋伏的可能性。」

　　「為什麼她要埋伏你？」

　　「因為得知我家大哥和韶華姊要回來小鎮的消息，特地邀請我進去詢問細節。雖然鳳蝶姊沒有刻意追問，態度倒是很明顯。」

　　「原來如此，畢竟鳳蝶姊、子慎哥和我家老姊也算是朋友，以前陪著我們在小鎮到處跑來跑去。老姊也沒有講過為什麼突然辭職回家，說不定是他們三個約好要聚聚之類的。」

　　「我倒覺得只是偶然，大哥是因為公司倒閉才回來的。」

　　「昨天你沒有講到這個吧？沒問題嗎？」謙和皺眉問。

　　「我不太清楚情況，聽起來大概就是少領到一些薪水，只是不巧他住在公司宿舍，臨時之間找不到房子，住旅館又太過燒錢，只好先回家一陣子。否則即使沒有韶華姊那麼誇張，大哥也是一年只有回家兩、三次的類型。」

　　「那樣應該還好……好像也不算好，至少沒有欠債。」

　　「對了，這個是進入城堡的紀念品。」

　　子昂從口袋取出人魚木乃伊的照片，用食指與中指夾著，往旁邊遞出。

　　「現在沒人那樣稱呼鳳家大宅了……話說剛才講的驚喜就是這個喔。」謙和不感興趣地瞥了一眼，沒有接過，片刻突然低聲說：「抱歉，剛才我的情緒有點失控了。」

　　「怎麼看都是我這邊要道歉才對，你還搶先豈不是讓我更內疚嗎？」

　　「咱們多少年的交情，講開就行了。」

　　「……那是我昨天講過的台詞吧。」

　　「交情是我們兩人的事情，我當然也可以拿來用啊。」

　　謙和沒好氣地橫了一眼，繼續說：「我昨天跟老姊提過校刊的事情了，她卻說那樁懸案其實不算懸案，一個月之後就在山中找到屍體了。」

　　「你為什麼不早點講！」子昂愕然大喊。

　　「你剛才沒有給我時間講吧。」

　　「為什麼會在正式開始調查之前就遇到這種瓶頸啊！這樣豈不是要大改原定計畫了！」子昂抱頭哀號。

　　「不算瓶頸吧，可以直接換一個主題了。」

　　「不要講風涼話啦！如果真的沒辦法繼續調查，你也會很困擾啊。」

　　「……為什麼我會覺得困擾？」

　　「因為我跟欣椏談好條件了，她會擔任本期校刊的主攝影師，你則是校刊社的臨時庶務，換句話說，你們倆在整個暑假都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共同行動。」

　　子昂豎起大拇指的燦爛笑容卻換來謙和的激烈抱怨。

　　「不需要你的助攻啦！話說為什麼是庶務！我根本不打算加入校刊社啊！」

　　「所以我們要努力繼續調查這樁事件……兇手呢？有找到嗎？」

　　「老姊看起來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我也沒有追問。畢竟從年紀推算起來，她有可能認識那位周芳儀。」

　　「這個就是想要訪問她們的理由，只是沒想到居然找到屍體了──」

　　「有必要這麼糾結那樁事件嗎？只要將凱晨學弟剛才說的那些內容全部寫進社刊大概湊足頁數了。」

　　「那樣會和第二十八期的內容差不多。基於校刊社社長的驕傲，我堅持繼續調查失蹤事件。」

　　「真正的理由呢？」

　　「失蹤事件只是一個幌子，真正的目標是人魚。這麼簡單就寫完報導豈不是沒有辦法假借校刊社的名義到處調查了。『我們要寫一篇校刊』以及『我們要捉人魚』，你覺得哪一個比較容易得到協助？」

　　「算了，你高興就行，只是我覺得不可能捉到人魚就是了……另外，絕對不要多管閒事。」

　　謙和嚴正警告完，重新揹好書包，沒好氣地準備離校。

　　「我晚點去會你家喔，好久沒見到韶華姊了。」子昂朗聲喊。

　　謙和沒有轉頭，只是半舉起右手揮了揮表示有聽到。

　　子昂目送著謙和的背影消失在校舍轉角，這才輕嘆了一口氣，半盤著腿坐到謙和方才的位置，將臉頰倚靠在膝蓋旁邊，好半晌單手解開制服襯衫的第一個鈕扣，用中指從裡面勾出一條項鍊。

　　鍊子是鍍銀的鐵鍊，末端扣著一枚塑膠做的人魚鱗片。

　　由於戴了超過十年的緣故，邊緣已經嚴重磨損，塑膠外膜微微掀起。鱗片本身更是大半褪了色，只剩下便宜的化學染料光澤。

　　子昂抬高手腕，凝視著眼前緩緩轉動的人魚鱗片。

　　「說什麼可以實現戀情，戴了十幾年還不是沒有效果。果然是騙觀光客的假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