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式搖滾

　　讓椴葉下定決心成為英雄的契機，不過是短短兩年多前發生的事情。
　　國中畢業旅行時，和同組的男學生們一起，搭上了百貨公司樓頂的摩天輪。從玻璃窗向外望去所見的，是宛若星海帷幕般的城市夜景。
　　發亮的街道切割出區塊，緩緩流動的車潮與燈號迭遞，有如活生生的血管。
　　摩天高樓的無數方窗點著燈火，比群游的銀魚更加耀眼。
　　在那裡究竟有幾萬、幾十萬的人？
　　無量數的言語、情感、思念正在發生，像蛛網般維繫著人類巨大的群集，去組成一個單獨的、使人懾服的、雄偉的「活著」的實感。
　　而注視著此般事實的自己，也不過是星球上無數鮮血中的一滴。
　　僅僅凝望著夜色，整個人就好像要被吸入深淵。
　　那一瞬，椴葉意識到了何謂「非日常」。
　　從高空中一口氣俯瞰，將世界的輪廓盡收眼底——他此刻所體驗到的宏觀視角，便是非日常隱晦的片鱗。
　　雖然僅止於蜻蜓點水般的程度，但其背後的巨大「力量」，確實被這名年僅十四歲的少年清楚地認知到了。
　　他心知肚明。
　　如果想成為英雄，就不得不鼓起勇氣，去擁抱「非日常」。
　　「……」
　　相比身邊喧鬧起鬨的同學，椴葉反而陷入了沉默。
　　胸膛深處，有一抹烈焰被點燃——不對，那柄火炬其實一直以來都存在，只是過去的他不曾察覺罷了。
　　那便是椴葉做為一名英雄，資質覺醒的時刻。
　　於是世上再無阻礙能停下他的腳步。
　　彷若堅定不移的箭矢，他在英雄的道路上奮勇驀進。拋棄溫馴的日常，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十指，緊緊抓住非日常，成就偉業。
　　在那之後——

　　❖

　　「我要出門了。」
　　九月二十日早晨，開學第三週，戰鬥結束、回歸普通高中生活一個月未滿。
　　椴葉抓著書包從臥室走出來，經過客廳時還不忘喊一聲：
　　「你自己記得吃早餐喔。」
　　「嗯。」
　　從沙發上，皺成一團的的白色研究員掛衣裡面，傳來一道悶悶的回應。
　　既然能應聲就表示沒死，椴葉稍微鬆了口氣，問：
　　「又熬夜了嗎？」
　　「……跟數學的戰鬥是不分白天黑夜的。」
　　蜷縮在沙發上的老爸模模糊糊回應了一句，神情痛苦地伸手在茶几上抓了抓，找到骯髒的眼鏡，戴上。
　　他滿臉鬍渣，面頰十分消瘦，作息不正常所以膚質很差，姿勢也彎腰駝背。哪天如果老爸被殭屍咬了，椴葉覺得自己大概也分辨不出來。
　　客廳裡到處都是文件和雜物，吃空的披薩盒隨意擱在電視機上。電視螢幕從昨晚就沒關掉，正播報著晨間新聞。
　　是關於災後重建與新市鎮規劃的報導，差不多也看膩了。
　　「午餐也按時吃喔。要養成好習慣，不然等你老了怎麼辦？」
　　「好。」
　　老爸像個乖小孩一樣，瞇著眼睛點了點頭。
　　得到答覆後，椴葉穿上皮鞋，拎著空披薩盒出了門。
　　集合式公寓的回收站就在樓下，能住的房間已經夠小了，他沒辦法容忍垃圾還堆積著不丟。
　　處理完廢棄物，跟警衛打過招呼後，椴葉牽出自行車上路。
　　每日清晨，他都必須像這樣騎二十分鐘單車前往車站、搭電車經過四站，最後步行十分鐘才能到校。
　　他所居住的梅谷新劃區，附近全是戰後剛建起的國宅。一部分已完工，但不少地方還搭著鷹架、包圍綠網。吊車與挖土機很常見。
　　有時候，看著那片被鋼梁分格的遠景，椴葉會有種置身異空間的感覺。
　　像走在一面沒收拾乾淨的舞台上，心靜不下來。
　　成排國宅的樣式老派又蒼白，充滿了務實主義的風格，欠乏活力。不過對於失去住所的受災戶來說，能尋得安頓之處已經很滿足了。
　　一步一步，把日常取回來就好。
　　「三百日戰爭」留下的爪痕，可能得花上幾十年來復原吧。
　　那些宇宙怪獸邁開大步，跨向地平線，摧毀了百分之二十的地表。如今焚毀的森林需重新養育、倒塌的樓房要再次築起，死去的海洋也得慢慢洗淨。
　　有些在戰亂中離散的人重聚了，但有些沒有。
　　儘管英雄們已經盡可能避開人群、日日不敢喘息地浴血鏖戰，許多城鄉、大都市或設施依然破敗慘重，更別提鮮血的代價了。
　　一想到自己也曾經——不，是好幾次，不得已在城市裡發動「殺獸劍（Balmung）」那種大規模殺傷武器，椴葉的表情就不自覺地緊繃了起來。
　　其他英雄們對於這件事，又是怎麼想的呢？
　　他抬起頭，灰色的建築群倒映在他的眼眸裡。
　　比起擊倒野獸的利刃，他現在更希望擁有將壞去之物復原的力量。
　　那不是什麼能說出口的遠大志向。
　　僅僅是少年每天每天、捧起手心接住一點一滴的愧疚感仔細澆灌，耐心栽培出的自我責難罷了。
　　就這麼回去當高中生，真的好嗎？
　　可以的話，想聽聽別人的答案。
　　一面如此思索著，椴葉轉眼已經來到半山腰，國宅區的盡頭處。
　　他撐著腳踏板，微微站起身，沿平整的坡道一路向下滑行。腳踏車齒輪發出細微的喀喀聲，讓他的心情變得稍微愉快了起來。
　　年輕的英雄輕輕哼起了歌。
　　「Some say he's a traitor ~
　　They say he's cold as ice ~
　　He's the man who sacrificed everything to fight …… 」
　　九月末的夏熱還未從小鎮離去，但晨間疾行時的涼風仍是那麼爽快。
　　工地往他身後迅速遠去，成列樓房的陰影消失在風的呼呼低吟中。
　　籠罩這座城市的天空，與遠逝的昨日一無二致。
　　是深邃的蒼藍色。

