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斷雁歸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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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22
只見在靳府大門外頭,酒徒手裡拎著那隻騰蛇君贈與的酒葫蘆,替眼前老乞丐的破碗裡重新倒了大半碗濁酒,老乞丐骨嘟骨嘟地一飲而盡,雙頰更顯酡紅,顯然過足了酒癮,但是雙眼發直,半晌沒說話,酒徒連忙問道:
「那晚,靳府傳出慘叫?然後呢?這是靳老爺的慘叫聲?」
「呸!瞎扯什麼?那是婢女小玉的叫聲!當時靳老爺的腦袋已經滾在了地上,被閻王索命勾魂去了!就見得一個蒙面黑衣人站在房裡,遍地的鮮血,小玉的慘叫聲還來不及停下,那黑衣人立馬縱身破窗而出。府內十幾名長工點著火把四處尋找,也找不到那兇手的下落。」
老乞丐說得口沫橫飛,彷彿自己那晚便在當場,跟著朝破碗又努了努嘴,讓酒徒再給他倒上酒。直到酒徒搖晃著空空的酒葫蘆,確定已經滴酒不剩後,這才接著說道:
「事發當晚,就有好幾名官差趕來,後來還來了一個戴著蛇形面具的大人,說話聲調有如破鑼般刺耳,這位大人也是難得,連續幾夜不眠不休地來靳府搜查,只可惜,犯案的兇手必是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咱這些凡人,是招惹不來的。」
酒徒微微皺起眉頭,似乎想多問些什麼,但他見那老乞丐已有七分醉意,再問恐怕也問不出什麼,便將酒葫蘆收進懷中,對著老乞丐連聲稱謝。待他轉過身來,便遠遠瞧見騰蛇君帶著兩名捕快直往靳府而來。酒徒見著那兩名捕快的形貌,依稀記得在那夜寶華天的柴房,兩人也同樣隨行在騰蛇君身側。
酒徒手持鐵杖迎上前去,朝著三人拱手施禮,說道:
「小人見過騰蛇君大人,以及兩位大爺。」
騰蛇君輕蔑地哼了一聲,即便酒徒看不見他的面容,但也能想像出在面具底下那副鄙夷不屑的神情。只聽見騰蛇君說道:
「你特意來此,就是向靳府外頭的乞丐討教?那個老乞丐平日都喝得酩酊大醉,連話都說不清幾句,你找他問事,只怕是徒耗力氣。他是不是也給你說,兇手是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哼!」
酒徒微微聳肩,答道:
「大人查案有大人的路子,小人緝兇也有小人的方法。在大人來此之前,小人既進不了靳府,詢問最熟悉此地掌故的老前輩,也是份所應當。現在既然大人來了,就勞大人的駕,讓小人進入府邸一回,興許能探出些虛實。」
「哼!隨你吧!小六,小七,去通報一聲。」
騰蛇君一聲輕喝,身側兩名捕快便並肩快步而上,拉著門環拍著門板,大聲吆喝起來,讓府邸裡的人前來開門。酒徒見這兩名虎背熊腰的高大捕快,竟然被騰蛇君起了「小六」和「小七」這種猶如孩童般的綽號,不由得肚裡暗笑。
過了半晌,只見紅漆大門被拉開了一條細縫,一名婢女探出頭來,見了騰蛇君與兩名捕快,卻沒有半點畏懼,彷彿早已見過數回一般,僅作揖恭聲說道:
「飛星堂騰蛇君大人好,兩位捕快大人好,婢子小玉有禮。」
「怎麼是妳來應門?原本的門房小李呢?發生了何事?」
騰蛇君見是婢女小玉來應門,微感詫異,但仍溫言相詢。小玉一身縞素衣裙,見騰蛇君問起,竟爾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掩臉不住地流淚。脾氣暴躁又性急的小六見狀,抬起臉便要問個明白,孰料騰蛇君的左手已經無聲無息地搭在小六肩上,小六頓時感覺彷彿身子被上了鐵枷鐐銬般,動彈不得,連忙重新低下頭去。
