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話　他和她的雨天

　　『⋯⋯今早香港廣泛地區均錄得每小時超過三十毫米的雨量，天文台於早上七時三十六分，發出今年首個黃色暴雨警告信號，至今仍未除下。雷暴警告有效時間亦延長至下午五時。戶外工作的朋友謹記留意情況，盡可能留在室內的安全地方暫避。另外山泥傾瀉警告現正生效，駕駛人士切記遠離斜坡⋯⋯』
　　窗外已經下了半天的豪雨，沒有止息的打算，彷彿在用另一種方法展現炎夏的來臨。聽著屋內充斥沙沙的雨水聲，已經感受不到隔著玻璃窗戶傳來的悶熱氣溫。這份室內空間的涼快感，令人短暫忘卻了討厭夏天的理由。
　　擾民的汽車響安聲沒有半點消減，但已經習慣了與新北不一樣的鬧市環境。
　　藍芽喇叭上播放著電台的直播，剛好來到天氣報道的部分，過份專心查核稿件的辛子言，沒有在意電台的內容。
　　「⋯⋯下一節的交通消息再見⋯⋯」
　　交通消息報道固定緊接在新聞報道後面，報道員輕鬆留下結束語。

　　瞥一眼電腦螢幕角落顯示的時間。
　　「還好時間沒有太晚！」
　　辛子言匆匆跳下電腦椅，換上輕便的外出便裝，頂著一頭雜亂蓬鬆的頭髮，伸手拿起灰黑色的平板電腦，大步來到玄關穿上黑色白間的運動鞋，趕緊鎖好木門和鐵閘，飛快走下昏暗的樓梯。
　　推開佈滿銹斑的鐵閘門，把經過的路人嚇得閃開。連忙點頭道歉數下，很快轉身走遠。
　　身後的閘門自動關上了門，發出的巨大聲響，瞬間淹沒在旺角鬧市街頭的噪音和雨聲裡。
　　路人撐著的雨傘弄濕了肩膀，才留意到街上幽暗的雨景。
　　「嘩！居然在下那麼大雨。」
　　忘記帶上雨傘，迅速把平板電腦埋在外套裡，身體微微彎著腰，靠在行人道裡面，拚命遮擋四處飄散的雨水。
　　乾脆俐落拉開玻璃店門，走進與街上陰沉色調相反的港式茶餐廳。燈光格外明亮奪目，掛在門上的鈴噹跟著玻璃店門擺動，響起幾下鈴鐺聲。
　　「小言老師終於來了！下午茶已經開始了一段時間，以為黃雨不出門。」
　　「原來是黃雨，怪不得下得那麼兇！」
　　豪邁的聲線大聲叫喊他的筆名，從店門旁邊的收銀櫃檯傳來，坐在裡面是一位外表只有三十幾歲的女人，她是這家港式茶餐廳的老闆娘，大家都是稱呼她「善姐」。
　　雖然具備標緻的樣貌，卻她的妝扮樸素乏味。不過純色的短袖上衣，變成了七分袖的衣服。善姐曾經告訴他合身的衣服，胸口的壓迫感害她呼吸困難，才故意穿大碼的衣服。
　　「之前答應的事已經安排了嗎？」
　　「下一本吧。」
　　善姐沒有打算藏起嘴角陰險的笑容，再次詢問那件事。
　　辛子言不敢對上善姐的視線，隨意回覆她，低頭急步走向茶餐廳的角落，放有留位小牌的卡座。坐在能夠看到茶餐廳整體的一側，同時也看到善姐的陰險微笑。
　　環顧茶餐廳的四週，牆壁和玻璃窗前都是卡座，擺放在中庭的空間是數張圓桌。
　　大概是大雨天的緣故，茶餐廳份外冷清，但廚房忙碌的嘈雜聲充滿違和感。電子鈴聲突然響起來，善姐高聲叫喊又是網上外賣訂單，似乎釋除辛子言的疑慮。

