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間幾乎停止的臨海小鎮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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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24
欣椏曾經說過「Photograph」這個單字的原意是「以光來描繪」。
攝影這個行為是將自己眼中所見到的景色藉由光影變化永久地存封在膠卷底片當中,無論遠在千里之外的異國抑或經過百年的時光,只要看見照片就能夠在瞬間回到那個時候,站在攝影師的位置、以攝影師的視線看到相同的景色。
「這樣不是令人感到相當美好的事情嗎。」
欣椏總會以這句話結尾。
平心而論,謙和對於那些內容一知半解。他不認識川內倫子、黃公崴或Dayanita Singh,看到得獎作品的照片不會感動到哭出來,也無法分辨使用不同焦距鏡頭所拍攝出來的相片有什麼差異,更是無法像欣椏一樣為了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在群蟲飛舞的草叢當中動也不動地趴臥等待好幾個小時。
儘管如此,謙和相當佩服欣椏在國小時候就找到願意付出自己將來數十年時間去達成的夢想。當時並沒有確切意識到這份情緒的名稱,隨著時間流逝,每當謙和回想起當時坐在自家庭院圍牆上面說得臉頰緋紅、雙手大肆揮舞的欣椏就會意識到那是自己喜歡上她的瞬間。
於是在高中二年級暑假的休業式,謙和向暗戀超過十年的欣椏告白,結果卻是轟轟烈烈地失戀了。
謙和並不記得自己究竟如何從鳳凰花紛飛的圖書館後方空地走回家,回過神來,視野只有天花板停滯不動的吊扇扇葉。門窗緊閉的房間暑氣翻騰,能夠感受到化成實體的溫度包裹著每一寸皮膚。
夏日的蟬聲不絕於耳,聒噪到讓人心生不悅的程度。
穿透玻璃的陽光將半邊房間照得異常明亮,視野有些模糊,不過依然能夠看見閃閃發亮的塵埃緩緩飄浮。
大字型躺在床鋪的謙和將右手臂放在眼前,好一會兒才轉身換了個姿勢,猛然睜開眼睛。
「──!」
視野一瞬間被晃動的黑塊疊影覆蓋,用力呼吸了好幾次才好不容易恢復清晰,卻依然無法明確分辨物體的輪廓界限。謙和瞇眼凝視天花板角落許久,總算看清楚那些因為壁癌出現的油漆裂縫與底下裸露的深灰色混凝土陰影。
隱隱約約覺得忘記了上一秒正在作的夢,謙和頂著仍然有些沉重的腦袋離開床鋪,拖著腳跟踱步走到走廊末端的浴室,扭開水龍頭捧起冷水潑在臉上,多少驅走倦意。
凝視著佈滿水垢的鏡子,謙和總算再度想起那件很重要的事情。
──對了,自己被甩了。
自己被喜歡超過十年的女孩子乾淨俐落地拒絕了。
這件事實似乎已經在定著在腦袋角落的記憶深處,無法撼動分毫,一瞬間甚至懷疑距離自己被甩的那天其實已經過了許久,然而小窗尚未西沉的橘橙色夕陽顯示那只是數個小時之前的事情。
被水暈開的視野可以看見欣椏的臉龐宛如光影烙印似的不時浮現眼前。
即使謙和用力眨眼想要碾碎那個畫面,也只是擠出了淚水令視野變得更加朦朧。如果帶著這種情緒回房間躺著總覺得會作到餘韻差勁的夢,再加上毫無食慾卻隱約聽見樓下廚房傳來的炒菜聲響,這點更是讓人感到心煩意亂。
謙和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樓,趁著雙親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直接用鞋拔強硬穿好運動鞋,推門而出。
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朝著固定的方向持續邁步。