過了半晌,小玉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淚,連忙道歉道:
「婢子失態,求諸位大人恕罪。大人有所不知,昨日夫人已經指示,讓帳管分發金銀,悉數辭退了府內的長工婢女、門房護院。多數的僕役在昨夜都已經離開靳府,只剩下寥寥幾名貼身的僕人尚未離開。婢子猜想,夫人一定是因為失去了老爺後,鬱鬱寡歡,這才有此舉動,但夫人年事已高,若無僕人侍奉,只怕生活起居多有不便,請騰蛇君大人,幫忙勸勸夫人吧。」
「此事妳無須擔心,我會幫忙勸說夫人。」
騰蛇君溫言安慰了小玉,隨即指向身旁的酒徒,續道:
「此番前來,主要是讓此人協助查辦兇案,也請小玉幫忙行個方便,帶他在府邸內轉轉,看能否看出什麼端倪。至於夫人那,我會親自去勸說,小玉無須擔憂。」
「小人渾號酒徒,請小玉姑娘幫忙領路了。」
酒徒見騰蛇君提到了自已,便拄著鐵杖朝小玉拱手施禮起來。小玉見了酒徒乞丐般的模樣,顯得有些吃驚,但似乎很快又點了點頭,打開了紅漆大門,將一行四人迎入靳府當中。騰蛇君似乎早已來過數回,無須指引,並逕自走向前院大廳,但小六與小七兩人卻未跟上,反而抱胸插腰,站在酒徒身後不發一語,似乎意在監督。
酒徒望著兩名捕快,搖了搖頭,朝著小玉說道:
「小玉姑娘,我聽說,妳是頭一個發現靳老爺屍首的人,不知可否請妳帶我往靳老爺的房間走一趟?我想看下兇案發生所在之處,是否留下蛛絲馬跡。」
小玉點了點頭,眼見夜幕將至,便提起一盞燈籠,領著三人沿著走廊而行,來到西側的一處廂房。只見廂房內黑壓壓的,廂房外頭的木製門窗上已經被纏綁上了好幾道素色白紗,被夜晚的涼風一吹,隱隱約約有著幾分鬼氣,小六小七兩人雖然早已來過此地數回,但見此情狀,心中仍不免打了個突。
「事發當晚,靳老爺是在西側廂房過夜?」
「嗯,是的,老爺最近有了遲寐多夢的毛病,身子虛弱怕冷,為免染上風寒,所以選擇獨自在西廂房過夜。」
在回答酒徒疑問之餘,小玉推開了西廂房的門,並點亮了房內的燭火,昏黃的燭光搖晃著,更有一股血腥之氣從房內散發出來。酒徒轉頭望了望小六與小七兩人的神情,微微一笑,說道:
「廂房狹小,血氣濃重,兩位大人都是千金之體,只消在外頭相候即可。待小人入房搜查,若有所獲,必當一一如實稟告兩位大人。」
「不成!大人有命!無論你所到何處,咱倆都必須跟上,沒有例外!」
小六一步上前,身形足足比酒徒高了一截,聲勢驚人。酒徒依稀認出小六便是那晚在寶華天柴房裡,掏出鞭子抽向自己的人,便微微搖頭,右手拄著鐵杖,左手如電閃般探向小六的右肩,按住了他的肩頭,溫言道:
「兩位大人都是奉命行事,小人自當理解。只是查案一事,應屬優先,若是小人多有冒犯,也請兩位大人不要見怪。小人進房查探,片刻便回,絕不耽誤大人,若是騰蛇君大人問起,想必也能體諒。大人覺得如何?」
一旁的小七,見到小六咬緊牙關不發一語,額上青筋畢現,斗大的汗珠逐漸成形,心中暗叫不好,待要上前制止,酒徒的杖尖已經抬起指住了小七的胸口,令他不敢輕舉妄動。小六心中更是不住叫苦,那隻按在肩頭的手掌看似平平無奇,實有千鈞之重,他鼓足全身氣力相抗,卻撼動不了酒徒手掌分毫,轉瞬間便趨力竭。
「大人既然覺得無傷大雅,那就請兩位大人在外稍候。」
酒徒抽回左手,小六頓時軟倒在地,口中不住地喘著粗氣,渾身汗出如漿,片刻之間竟然連頭也抬不起來。小七連忙上前照料,酒徒則拉著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小玉,拄著鐵杖進了西邊廂房,不再搭理兩人。
