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現象

　　對鹿庭而言，電齋高中居然設有校內泳池，是件相當文化衝擊的體驗。
　　她曾就讀的鴉巢國中是一座樣板的小型學校。除兩百公尺的操場以外沒什麼運動空間，籃球場還被畫在跑道圈內。
　　國小時期，因為得密集接受祭司的訓練，寺院照傳統請家教名師到府授課，因此根本沒上過小學。
　　在無從參考的情況下，高中入學時得知校內可以游泳，簡直晴天霹靂。
　　連淋浴間也有！
　　附設的吹風機有冷風和熱風！梳妝台的鏡子很乾淨！
　　三百日戰爭期間，為了不讓美好的校園消失，鹿庭可是時時刻刻掛念著電齋一帶的安危，絕對不能讓它沉。
　　——所以當賽博超忍隊開著超合體忍機．殺陣王，在鞍岳挖出一個像湯鍋似的洞時，她差點發飆。
　　開什麼玩笑。
　　動員信眾革命喔？花七天消滅地表上的機器人產業喔？
　　還敢鬧啊，臭駕駛員。
　　「那麼我先回去了。」
　　「ＯＫ！今天鹿庭的狀況也很不錯，要保持喔！」
　　「謝謝教練。」
　　她平淡地向老師點頭致意，轉身告辭。
　　自從與木咬契見面後，這幾日間的鹿庭獲得了充實的社團生活。對於注孤生社的事情，因為生活緊湊的緣故，倒沒有多掛心。
　　如往常一般，完成了訓練菜單，她抱著衣服到淋浴間去沖澡。
　　游泳池的水質，長期下來可能對頭髮造成傷害。
　　龍神保護她的貞潔，但不曉得髮質會不會順道保護？鹿庭一點都不想去期待那個模稜兩可的神，只能做萬全的對策，帶上高級護髮素。
　　也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會慶幸龍王秘教是個十足富裕的組織。
　　龍王的信者涵蓋影視巨星、大企業家、學院教授或政治家。
　　信眾們湧泉般的善款，除供養龍王院之外，也得以讓鹿庭在車站附近租屋，應付都市區的高額消費。
　　「DAN DAN 心魅かれてく～
　　その眩しい笑顏に……」
　　把複雜的事情暫且拋開，鹿庭哼著歌，讓溫水澆淋身軀，將疲憊感褪去。花上足足四十分鐘有餘，善後完畢，她才悠哉地從游泳館離開。
　　除運動場之外，校內已經沒有學生了。
　　教室的燈全部熄滅，腳踏車棚也一片冷清。正是在這種時刻，校園才會散發出與往常不同的特殊魅力。
　　「嗯？」
　　她停下腳步。
　　校舍的側門出口處，穿著戰鬥服的初洗花正站在公布欄前講電話。
　　輝煌軍神的正裝是水藍色的禮服，腰部有些緊束的感覺，短裙蓬鬆，設計富有層次，果然不管看幾次都很華麗可愛。
　　但為什麼特意變身？
　　剛才她去討伐怪獸了嗎？
　　「嗯，謝謝妳告訴我，妳很勇敢。」
　　捧著手機正交談中的初洗花，面色看上去有些凝重。雖然她本是個永遠一本正經的人，但如此肅穆的模樣也很少見。
　　再觀察一下比較好吧？鹿庭駐足，想從對話裡更加了解狀況。

　　「櫻桃，妳先別哭，乖乖聽我說——」
　　（……）
　　「對，妳先回家。我會去醫院陪香橙。之後的事情交給我處理就行，妳需要好好休息，明天還得正常上課。」
　　（……）
　　「嗯嗯，妳的判斷是正確的。我知道妳很努力，今天已經幫了大家的忙，所以快去休息吧，不要讓爸爸媽媽擔心。」
　　（……）
　　「我以妳為榮，晚安。」

　　將近五分鐘的通話終於結束後，初洗花熄滅了手機的螢幕。
　　細碎的光點飛散，輝煌軍神的戰鬥服宛若融雪般輕盈地消失不見，變回原本的學生制服。
　　她轉過頭來。
　　從初洗花的雙眸裡，即使隱晦，依然能窺見一絲疲倦。
　　「鹿庭，社團活動剛結束嗎？」
　　「妳接下來打算去醫院？」
　　「……偷聽可不是好習慣。」
　　「讓我陪妳走一趟好嗎？妳要去探望後輩——去見熱情香橙對吧？」
　　鹿庭用平靜的聲音說。
　　初洗花與她雙眼對視，張唇正要道出回絕的話，卻察覺自己內心的不安似乎早就被看透了。
　　若迴避鹿庭的請求，只顯得她在逃避。
　　該說不愧是宗教領域的人士，眼光很敏銳嗎？她輕嘆了一口氣：
　　「請不要期待愉快的體驗。」