塑膠鞋底和柏油路摩擦的聲響變成某種固定頻率,啪唰、啪唰、啪唰的,似乎有助於沉澱情緒。什麼也不必管,只要向前走就行了。
離開小鎮較為熱鬧的中心區域之後是一條分岔路,右邊通往位於山坡中段的學校和另外一個小型住宅區,左邊則是直接通往海邊。路旁立著交通號誌,然而謙和從國小的時候就不曾見過燈泡亮起了。佈滿鏽跡的金屬底座旁邊長著數株蒲公英,隨風搖曳。
盛夏傍晚的風相當強勁,帶著海潮的味道呼嘯而過。
很小的時候,謙和曾經以為從海洋吹來的風會帶著鹽粒,就像乘著風飄落的雪花一樣,直到長大之後才察覺那個想像太過不切實際,然而每當走到可以看見海的地方依然會下意識地用舌頭舔著嘴唇,嘗著若有似無的淡淡鹹味。
謙和生活在一個時間幾乎停止的臨海小鎮。
人口僅只數千,由於位處河流出海口的三角洲,面海以外的三個方向都是層層疊疊的山巒,高低落差相當顯著,再加上必須在蜿蜒山路開上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才能夠抵達隔壁城鎮,幾乎沒有外來者的緣故,民風相當封閉。
在這座小鎮,老年人仍舊對於出海捕魚前一晚必須獻上供品祭拜的習俗堅信不移,更甚者,作為文明指標的便利商店也是在近幾年內才開設分店。謙和成為國中生以前,如果想要買零食糖果都只能夠前往瓊麻林旁邊那間由雙眼老花到幾乎無法分辨硬幣種類的朱老婆婆所經營的雜貨店。話雖如此,在網路如此發達的時代倒也不會有特別不便利的地方,最多就是因為宅配到府的運費過高而無法隨心所欲地訂購商品。
不知不覺間,謙和已經走到連路燈都沒有的路段。
蟲鳴聲響一口氣加大了數倍。天色晦暗,只能夠隱約看見四周景物的輪廓。
謙和下意識地放緩腳步,刻意踩在道路邊緣突起的土丘前進,直到雙腿發痠到再也無法邁步的時候才席地坐下。運動鞋鞋尖再過去一公尺左右就是陡然墜落的懸崖峭壁,下方是有著數顆巨大岩石的碎石灘,偶爾會有小鎮的老年人帶著一根釣竿就在那邊坐上一整天,不過今天四周並沒有其他人影,只有底部被海水滲成靛藍色的岩石悄然聳立。
謙和眺望著變成紫黑色的海洋發呆,好半晌才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一位將頭髮兩側都剃高的少年踩著悠哉的步伐走上前。他將雙手都扠在大衣口袋,只是微微昂起下巴作為打招呼。掛在手腕的塑膠袋隨著走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喲,謙和,這麼晚了還出來散步?便利商店在另外一邊喔。」
「喲,子昂,那種事情早就知道了。整座小鎮就兩間而已,不可能走錯吧。」
謙和模仿著對方的開朗語氣,然而並沒有轉動視線,繼續眺望大海。
子昂用鞋底踢開落葉,逕自坐在旁邊,將塑膠袋放到兩人之間後隨口說:「今天賣剩的份,幫忙吃掉吧。」
「剩這麼多沒問題吧?」
「畢竟是小鎮唯一一家麵包店,不會倒閉啦。」子昂不甚在意地聳肩。
謙和隨手拿了一個,拆開塑膠膜看著有些烤焦的菠蘿麵包邊緣,苦笑著問:「你的手藝沒問題吧?都焦掉了。」
「那樣比較好吃啦!」
子昂同樣拿了一個,拆開之後沒有確認內容物就大口嚼著。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浪潮與塑膠袋隨風飄動的聲響。
「如何?你說過今天會去告白吧。」
「……別提了。」
「那是事到臨頭退縮了的反應?還是自爆了的反應?」
謙和沒有回答,隨手摺著腳邊草梗。
夜幕低垂,天色逐漸轉變成深邃的靛紫色。稀疏的星星開始在邊際閃爍。
子昂從口袋取出手機,切換成手電筒的功能讓光源朝上,隨即吸引了數隻小蟲子繞著低空盤旋。
海邊只要到了夜晚就看不見任何事物,放眼望去都是一片漆黑,只能夠聽見接連不斷的浪潮聲響。記得以前瞇起眼還可以看見灰色浪花,現在卻只有類似雜訊的模糊黑影。謙和用力眨眼,卻反而更加看得模糊。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事情怎麼辦?」