一入廂房之內,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味頓時衝鼻而來。酒徒藉著房內黯淡的燭光,看見床頭處一汪血漬,染紅了地面與床板,其中更有一道細長的血痕如同赤色的長蛇般從床榻一路爬上窗紙,血痕雖已乾涸,但從其凌厲的走勢便不難看出,這便是奪去靳老爺性命的一劍,或者該說,只用了這一劍。
「小玉姑娘,聽說妳是頭一個發現靳老爺屍首之人,此外,還與那殺人兇手碰上了面?」
「是的。當晚,我剛服侍完老爺就寢。才剛跨出廂房,關上門,本該去夫人房間一趟,但突然聽聞房內傳來異響,跟著燭火剎時滅了,我以為是老爺起床跌跤,便推開門進房查看,想不到就看見……」
酒徒見小玉重新述及此事,臉色也逐漸變得蒼白,便接口道:
「然後,妳就看見那人,身著黑衣黑褲,蒙著臉面站在床榻邊,然後靳老爺的首級則落在了地板上,妳見狀便爆出一聲尖叫,那兇手跟著破窗而出,沒錯吧。這是我從外頭聽來的傳聞,若有遺漏之處,勞煩小玉姑娘補充。」
小玉用力地點了點頭,好不容易重新喘過了氣,續道:
「大概,便是你所說的這樣。那兇手,便是撞破這扇窗子逃了出去,過了這窗,不遠處便是府邸內的西牆,那西牆為防盜賊來竊,建得高聳無比,我們僕役都得拉梯子才能爬得上去,但那兇手卻身輕如燕,朝著牆面點踏了幾下,就竄了上去,翻過牆去沒了蹤跡。」
小玉指著廂房一面僅剩下破碎木框的窗口,酒徒則透過窗口看去,便看見一堵建得高聳的白牆。那堵牆固然高聳,但對於身懷輕功絕技者,若真有心想攀牆跨越,也非難事。
「若照方才所言,從小玉姑娘關起廂房的門,直到聽聞異響,重新開門進去看到屍首,應該也是片刻之事,沒錯吧?此人縱然有通天徹地之能,但要在轉瞬間在這偌大府邸,找到靳老爺,破房而入,出劍斬首,能辦得到嗎?」
小玉聽聞了酒徒言語,搖頭答道:
「婢子雖然見識淺薄,但也覺得,一般凡人在難以辦到,除非是神仙菩薩降世,或者,當真是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
「那倒不用,我有一法,能輕易辦成。」
酒徒抬起頭來,指著廂房上頭昏暗的屋樑,說道:
「兇手只消在事發當晚躲在屋樑之上,便可在小玉姑娘離去以後,翩然落下,出劍取命。小玉姑娘,請借燭火一用,讓我上屋樑去查看下。」
聽聞這番言語,小玉的臉上頓時變得慘白,抬頭望著屋樑,滿臉驚恐之色。她在驚魂未定之下,將房內的燭火遞給了酒徒。酒徒放下鐵杖,右手持著燭火,輕身躍起,左手便攀上了屋樑邊緣。藉著微弱燭光,酒徒清晰可見滿佈塵埃的樑木上,留下了一個瘦小的身形痕跡,顯見其曾蜷縮於屋樑之上。
「果然如我所料,此人確實曾待在屋樑之上。」
酒徒輕飄飄地從屋樑上落下,並將燭火交還給小玉。
「酒徒……先生,婢子有一事不明……您的意思是,那個兇手,打從一開始就在廂房內?小玉服侍完老爺用膳,陪老爺閒聊,直到離開廂房,也有大半個時辰。這大半個時辰,那個兇手就一直待在屋樑上?」
小玉滿臉驚惶之色,弱小身形顯得搖搖欲墜。酒徒見狀,連忙拉了身旁椅子,讓小玉先坐下歇息,直過半晌,小玉好不容易才重新緩了過來,但酒徒心中卻暗暗思索:
「若他有心取命,便不用等待這大半時辰,躍下屋樑,無須驚動任何人,轉瞬間便可取下靳老爺與小玉的首級。他刻意留下小玉一命,代表他並非濫殺之人,而是知道靳老爺死有餘辜,但這箇中原因,又是為何?難道會與靳府意外發的那筆橫財有關?但若是當真與此有關,飛星堂眼線滿佈京華,這錢財來路,騰蛇君又豈會不察?」