　　❖

　　宇宙怪獸入侵地球了！那是一年多前發生的大事件。
　　隱藏在世界各處的秘密組織紛紛出現，向反派展開回擊。
　　超能力者、神話人物、變身鬥士、魔法少女、巨型合體機器人——老實說，在災難降臨前，誰也不曉得居然有「那．麼．多」默默維護和平的組織存在。
　　來襲的敵人肯定也很詫異吧。
　　由於規模超乎預料的絕地反攻，與侵略者的鏖戰在三百日內迅速結束了。
　　多數人類還活著，地球沒有爆炸，太陽系的行星也還是九顆。
　　可喜可賀。
　　不過如此一來，原本的「秘密組織們」也不再秘密。
　　唐突出現如此大數凌駕於政府、國際關係之上的團體，對社會造成的衝擊搞不好比宇宙怪獸更大一些。
　　所幸，超．秘密組織——「Narrative」主動跳出檯面，開始聯繫各集團、仲裁勢力間的糾紛、協助英雄回歸日常。
　　Narrative當中沒有戰士。
　　相對的，他們能派遣大量的律師、財經顧問、建築師、心理醫師、清潔隊、長照人員或家政看護……等等職務者。
　　不知為何，Narrative總能先一步知曉英雄需要的是什麼。
　　疾呼「不只地球該修復，英雄們也值得關懷」的口號，老實說，比起揮舞著刀刃沐浴在血雨下的自己，椴葉覺得Narrative還更像正牌的英雄。
　　連回到高中繼續念書的年輕世代英雄們，都可以藉由聯繫駐校的輔導老師，獲得最直接、最即時的幫助。
　　總之，乍看之下美麗的藍色星球正一點一點地復原。
　　英雄們也慢慢地、踏實地取回了平穩的日子。