　　這裡是他在香港光顧的第一家店。
　　第一次推開茶餐廳的玻璃門，善姐坐在同一個地方，用錯愕的表情迎接他，像少女含羞小聲說出他的筆名。
　　「辛小言？」
　　本來還在搜索空座位的視線，馬上落到善姐身上，露出驚訝的表情面對——一直認為自己名聲不大，善姐卻輕易認出他的作家身份。
　　得到沒有認錯人的答案，耳朵熱燙起來，戰戰競競將智能手機的畫面展示。
　　他認出畫面中的內容，全身僵硬起來。
　　「多、多謝！」
　　「可不可以在你的故事裡出現這家茶餐廳。」
　　「沒、沒問題！」
　　辛子言順口答應，從此善姐每天更加期待他更新網路小說。
　　全白色中式廚師服打扮的茶餐廳老闆「喜哥」，沒有戴起廚師帽，穿著黑色防滑鞋子，走到辛子言的卡座旁。
　　「不用太在意阿善的話，如果忙到沒有精神看球賽，我才不想你在作品打廣告。」
　　一股陰涼的感覺竄過，喜哥忍不住打起顫抖。沒有察覺自己的話，引來善姐用看到髒物的厭惡眼神，表情夾帶著一絲譴責，朝著他們看過來。
　　「我、我要之前點的沙嗲牛肉麵常餐，配菜是火腿奄列、牛油厚吐司。」
　　辛子言連忙低頭面對餐牌，向喜哥點起食物，不想捲進他們的戰火。
　　「喝的呢？」
　　「冰冷奶茶，不要太多冰。」
　　「很快可以吃到！」
　　喜哥隨意找來一位穿著白色短袖襯衣的伙記，代他在記帳紙寫上「36」，又向水吧的伙記交代辛子言點的飲料，才願意回去廚房。
　　隱約聽見善姐發出哼的一聲，沒有再看過來。
　　辛子言輕輕嘆了一口氣。
　　伙記走來將記帳紙放在他手邊，轉身回到剛才的位置繼續守候。
辛子言緩緩亮起平板電腦，繼續校對即將出版的新作。
　　「凍奶茶！」
　　剛才幫忙寫結帳單的伙記送來辛子言點的飲料，用他可以聽見的小聲量，確認沒有送錯，才轉身離開。
　　佈滿奶茶表面的碎冰塊，在辛子言用吸管攪拌時，發出沙沙的悅耳聲音。輕輕呷了一小口，很快滑進口嚨深進，留下甘香的茶味滿佈整個口腔。
　　嘴巴放開吸管的瞬間，一道黑影忽然來到對面的座位。
　　數滴水點濺到臉和手上，現在對面的座位有一位女生坐了下來，一聲不吭伏在餐桌上，不能夠看清她的面容。
　　她的頭髮完全濕透，仔細多看一眼，肩膊的布料已經透出肌膚的色澤。
同樣穿著白色襯衣的另一位年輕伙記慌張走來，希望她可以換到其他的座位，但她沒有半點反應。
　　「隨她坐在這裡吧！我是沒關係！」　　辛子言看不過眼，忍不住開口幫忙解圍。　　但伙記似乎擔心甚麼，不太願意這樣離開。
　　「我想再點飲料，你們有薑茶嗎？熱可可也可以。還有想要借用你們的乾毛巾。 」
　　辛子言攔下伙記，提出加點的要求，他熟練地拿起結帳紙，隨意寫下「13」才走開。
　　沒有過太久時間，手上拿著長毛巾，再次出現在他們的身旁。　　全新毛巾獨有，乾巴巴的粗糙質感，令辛子言感到很意外，但沒有過問太多，把毛巾遞給對座的女生。
　　「拿去擦乾一下頭髮吧。這樣會很容易得感冒。」
　　「那麼隨便我病死更好！」
　　她對著桌面大喊大叫，聲音確實減弱不少，但聲量還是會引起其他人的注目。
　　沒有預料到女生的反應很大，立刻收回了手，不敢再胡亂關心她。
　　一直不願意離開的伙記，已經逃到遠處，留下辛子言對其他人，掛起牽強的微笑道歉，繼續校對自己的稿子。
　　剛才年輕的伙記再次走近辛子言，他的左手拿著帶有手把的銀色小酒桶造型保溫杯，右手捧著常餐的前菜——牛油厚吐司搭配火腿奄列。
　　這時，對座的女生突然坐立起來，直勾勾盯住前菜，不自覺張開嘴巴。伙記嚇得連忙放下飲料和食物，匆匆轉身離開。
　　這一刻，辛子言終於可以清楚看見她的樣貌，但是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難以置信的表情盯著對方。嘴唇不停地顫抖，發出微弱的聲線，念出已經很久沒有提過的名字，永遠不可能遺忘的名字⋯⋯



