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間幾乎停止的臨海小鎮②

　　艷陽高掛晴空，白得耀眼的積雨雲在天際角落緩緩攀升，無疑是一個絕佳的出遊日子，然而即使是暑假期間，學生們依然必須前往學校接受輔導。

　　謙和在起床的時候一瞬間閃過翹課繼續睡的念頭，然而一想到若是被欣椏以為自己刻意避開她反而彆扭，只好以「畢竟昨天和子昂約好了」作為理由說服自己，開始換穿制服。

　　扣除早已決定離開小鎮、就讀大學的幾位學生，大多數的班上同學都會直接就業，與其待在學校準備紀念性質的大考，不如待在家裡幫忙農務或是到將來工作的職場見習。

　　雙親都是小鎮超市員工的謙和卻連翹課都理由都沒有，只能認命前往學校。

　　家裡到學校莫約有半個小時的路程，不過謙和刻意挑選沿著海岸的那條路線，必須多花費一倍的時間，不過只裝著鉛筆盒的書包很輕，隨著步伐左右晃動。

　　當謙和抵達學校教室的時候，即使臨近上課時間，大部分的座位都空著，看起來相當冷清。原本待在講桌附近和其他同學聊天的子昂在對上視線之後立刻興致勃勃地靠近，反坐在前面座位的椅子。

　　「早安。這種天氣真懶得上學，你說是吧？」

　　「我家可不能隨便翹課。」

　　謙和一邊說一邊將書包掛在書桌側邊。

　　「講義有寫嗎？」

　　「……啊啊。」謙和不禁喊出聲音，因為昨天的失戀事件徹底忘記作業，急忙從書包塑膠資料夾找出數學講義，沒好氣地說：「不要在那邊傻笑啦，把你的拿過來。」

　　「那樣就失去作業的意義了。」

　　「不給抄就滾遠點，不要煩我。」

　　「好歹道聲謝嘛，不然你會等到上課才想起來喔。」子昂依然沒有動作，側臉凝視著待在窗邊座位附近的欣椏。

　　打從踏入教室之後盡量別將視線放到那邊的謙和也受到影響，不自覺地看向轉移視線，接著猛然一震。

　　只見欣椏倚靠著桌緣而站，一如往常地將制服最上面的鈕扣解開，敞著領口、捲起袖子，怕熱地一邊用手輕搧著風一邊和其他同學聊天，肩膀斜揹著一個小型攝影包，原本留到肩胛骨長度的黑髮卻不知為何剪到齊耳的位置。髮尾四處亂翹。

　　雖然藉由剪短頭髮的行為斬斷某項情緒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事情，然而為什麼是甩人的欣椏去剪頭髮？怎麼看都應該反過來才對吧。謙和吶吶望著爽朗聊天的欣椏，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做何感想。

　　「──手停下來囉。」

　　單手撐著臉頰的子昂淡然提醒。

　　猛然回神的謙和急忙握緊筆桿，將視線從欣椏轉到數學講義，繼續計算公式。

　　這段時間，子昂保持雙手撐在椅背的姿勢，發呆似的凝視教室後方的佈告欄，隨口說著「最近有一部美劇好像挺流行的」、「如果要研發新口味的麵包有沒有什麼意見」、「我家大哥最近好像會回來住一陣子」、「糖果店旁邊那隻貓好像生小貓了」、「昨天睡前忽然想不起來以前看過一部特攝戰隊的英雄名字」，諸如此類的平淡話題，沒有提到欣椏、失戀或頭髮。

　　謙和也因此得以專注於數學講義，偶爾隨口回應。

　　「──那麼我們就不打擾你們兩位和好了。祝武運昌隆。」

　　「什麼武運……嗯？剛才在講什麼話題？」

　　皺眉抬頭的謙和正好看見露出不懷好意笑容的子昂和筆直走上前的欣椏，當下腦中一片空白，反射性準備起身追著子昂離開。

　　「別逃得那麼明顯啦。」

　　欣椏不悅地舉起右腳踩在木桌橫桿。

　　去路被阻的謙和面無表情地轉頭確認逃脫路線，然而想了想還是暗自嘆息，默默坐回座位。欣椏滿意地頷首，倚靠著桌緣坐下。百褶裙裙襬因此折成三角形，而掛在腰際的攝影包也微微晃了晃。