「咱們多少年的交情,別以為可以裝傻敷衍過去。」子昂問:「你要放棄嗎?還是繼續死纏爛打?」
「我想對於一位比我高、比我帥、運動萬能、課業優異又受女孩子歡迎的同學而言,無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別講得好像我成天勾引其他女生似的,況且小鎮的學生不多,國小、國中、高中都是大家同校升上去,一個年級只有三班,基本上都是認識超過十年的熟人了,雙親也或多或少打過照面,如果亂搞男女關係肯定會變成全鎮公敵吧。」
子昂豎起拇指在脖子前面一劃。
「你在轉移話題嗎?」
「你才在轉移話題啦。」子昂端正神色追問:「欣椏的回答是什麼?」
「……我都坐在這裡吹風看海就不要補刀了。」
「……抱歉。」子昂偏開視線。
沉默忽然落在兩人之間。
謙和覺得剛才自己的口氣過於強烈,想要緩和氣氛卻找不到合適詞彙,只好忍受著沉默繼續望向什麼也看不到的大海。許久之後,子昂忽然站起身子伸了一個懶腰,迎著海風將瀏海全部撩到腦後。
「其實還有一個最後手段。」
「我不抱持太大的期待,姑且說來聽聽吧。」
在謙和說完的下一秒,子昂猛然轉身。
落回額頭的瀏海正好遮蓋住表情,不過兩個音節的簡短答案依舊相當清晰,沒有被海風吹散。
「──人魚。」
聽見這個詞彙的瞬間,謙和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做何反應。
這座小鎮的每位孩子打從有記憶以來都聽過關於人魚的故事。
牠們來自海洋深淵,睿智、美麗且長壽,總會在暴風雨即將來臨的無月夜晚浮上海面,順著浪潮起舞,低聲吟唱人類無法辨識的悠久歌謠。
如果在岸邊發現船隻的殘骸、漂流的枯木或遇難的旅人,人魚們會簇擁著將其拖入海中,一邊玩樂性地發出愉悅的嘹亮笑聲一邊繞圈優游,觀賞那些物品沉落海底的畫面。
對於漁師而言,人魚是出海時最不希望遇見的事物,甚至有人認為寧可遭遇暴風雨也勝過看見人魚,然而倘若偶然尋獲受傷的人魚則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情──因為人魚的全身上下都是珍貴無比的稀世寶物,眼球比起世間任何一種寶石都還要美麗、血肉是足以延年益壽的珍貴藥材、鱗片更是擁有實現戀情的效果……
「你是認真的嗎?」謙和皺眉反問。
「當然,你也聽過人魚帶著神秘力量對吧?畢竟本身就是奇幻生物了,只要有辦法捉到一隻,到時候不管發家致富、長生不死或實現戀情都沒有問題!」
「你對人魚抱持的信心也太大了,賣給政府可以拿到鉅款、吃掉人魚肉可以長生不死就姑且算了,最後那個實現戀情不就是騙小孩子的說法嗎?」
「十多年前小鎮有吹起一股人魚熱潮對吧,當時最紅的說法反而就是『配戴人魚鱗片可以實現戀情』的說法喔。里民集會所的倉庫還放著好幾箱沒有賣完的存貨。」
「所以就是騙觀光客的胡扯吧……話說為什麼你會知道里民集會所的倉庫有那些東西?」
「哎呀,這個話題似乎不太適合在你剛被欣椏甩掉的時候討論,不過那裡的後門有點壞掉了,即使鎖著也很容易轉開,平時附近人煙稀少,正是約會的最佳場所。」
「剛剛講亂搞男女關係會變成全村公敵的人是你吧!混帳!你再炫耀一次試試看!」
「所以現在不是正在努力幫你實現戀情嗎?」子昂半舉起雙手擺出投降姿勢,笑著說:「里民集會所倉庫的那些假貨吊飾可能沒有效果,但是無風不起浪,真的人魚鱗片應該就可以實現戀情喔。」
「最好會有那種事情啦……」
「你喜歡欣椏不是嗎?但是現在已經被甩了不是嗎?那麼找條人魚殺了,在口袋塞滿鱗片再去告白一次就會成功了,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我可不會因此寄託於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情,比起到處去找不曉得是否存在的人魚,我還寧願去拜月老。」