　　但，還有一種人尚未得救。

　　據說云云眾英雄之中，有約莫2%屬於這個類型。
　　他們因為體質、誓約或詛咒等五花八門的原因，喪失了尋找人生伴侶的權力。
　　沒錯，很遺憾的，這些英雄註定要孤老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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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椴葉將自行車停在站前人行道旁，跟其他人的車一起鎖在矮棚下。
　　他快步穿越十字路口，行道號誌裡的小綠人在他踏上對面台階的同時熄滅，轉換成紅燈。
　　晨間通勤的行車熙熙攘攘地再次流動，日復一日的市區光景。
　　聚集在車站內的，大多都是電齋高中與葵暮工專的學生們。黑色高校制服北上、軍綠色工專制服南下，月台兩側彷彿不同世界，相當奇妙。
　　從交疊往來的人群中，有個聲音叫住了他：
　　「齊格菲。」
　　她穿著電齋高中的水手服，黑色基底搭配上暗紅與留白的細節，讓人聯想到輪廓簡潔、曲線分明的新製漆器。
　　那名少女有著與冬日雪景十分般配的容顏，映著血色的薄唇、修長的睫毛，以及帶著異樣質感、眼角上吊的細長雙眸。
　　齊格菲，那是椴葉扮演英雄時使用的名字。
　　「鹿庭？」
　　椴葉連忙快步靠了上去：
　　「妳家不就在車站附近嗎，這麼晚還不去搭車？」
　　「我想埋伏你。」
　　鹿庭的嗓音十分輕盈悅耳，語氣卻幾乎沒有情緒起伏，像在念拉麵店裡牆面上的菜單一樣，每次聽到都讓人覺得可惜。
　　要是她表情再多一些就好了。
　　「你又沒吃早餐對吧？齊格菲。」
　　「唉？」
　　「省錢明明還有更好的方法，喏。」
　　說著，鹿庭把手中一直捏著的麥芽牛奶遞過來。
　　椴葉沒作多想，接過利樂包吸了兩口。
　　以高中男生的食量來說，一瓶保久乳的份量根本止不了飢餓。但甜品能短時間提供可觀的熱量，不無小補。
　　鹿庭靜靜盯著他，隨後開口：
　　「看來『間接接吻』不會觸犯龍神的禁忌呢。」
　　「噗——！咳、咳咳！」
　　沒料到對方會在這時用關鍵字發動攻擊，椴葉狠狠地大嗆一口，橫膈膜像被職業拳手痛毆般猛抽。
　　站務員似乎察覺到他把飲料噴得滿地都是，用關懷的視線直瞅過來。
　　謝謝你的關心，沒事沒事。
　　「妳、妳突然講什麼啊……」
　　「齊格菲，之後把『間接接吻』排入每個禮拜的親熱行程吧。週一、三、五各一次，逢單數週六追加一次的頻率如何？」
　　「等等等等，別在大庭廣眾下聊這個話題啊！」
　　「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妳都不覺得害羞嗎？」
　　「我只是想討論而已。你每次都刻意迴避我的談話邀請，到底何時才願意好好跟我交流？你一定要這麼幼稚嗎？」
　　「哇妳這還生氣了是怎樣！」
　　鹿庭仍舊擺著一張超級沒變化的表情，連珠炮似地發表抗議。而椴葉被搞得滿頭大汗、耳根通紅，他把鹿庭拉到一邊人少的地方。
　　「總之妳先冷靜點……」
　　「我非得退到這麼角落來說悄悄話才行？跟我間接接吻是很羞恥的事情？齊格菲，你難道不喜歡我嗎？」
　　「當然喜歡啊。」
　　「哈？」
　　椴葉斬釘截鐵地回答後，反而換成鹿庭整個人僵住了。
　　像個被老師問到不會回答的問題的小學三年級，睜大眼睛站得挺直。
　　她怔了十秒有餘，隨後才無措地別開眼神，死板著臉迴避椴葉的視線。
　　「唔，謝、謝謝？」
　　「嗯嗯，不會……」
　　聲音小得要命。
　　這下連鹿庭的耳朵也同樣脹紅了，雙方都沒膽子去直視彼此的眼睛。
　　所幸老天爺還算有點良心。
　　當兩名英雄都羞恥得快過呼吸時，電車這才慢悠悠地駛進月台。
　　齊格菲是以「殺獸劍（Balmung）」屢建武勳，一騎當千、專討魔獸的英雄。
　　鹿庭則是侍奉秘教八部龍王天龍王，馭使龍神之力橫掃千軍的女祭司。
　　在三百日戰爭中邂逅的兩人，喜歡彼此喜歡得要死。

　　——同時，又正好都註定孤老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