　　打從國中時期用存下的打工薪水買到朝思暮想的單眼相機之後就幾乎沒有離身，無疑成為了欣椏的固定標誌。

　　「怎麼現在才在趕工，忘記做作業了？」欣椏問。

　　「數學課是第二堂，時間還很多。」

　　「要抄我的嗎？」

　　「咦？不、不用了，沒關係，我會自己做。」

　　「真是的，你還在對於昨天的事情耿耿於懷嗎，真是不乾脆耶。」欣椏忽然捏實拳頭將謙和的臉頰往外推，沒好氣地說：「不能夠交往的原因也在昨天講得很清楚了，那是沒辦法改變的事情，至少在畢業這段時間繼續當好朋友吧。我們可是青梅竹馬，鬧僵下去，子昂也很為難。」

　　「……妳有講嗎？」

　　「你還真沒聽到喔？都說了我在高中畢業會離開這座小鎮，今後也不打算回來，然而你會去超市上班吧？不然也會在這裡找個工作，所以就是這樣。」

　　「咦？但是，那個……遠距離的話……」

　　「一年後就要各奔東西了。我不喜歡拖拖拉拉的感覺，也不喜歡去做自己認為會失敗的事情，所以希望你快點整理好心情，不要再擺出這種活像明天就要死掉的表情。」

　　謙和尚未回應，欣椏就率先跳下桌緣，抬頭挺胸地走回自己座位。

　　緊接著，音質粗糙的走調鐘聲正好響起。

　　同學們紛紛拉開桌椅入座。

　　被欣椏這麼一亂，謙和完全聽不進暑期輔導的課程內容。好幾度嘗試要釐清現狀，思緒卻總會在途中被各種無關緊要的瑣事打斷，遲遲無法順利思考下去。


✥


　　好不容易熬到五點的放學時間，謙和疲倦地離開教室。

　　見狀，子昂急忙從後方追上，沒好氣地說：「走那麼快幹嘛？」

　　「……有事嗎？」

　　「為什麼你在生氣？」子昂相當敏銳地問。

　　「沒有啊。」

　　「算了，今天說好要去社團教室討論後續吧。」

　　謙和一怔，無奈跟著子昂走向平時不會踏足的校舍區域。

　　校刊社的社團教室位在走廊最角落，原本應該是作為教師休息室使用，格局比起其他社團教室更為狹窄，呈現長方形，角落塞滿美術教室用不到的石膏像和畫架，幸好門邊塞滿書籍、雜誌的大書架多少增添了幾分文藝氣息。

　　「感覺有不少霉味耶……你們上次打掃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大概是學期初吧？」

　　「昨天畢業典禮整個早上都是掃除行程吧，也沒在教室看到你，不然在做什麼？」

　　「去找隔壁社團打籃球，不過打沒到十分鐘就被教官發現了，只好四散在校園跑給他追，之後就到操場集合進行結業式了。好啦好啦，在這邊不用客氣，當自己家喔。」

　　子昂一邊坐在鐵椅一邊取出手機，在聊天應用程式按了好一會兒才伸出舌頭做了一個鬼臉。

　　「糗了，昨天沒有事先約好，學弟說他已經在回家路上……畢竟是我這邊忘記聯絡，也不好強硬讓他趕過來。今天就先說聲抱歉啦。」

　　聞言，謙和不禁將眉間皺得更緊。

　　「等等，校刊社只有兩位社員嗎？」

　　「咱們是少數菁英主義。」子昂豎起大拇指。

　　「這樣根本不可能出刊吧。」

　　「沒問題啦，我這邊已經有畢業學長姊們費煞心血撰寫出來的散文共五篇，學弟和我也會再寫一篇，剩下的版面用小鎮的人魚傳說補足就完美了……而且那位學弟很喜歡妖怪、未確認生物或是超日常現象之類的事情，甚至會去外縣市的圖書館借閱很難懂的文言文典籍，肯定能夠寫出引人入勝的文章，我只要隨便寫幾首新詩就行了。」