「那樣要搭好幾個小時的公車到隔壁城市耶,還是去捉人魚比較實際啦。」
「兩個辦法都不實際吧。」謙和冷靜反駁。
「好啦好啦,反正你現在也沒有其他辦法了,暑假肯定會整天窩在房間打遊戲,不如陪我到處走走調查人魚傳說。如果能夠當作校刊社的下學期刊物主題就更好了。」
「校刊社不就只是去那邊看書寫作業的社團嗎?會出社刊嗎?」
「按照傳統是三年出一本,畢竟社員太少了,需要慢慢累積稿子。」子昂聳肩回答:「下次開學我就是社長了,肩負著出刊的責任與社員們的期待,多少也要為了社團付出一己之力,正好前幾天開會的時候,學弟提到這座小鎮所流傳的人魚傳說有別於其他地區,極具研究價值。」
這個時候,終於摸清楚對方算盤的謙和無奈嘆息。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是打這個主意嘛,想要我幫忙就直說,幹嘛扯一堆人魚鱗片、實現戀情什麼的無聊前言……」
「不要這樣講啦,如果到時候真的捉到人魚,我保證會把所有鱗片都交給你喔。」子昂豎起大拇指說:「讓你可以貼滿全身去告白。」
「亂噁心一把的,誰要那種鬼東西。」
謙和沒好氣地狠瞪,內心卻也對於這種打氣方式感到莞爾。
緊接著,子昂的表情忽然沉了下來,凝視著海洋片刻才別有深意地拉長語音說:「而且說不定真的能夠抓到喔……人魚。」
「是啦是啦。」
「我有一個堂哥在結婚後搬到都市,根據他的說法,其他地方似乎不會特別拿人魚當成床邊故事的題材,如同偏僻封閉的村落總會出現只存在當地的鄉野故事,這則關於人魚的傳說也是只存在我們這座小鎮的故事。」
「小鎮有什麼奇怪的習俗嗎?」
「我在那之後做了一些調查,發現其實有不少,像是……這座小鎮在有人生產的時候會在房間角落放一個裝滿海水的鐵盆對吧?我其實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麼要那麼做。」
「有那種事情嗎?生孩子的話會去隔壁城鎮的大醫院吧。」謙和皺眉反問。
「即使離開小鎮也會在房間放一盆海水,前幾年我家阿姨生孩子的時候就有看到的印象,然而問了一些人都得不到確切答案,直接被敷衍過去。」
聞言,謙和忽然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情緒縈繞心頭,彷彿因為這句話接觸到至今為止都隱藏在傳說故事背後的謎團,然而這股情緒來得快、消失得也快,眨眼間就被無可奈何的情緒替代。
「隨便吧,反正我暑假也很閒。」
「很好!不愧是我的摯友!那麼明天放學後先到校刊社的社團教室集合,咱們認真討論一下捕捉人魚的計畫。」
「陪你研究史料就算了,然而我可不打算真的下海去捉人魚。」
「瞭解,瞭解。那麼說好了,明天暑期輔導見!」
子昂笑著豎起拇指。
「……知道啦。」
得到承諾的子昂拉高嘴角,隨即將雙手插在口袋,轉身離開。
傍晚到晚飯正是麵包店最為忙碌的時間帶,身為繼承人的子昂卻翹班跑出來,帶了一整袋都是自己喜歡口味的麵包湊巧散步到這個距離村落將近一個小時路程的偏僻海岸,即使沒有明講,謙和也確切感受到他試圖安慰自己的努力,不久前被甩掉的失落感也因此淡去許多。
「真是彆扭的鼓勵方式。」
謙和搖頭苦笑,隨手摺斷一根長在柏油路龜裂處的雜草草梗,用力往什麼都看不見的漆黑岸邊拋去。
浪潮緩緩、淺淺卻確實地拍打在岸邊,捲起砂礫迅速退去。
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響不絕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