酒徒見廂房內查探已畢,便扶著驚魂未定的小玉緩步出了西側廂房。只見廂房外,小六小七兩人早已垂手站立於一旁,眼前只見騰蛇君一身黑袍蛇面,房外相候,昏黃燭光映照著虺蛇面具,更顯詭秘。
騰蛇君特意讓小玉先行離去,隨後開口便問酒徒道:
「特意來到靳府一趟,你可有查出什麼端倪?」
「所獲不多,僅知悉此人在下手之前,曾藏身於屋樑之上,等候婢女離開後再行下手,顯然並非濫殺之人,而是下定主意,要取靳老爺的性命。」
「哼!你倒會為此人開脫!不殺婢女,只能證明此人心中另有顧忌。靳老爺只是尋常百姓,與江湖幫派無涉,更不可能與此人結有仇怨。此獠只是藉著夜色潛入靳府,興 許當夜被靳老爺發現,遂動殺念。像他這樣的武林人士,視人命如螻蟻,靳老爺的一條性命,不過是他試劍的對象罷了。」
小六與小七兩人見了騰蛇君如此疾言厲色,對酒徒步步進逼,心中都是暗自吃驚。他倆在飛星堂辦事也有好些年,跟著騰蛇君雖然也不過半年光陰,但知道這位大人向來與其他星宿相同,都是喜怒不形於色,沒人看得穿那張面具底下,究竟藏著怎樣的神情,但此刻兩人都清楚地感覺到了,騰蛇君的怒火正熾。
酒徒拄著鐵杖,罕見地抬起了胸膛,亂髮底下的雙眸炯炯,毫不畏懼地對上著騰蛇君那對赤玉蛇瞳,口中更是絲毫不讓。
「大人此言差矣,此人武功有多高,你我心知肚明。別說是區區一個婢女,哪怕是要殺盡靳府上下,也不會有絲毫顧忌。大人所說試劍云云,更是絕無可能。此人行兇必有其因,若能得窺一二,便有望推斷出下一個目標,更甚者,藏身之所。」
「哼!那若照酒徒大人所言,下一步該當如何?」
話語聲中,騰蛇君朝著酒徒走近了一步。
「大人說笑了。靳府當中,必然藏有其他關鍵,若是大人願行個方便,便讓小人會見靳夫人片刻,興許能探得更多線索。」
「若是我不允呢?」
「大人倘若不允,小人自然無法可施。但大人先前既稱一心緝兇,又為何對小人諸多隱瞞,諸多刁難。既不願小人會見靳夫人,先前也未曾提到,靳老爺曾獲得一筆不知來歷的橫財,興許這筆錢財正是靳老爺遭害的主因,大人此舉,究竟是想刁難小人,還是有意保護真兇?」
騰蛇君聞言一聲冷笑,笑聲裡已然藏著殺意。
「靳老爺那筆橫財,飛星堂早已查清來龍去脈,此事與兇案無關,自然無須提及。倒是你,酒徒。既與我訂下協議,言稱全力協助飛星堂緝兇,但從頭至尾,你始終沒有托出任何與此人相關的隻言片語,自從鑑別劍痕之後,你的所作所為,不過都是在誤導飛星堂。你分明對此人的身分瞭然於胸,何不直陳所想?」
「在我看來,你不過是假借查案,在靳府兜兜轉轉,一下要查靳老爺房間,一下要見靳夫人,下一步難道是要去鑑別靳老爺屍首上的劍痕?為了保住此人性命,你處心積慮安排這條緩兵之計,好讓此人趁機兔脫,遠離京華,當真是用心良苦。」
酒徒搖了搖頭,左手不知不覺卻把鐵杖握得更緊了些,緩緩說道:
「大人言已至此,雙方豈有合作可談?若是大人信不過小人,那便就此別過。大人緝兇之心甚堅。但小人阻止此人再造殺業之心卻也不假,那就端看,飛星堂與小人,兩方能夠先找到此人,就各憑其本事吧。」
「哼!哪可能讓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
騰蛇君話音方落,一個冷若冰霜的女子聲音就從兩人頭頂傳來,接口說道:
「緝兇尋人一事,豈勞二位費心?若是有心相見,自當遂君所願。」
只見一個人影從屋簷翻下,來人身著深黑夜行衣褲,以黑緞蒙面,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騰蛇君和酒徒的眼前,右手則握住了一柄微微顫動的紫金軟劍,映著夜裡的燭光與月光隱隱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