　　❖

　　熱情香橙約莫半小時前，剛被送往水林榮民總醫院。
　　據說是與惡德怪人戰鬥的過程中，因為生理期陣痛，導致飛行動作失誤。
　　雖然熱情香橙多次試圖自救，但魔法輸出壓力失衡，最終降落失敗從五層樓高度重重摔在水泥地停車場上。
　　除左肩慣性脫臼與雙腿多處撕裂傷之外，因體內魔力運轉驟停引發心因性休克，導致傷者陷入了六分鐘之久的昏迷。
　　同樣在場的淘氣草莓與優雅櫻桃，受到驚嚇無法繼續執行作戰。
　　督戰中的魔法小妖仙緊急呼叫前代的輝煌軍神救援，最後才得以消滅敵人。
　　光聽敘述就足夠捏一把冷汗了。
　　好在初洗花趕至急診室時，熱情香橙的狀況已經穩定。
　　各項檢查都沒有大礙，只受了些皮肉傷。魔法少女的肉體素質多少比普通人更強韌一些，只能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醫生有多說什麼嗎？」
　　「沒有，不過好像被我的身體狀況給嚇了一跳。」
　　「櫻桃也很擔心妳呢。接下來的復健期就耐心休息吧，大家會等妳回來的。」
　　輝煌軍神坐在病床邊，用雙手覆握住她的手掌，輕聲細語地安慰著她。
　　並非局內人的鹿庭靜靜待在不遠處牆邊，看著她們的互動。
　　輝煌軍神一直沒變呢，她想到。
　　從三百日戰爭時，軍神就是個對後進十分關照的前輩。
　　熱情香橙是「現役」的魔法少女。
　　水果系列的她們三人，目前都只有國小六年級年紀。即使經歷三百日戰爭，各方面經驗依然不如退伍的軍神。
　　「想吃點什麼嗎？我替妳去附近買吧？」
　　「不、不用了，怎麼敢麻煩軍神學姊……」
　　香橙是個十分文靜的孩子，語氣顯得退縮，聲音很細。
　　她有些畏於與他人雙眼交錯，瀏海低低遮蓋在眼睫上緣，只要一察覺到鹿庭投過去的視線，就會馬上移開眼神。
　　明明以前在戰場上見過好幾次面才對，鹿庭對這份冷漠的暴力感到錯愕。
　　「那個……」香橙憂心忡忡地問：
　　「學姊，惡德怪人呢？」
　　「已經打倒了，櫻桃和草莓也平安回家了。」
　　「軍神學姊果然很強呢。」
　　「不，妳們離我不遠，」
　　她用手摸了摸香橙的頭：
　　「魔法少女的強大不在於火力，而是始終不偏移的『心』。妳們三人擁有那顆最重要的心，請不要說喪氣話。」
　　「唔，我知道了。」
　　香橙乖巧地點頭，瀏海也隨之輕晃了晃：
　　「不過，還是希望砲擊表現能像學姊的世代一樣優秀……」
　　「『學姊的世代』是指什麼？」
　　不甘被晾在一旁的鹿庭也加入了談話。
　　她也好想跟受傷的香橙說說話、安慰她幾句，或是摸摸她的頭。結果對方一看她走近，就緊張地抿起嘴唇不敢發出聲音。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啊？
　　她明明很喜歡小孩子，但從路邊遇到的媽媽帶著的小貝比，到去年剛出生的師姐的女兒，每個人都不給她抱，一碰就哭，比石蕊試紙還精準。
　　我難道長著一張壞心後母的臉嗎？
　　不，絕對是龍神的加護害的。
　　鹿庭在內心猛烈檢討，卻沒注意到自己凝重的表情越來越兇惡了。
　　龍王秘教的寺院很少有兒童出入，應該把握機會練習跟年紀小的對象交流才行。她重振勢態，打算再試著向香橙搭話看看。
　　不過鹿庭還來不及開口，從她們後方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響聲。
　　來勢洶洶地穿越急診室的，是一位三十歲末尾的女性。穿著辦公室女郎常見的西服，畫上薄妝。眉頭緊皺在一塊，面色很蒼白。
　　在那之後跟著Narrative的輔導員，多半是香橙學校裡的老師。
　　見母親到場，初洗花立刻站起身來：
　　「金蓮女士。」