　　「這樣聽下來應該讓那位學弟當社長才對吧。」謙和嘆了一口氣，詢問：「話說那學弟是誰？」

　　「凱晨學弟，之前跟你提過很多次吧。」

　　「我需要將臉和名字對起來才會記住，偶爾到校刊社的教室找你也都沒見過他啊。」

　　「這個暑假就可以讓你們好好認識彼此了。」

　　「我也沒有特別想要交朋友就是了……現在要幹嘛？」

　　「這是一個好問題，學弟不在場也沒辦法討論刊物內容和捕捉人魚的詳細計畫，今天我們兩個就在這邊悠哉看書度過吧。」

　　「那麼我回去打遊戲了。明天見。」謙和乾脆地抓起書包就要離開。

　　「賞點面子啦，咱們可是從幼稚園就玩在一起的交情耶。」

　　子昂眼明手快地揪住謙和的制服下擺，露出苦笑。

　　「校刊社的藏書大部分都來自畢業學長姊們的捐贈，數量超過千本，其中不乏已經絕版的書籍，現在免費讓你讀到飽喔！」

　　「不要自賣自誇了，連一本漫畫都沒有的地方誰待得下去。」

　　「真的等等啦！講正事！」

　　子昂急忙從書架頂端的位置分別取出兩本刊物，慎重放到桌面。一本是膠裝封面、一本則充滿手工製作感。

　　「……這是什麼？」謙和姑且坐回鐵椅。

　　「社團裡面有整套的歷屆校刊，從八十多年前的第一期和現在準備製作的第三十一期，無一缺漏，不過我認為真正有價值的部分其實是出刊前最後一版的草稿。」

　　子昂敲了敲桌面，刻意壓低音量。

　　「這兩本就是第二十八期校刊和當期最終草稿。」

　　「所以才會簡單只用釘書機釘著喔……何必弄得這麼神秘兮兮？」

　　「草稿版本裡面一些被刪掉的文章和報導。」

　　「就是寫得不好才會被刪掉吧？」

　　「令人費解的是裡面有一篇報導寫得非常好。」

　　子昂刻意停頓片刻，營造氣氛，直到被謙和瞪了一眼才繼續開口：

　　「先從第二十八期校刊講起。裡面和歷屆校刊一樣，收錄著學長姊的作品，包含新詩、散文、短篇小說與經典名著的賞析，然而不同以往，這一期用了將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刊登了一篇以『人魚』為主題的報導，並且整理了古今中外關於人魚的傳說和記載。」

　　「如果三年出一本，這樣算起來……二十八期差不多重疊到十多年前的那波人魚熱潮吧，篇幅過多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謙和聳著肩。

　　當時，世界各地正好興起一股關於未確認生物的熱潮，尼斯湖水怪、大腳雪人、河童、卓柏卡布拉的形象與故事在人們之間流傳，也有日本電視台專門為此做了一系列前往世界各地尋找未確認生物的探險節目。

　　這座沒有任何特點的偏僻漁港小鎮也因為找到了「人魚屍體」，一躍成為觀光勝地，台灣各縣市的觀光客都湧入此處希望看看那個人魚屍體製作的木乃伊。鎮長挹注大筆經費促促進小鎮經濟的同時也聯合當地商家推出各種相關產品，乘上這股熱潮。

　　話雖如此，這股熱潮興起得突然也消退得迅速，一、兩年過後，除了小鎮各處久經日曬雨打、形同大型垃圾的人魚形象裝置藝術之外就沒有留下其他實質痕跡了。

　　當時，謙和只是國小低年級的學生，相關記憶頗為模糊，反倒對於認識的大叔們在喝醉時就會緬懷生意興隆的熱潮這件事情更加印象深刻。

　　「這麼說起來，當時里民集會所的展示廳裡面還放著用人魚屍體製作而成的木乃伊，大部分的觀光客都是為了看那個才過來的，也不曉得那東西最後怎麼處理。」

　　謙和一邊說一邊隨手翻閱以手繪海浪為封面的第二十八期校刊。

　　內容如同子昂所言，大多是散文和讀書心得，文章標題下方的作者欄位有些使用本名有些使用筆名，然而以前的流行似乎是故意將筆名取得像是真正會使用的名字，難以分辨真實身分。

　　「果然我們的看法一致。我也覺得該從人魚木乃伊著手調查，不過目前尚未打聽到成果，看來不是被扔掉就是被持有者收回去了。」

　　「扔掉嗎？」

　　「畢竟是假貨吧。」

　　「你口口聲聲說要捉人魚，卻是一副不相信這些事情的態度耶。」

　　「只是就事論事。」子昂聳肩說：「假設十多年前真的在某處沙灘找到了人魚屍體，又將牠製作成木乃伊，真品也該會妥善收藏，不會隨隨便便放在里民集會所讓觀光客拍照。」

　　「好吧，那麼這本又是怎麼回事？」

　　謙和將視線移往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