　　——「曉、曉思！？」



　　她長著和這個名字的主人一樣的臉孔，水潤白滑的肌膚，鼻骨挺直端正，略長的睫毛。
　　腦海深處的回憶一瞬間湧現，呼吸變得不受控制，胸口也傳來微微的陣痛。
　　但是女生對這個名字沒有半點反應，知道自己誤會，輕輕甩頭回過神來，恢復臉上輕鬆的笑容。
　　發現一直盯著他的前菜，藉助食物誘惑，再次將毛布遞給她。
　　「這碟給妳的。但必須先把頭髮刷乾，還有喝一下熱可可。」
　　女生很快伸手搶走毛巾，用力匆忙刷乾起她的長髮，頭髮上的水滴也跟著四處飛濺。
　　「等一下！水滴濺到哪裏都是了！」
　　辛子言匆忙之間用回國語喝止。
　　女生頓時瞪圓眼睛，雙手也停住，錯愕看向他。
　　「怎麼了？我臉上黏到東西嗎？」
　　不斷用雙手摸起自己的臉孔，但表情仍然帶點氣憤。
　　以為能夠聽見女生的回應，卻緊閉著嘴巴不斷搖頭，把前菜的碟子拉向她自己，另一隻手繼續輕輕刷乾起頭髮。
　　突然指向放有餐具的水杯，他立馬把西餐鐵匙遞過去。
　　把雞蛋奄列切開一半，放在牛油吐司上，一滴蛋汁不放過淋在上面。一大口咬下去的幸福笑容，辛子言也感受到差點遺忘的甜蜜感覺。這時，喜哥送來新鮮出爐的沙嗲牛肉麵，很快注意到辛子言對面坐著的女生。
　　「原來有朋友來了！」
　　沒有等辛子言否定，立刻對女生關心起來。
　　「啊妹妳全身都濕透了！這樣很容易會感冒的！我去拿感冒藥給妳！」
　　喜哥很緊張的走開，很快拿著一杯水和感冒藥回來。
　　「吃完吐司以後吃吧！等一下去借小言家的浴室暖身吧！他家在上面，要是發燒就糟了！」
　　「言啊！知道你朋友濕透，還不懂把外套借她一下！還好這個位置不會有外人看見！」
儘管沒有喜哥的提議，也沒辦法安心留下她獨自離開。但很順口曝光他的住處，來不及說甚麼，喜哥先責備他。
「言啊！知道你朋友濕透，還不懂把外套借她一下！還好這個位置不會有外人看見！」
　　一直在意她的臉龐，的確沒有注意到制服下的肌膚已經明顯透出來，連忙把外套脫下來遞給她。
　　「對不起！沒有注意到！」

　　她羞澀的點點頭，把風衣穿上拉上拉鍊，繼續把吐司送進口裏。老闆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到「熱戰場」。
　　辛子言終於可以享用他的沙嗲牛肉麵——一口牛肉一口麵，只有丁點的辣味，伴隨沙嗲醬和花生的香味。
　　女生瞬間清光碟上的食物，也把喜哥給她的感冒藥吃下。但沒有伏在桌面，雙手捧著不銹鋼的保溫熱飲杯，雙眼失去神彩凝望茶餐廳天花板。偶爾想起熱可可，才低頭噘起小嘴巴輕輕吹涼它，一小口慢慢的喝著。
　　辛子言也一口接一口，轉眼把麵吃完，喝起冰奶茶
　　伙記望見他們的碗碟都空了便上前。
　　「可以收走嗎？」
　　「可以啊！我也是時候回去忙，可以幫忙跟喜哥說一聲嗎？」
　　伙記留下一聲沒問題，迅速收起碗碟和餐具轉身走開，只剩下兩杯飲料
　　提到要回去，女生變得緊張起來。微微顫抖的嘴唇，想要開口留住他，卻找不出任何理由。
　　大口把冰奶茶吸光，帶上平板和結帳單站起來。
​​​​​​​　　但女生的思緒仍然無法平靜，慌亂之間緊閉雙眼，隨意亂抓一把。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辛子言愕然站在她身前。看著自己緊抓住的衣尾，更加不知所措。低著頭不敢直視，也不希望發現她熱燙的臉蛋。
​​​​​​​　　「感冒藥那麼快起作用了？還能站起來嗎？」
　　辛子言小聲吐糟藥效，伸手背起單肩藍色的書包，和制服一樣濕透，骨頭都要打起寒抖。
忍住這份寒意，伸手牽起女生的手，帶她一起走向茶餐廳的玻璃門。
　　雖然聽不到他們對話，目賭整個事情發生經過的善姐，不可能默默無視。
　　「你們是認識？」
　　「剛剛認識。」
　　「你還是小心一點，香港也有騙子。」
　　辛子言沒有埋怨是喜哥曝光住處，也沒有想過反駁甚麼，只是放下五十元和記賬紙。
　　善姐不再強人所難，嚴肅警示躲藏在身後的女生。　　
　　「如果妳敢傷害他，大家不會放過妳。」　　

　　沙啦沙啦的雨聲瞬間闖入茶餐廳，掩沒了玻璃門上的鈴噹聲。這場雨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