　　她搶在對方前開口，然而婦人根本不理睬她，一把將初洗花往旁邊推，衝向前用雙手捧住香橙的臉頰：
　　「月荷，有沒有怎麼樣？哪裡痛？」
　　「媽……」
　　「醫生在哪？負責照顧妳的人呢？搞什麼……」
　　她小心地撥開香橙的頭髮，舉措緊張地四處確認肌膚，查看過所有受傷狀況後，才憐惜地將女兒懷抱在胸中。
　　香橙露出侷促的表情，有點不耐煩地推了推母親的手臂：
　　「媽，我沒事。」
　　「金蓮女士。」
　　初洗花第二次向她出聲。
　　金蓮僵硬地轉過身來，這才願意用雙眼直視向她：
　　「我真是……打從心底不想見到妳。」
　　「對不起，發生這起意外，我也感到很痛心。」
　　「意外是什麼意思。」
　　「魔法小妖仙忽略了對於戰鬥員身體狀況的事前檢查…
　　「回答我的問題，『意外』是什麼意思。」
　　「我、
　　被打斷解釋的初洗花，一下子噤住了聲。
　　金蓮並沒有要跟她討論案發原因的心情。
　　她緊繃著臉，嘴角扭曲，然而直到現在依然保持著冷靜的理由，只是因為她想在初洗花面前「表現得像個成熟的大人」而已。
　　初洗花打算說的那些，或許句句屬實。
　　但她一個字也不想聽。
　　「妳今天說意外，明天也可以說意外，這場爛攤子到底要持續多久？拖到月荷上國中、上高中嗎？什麼時候才會放過我們母女倆？」
　　「媽——」
　　「妳知道工作時接到輔導員的電話，說月荷在戰鬥中受傷，我心裡有多慌嗎？妳知道我推掉了多少事情，趕過來見月荷一面嗎？」
　　「媽！」
　　香橙按奈不住，出聲喝止母親繼續說下去。
　　而金蓮雙眼瞪大，雖然硬是打住滿腔的話語，但高張的情緒片刻收不回來。她眼角滲出一點淚水，連忙別過頭去，用手指抹掉。
　　初洗花踟躕了許久，才嗓子乾涸地再次開口：
　　「與魔法小妖仙訂下的變身契約，還有一年半。」
　　「……」
　　「契約是邏輯性強制的，只要惡德怪人出現，香橙就會被呼喚。」
　　「這種事為什麼不讓別人去做？為什麼是月荷？」
　　「契約期間無法另立新約。金蓮女士，這麼說很不中聽，但為了守護和平，我們需要您的女兒。」
　　「有沒有搞錯，『我』也需要『我的女兒』！我才是她的『母親』！」
　　「相對的，在這段時間內，我會擔起香橙的保護工作，如何避免負傷的相關知識我也會好好指導，一定——
　　啪！
　　初洗花的話還沒能全部落下，一道猛烈的巴掌便搧在她的臉上。
　　身材嬌小的她被打得屈身，體勢一歪半跪了下去。
　　「金蓮小姐！請不要動手！」
　　輔導員連忙緊擭住她的臂膀、將她架開。但對方還不作罷，憤恨地叫喊：
　　「指導？妳怎麼還有臉說這種話？妳到底有沒有弄明白，我一次也不想讓香橙再去當那什麼魔法少女了！」
　　「媽，不要再罵學姊了！根本不是她的錯！」
　　「月荷，妳還沒看清楚嗎？她和那什麼小妖仙只想永遠纏著妳不放！」
　　「我是自願成為魔法少女的，在契約書上簽了名字的人是我！要不是發生三百日戰爭，媽媽妳還不是對我的事情什麼都不曉得！」
　　「妳……」
　　金蓮一時語塞，但旋即將矛頭轉向初洗花：
　　「妳給我滾出去！越遠越好！每次有妳在這，月荷連我的話都聽不進去！下次再讓我看見這張臉，我一定到法院去告妳父母！」
　　聽到她口吐出的詞句，不只還縮在床上的香橙，連鹿庭，甚至是輔導員的神色都悄然地刷白。
　　要控訴初洗花的雙親，那是不可能的。
　　——她的家人早已在三百日戰爭中死去了。
　　「……」
　　初洗花用手攀著病床邊緣，緩緩從地板上站起身來。
　　一點嫣紅自她嘴角若隱若現。
　　口腔內側在剛才那一巴掌下，被牙齒劃破了。但她含著，不讓血珠滲出來，謹飭地向金蓮行了個禮：
　　「我這就告辭，期望月荷盡快康復。」
　　語畢，初洗花拉著鹿庭，像個敗戰的士卒般，離開氣氛惡劣的急診室。

　　❖

　　雖然椴葉對於創社幹勁滿滿，無奈發傳單的活動進行得不太順利。
　　是不是熱情沒能傳達到啊？他苦惱地想。
　　一個小時下來，順手便將單子收下的過客不在少數，但願意停下腳步，聽椴葉解釋社團理念的學生卻寥寥可數。
　　看著椴葉窘迫的模樣，鼬占自然是超沒良心地在一邊大聲嘲笑著。
　　總算清空庫存，椴葉坐在車棚旁的矮小欄桿上，撐著額頭喘著休息：
　　「術業有專攻……某層面上來說，這比殺怪獸還累耶。」
　　「你太天真了，」
　　嗤之以鼻的鼬占早已發完五十份，沒精打采地說：
　　「互殺只要其中一邊去死就完事了，就因為活著事情才複雜。居然還想拿殺怪獸作類比？好了啦大英雄。」
　　「唔。」
　　「而且你對騎單車的觀念太智障了，難怪沒人想入社。」
　　「哪裡智障！」
　　再怎麼好脾氣，嗜好被嘲笑的椴葉還是有些不爽，激動地反駁：
　　「騎車是長遠的運動計畫，隨訓練慢慢提升距離本來就是一門樂趣啊！」
　　「椴葉。」
　　「怎、怎麼了？」
　　見對方語氣突然嚴肅，他不由得緊張了一下。
　　「你知道齊格菲是哪一種等級的英雄嗎？」鼬占問。
　　「等級？」
　　「你和輝煌軍神都屬於能左右戰局風向的『戰略級』，像我這類著裝變身的角色，最多只會擔當『戰術級』的位置。」
　　「為什麼忽然提到這個？」
　　「連我都覺得好像在整人的自行車行程，會有普通高中生想騎嗎？」
　　「又不是一加入馬上出發，習慣後就能日騎一千兩百公里了吧？」
　　「辦．不．到．啦，臭改造人！」
　　他忍不住揮掌巴了椴葉後腦勺一下：
　　「你連腦都被改造了是不是？腦子不要只拿來騎環島，關心一下民間疾苦行不行！科學麵漲兩塊了知不知道？」
　　「知、知道啦！」
　　「尼伯龍根憨包……」鼬占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邊拿出手機：
　　「約定的『英雄點數』，快拿來。」
　　「好好好。」
　　依照約定，椴葉呼叫出點數轉移的條碼，讓鼬占掃描。
　　英雄點數是附設在納拉通內的集點遊戲。
　　只要討伐殘餘的宇宙怪獸，留下紀錄，就會有專人審核，並發放點數獎賞。
　　點數無法兌換通貨，但能在納拉通商場交換一些打折券。例如洗衣粉或泡麵之類的民生用品，很划算。
　　英雄之中自然不乏對集點遊戲熱衷的人。椴葉還不到狂熱，但假日騎腳踏車的途中，偶爾會碰上緊急助戰事件，久而久之便小有累積。
　　拿到酬勞後，看著出師不利、一臉鬱卒的椴葉，鼬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這次輪到你陪我了。」
　　「唉？去哪裡？」
　　「納拉Soul門市。」
　　從電齋高中出發，大概騎個十分鐘，到市區內就有店了。
　　Narrative其中一種實體店面服務，便是納拉Soul門市。在那裡除支付金錢以外，還能直接用英雄點數購物。
　　架上販賣的全都是英雄周邊商品，對英雄迷而言等同聖地。
　　可動人偶、漫畫、PVC、集換遊戲卡、桌墊等等。選項繁多且貨源充足，唯一的缺點只有玩具幾乎從不復刻。
　　Narrative藉著與簽約英雄合作推出各類聯名商品，獲得供組織運轉的收入，同時也能迴流惠及英雄本身。
　　不過說穿了，那就是實打實的宅店啊？
　　總覺得跟鼬占的不良少年形象，差了一日的自行車路程。
　　「你打算去Soul門市做什麼？買電動玩具嗎？」
　　「老天，我只聽過我爺爺用『電動玩具』這個全稱。我打算收西洋棋銀河的軟膠人偶，貨今天下午到店了。」
　　「咦？你喜歡西洋棋銀河？」
　　你們不是死對頭嗎？
　　「真希望尼伯龍根可以順便改造一下你的舌頭，話多耶。」
　　邊說著，鼬占從車棚裡牽了一台（大概絕對不是他自己的）單車。
　　「閉嘴上來。」
　　「……唔、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