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鏽劍殘花

本章節 5453 字
更新於: 2021-05-12
勾陳君素來說一是一,言出必踐,此回願接受換柬之事,已算是莫大退讓,是故騰蛇君也不再強求更多,僅深深一揖謝道:
「騰蛇君在此謝過,待此案一了,我必另尋機會回報此大恩。」

「算不算是大恩,還在未定之天。我雖允你,但此換柬一事未有先例,也不知算不算壞了飛星堂的規矩,須得趁著上層星宿未發覺以前,盡速破了此案。否則若是上頭有人怪罪下來,特別是你的師傅,肯定討不了好去。」
勾陳君將銀柬收入懷中,續道:
「我至多為你虛掩一陣,剩下的,就全靠你自己了。」

騰蛇君微微頷首,隨即耳畔傳來聲響,只聽一名青衣捕快匆匆上了二樓,見到兩人便即拱手說道:
「報!外頭來了一名惡乞,說是與騰蛇君大人相約,眼下已經與護院的鐵衛動上手了,但這惡乞似乎有點來頭,還請騰蛇君大人相助。」

勾陳君看了那青衣捕快左邊臉頰上已經高高腫起一道紅印,搖了搖頭。
「在自家的地盤上,以眾凌寡,還能被傷成這樣,就算對方有點來頭,你們也太過丟臉,先下去把傷給治了吧。」

跟著轉頭向騰蛇君問道:
「這個惡乞,就是你昨夜去寶華天一趟,找來的幫手嗎?」

「是的,此人興許與血案兇手有些淵源,若是讓此人加入,應可速破此案。」
騰蛇君點頭道:
「也是我引他來此,就讓我與他一見,避免無謂損傷。」

「我與你同去吧,我倒想看看這名惡乞,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勾陳君說著,偕騰蛇君兩人快步下樓,邁步前院,待到抵達府院大門外時,只見一名汙衣乞丐,手拄一根鐵杖,被一眾刀斧鐵衛給團團圍住,護院鐵衛們雖然手有利器,但卻都保持數尺之遙,不敢再行寸進,他們有的被鐵杖戳中穴道,半身酸麻動彈不得,有的則是被鐵杖抽中臉面,橫七豎八各種紅腫印子。

「都退下吧!」
騰蛇君見來者確是酒徒,便高聲喝斥護院鐵衛退開。

「尊駕能以寡擊眾,當真不易,在下飛星堂勾陳君,不知尊駕怎生稱呼?」
勾陳君見酒徒一身汙衣,雜草似的亂髮覆蓋住沾滿黝黑泥垢的臉面,身上更傳出一股酸臭味與酒味,若非親眼所見,當真難以相信,這個貌不驚人的乞丐,能夠憑一根鐵杖,打得鐵衛們如此狼狽。

「小人渾號,酒徒。只是一名嗜酒的乞丐,賤名不值一提。」
酒徒拱手作揖,目光卻望向騰蛇君,似乎正等待他做出解答。

「勾陳君乃是追查血案的執事星宿,他對此案的了解最深,與我相同,勾陳君也一心想查出兇手下落。」
騰蛇君續道:
「勾陳君,這位酒徒,雖長年潛居於市井,但他對於鑑別劍法實有驚人造詣,我聽聞兇手在多具屍首上均留下劍痕,因此特讓他前來相助,以分辨兇手來路。」

「是嗎?」
勾陳君點頭道:「迄今我們還弄不明白這兇手的來路,若是能在劍痕上得窺一二,那是再好不過。尊駕這邊請。」

酒徒點點頭,便隨著兩人進入府邸。酒徒與勾陳君初次相遇,只覺對方聲音蒼老,但是觀其體型步法,應當屬壯年無疑,便隨口說道:
「江湖中傳聞,飛星堂一眾星宿來歷詭秘,異於常人,小人一直以為不過是以訛傳訛,誇大其事。想不到這兩天親身得見,果真如此。雖聽說古代刺客曾有吞炭使啞之法,但倒是沒見有人施行過,真是長了見識。」

勾陳君聞言一愣,先是哈哈一笑,隨後深吸了口氣,答道:
「若是吞炭使啞,又如何能發出這種聲音來?」
片刻間,聲音轉瞬而變,原有的蒼老語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聲音稚嫩高亢,有如翩翩少年。

「既然你願相助飛星堂,那也不算是外人,這事告知你也無妨。這變音之法,乃隸屬『飛星六十四門絕技』中的一部功夫,稱為『嚼舌法』,可仿眾人聲調,功力精深者,可通老少男女,隨心所欲。凡飛星堂星宿開口,向來以此法發聲,我的聲音蒼老枯啞,騰蛇君的聲音尖銳刺耳,都只是我倆興趣使然,不必介意。」

勾陳君很快地換回了原有的枯啞聲音,轉換間如行雲流水,令酒徒暗自稱奇。在兩人談話間,已行至府邸後院,後院座落著一棟矮房,外頭圍著一片濃密青竹,獨立於府邸其他樓閣之外,只見勾陳君領著打開矮房房門,以火石點亮了房內燈火。

甫踏入矮房內,一陣刺鼻草藥氣息便直沖酒徒口鼻,令他胸口一陣煩惡,腦子也微微發暈起來,但對勾陳君和騰蛇君而言,似乎再也平常不過。酒徒藉著剛剛點亮的燈火,看見房內空蕩蕩的,沒有多餘的傢具擺飾,只擺滿了八張大木床,床上似乎都躺著人形,但全以白布覆蓋。酒徒頓時明白了,白布底下的人形是何物事,便走到其中一張木床邊,伸手掀開了白布。
入眼的,是一具色澤慘白的屍首,適才衝鼻的草藥氣味,便是從屍身上所散發出來,酒徒見屍身皮肉乾萎,顯然已死去多日,但卻未見腐爛。屍首是個壯碩男人,雙臂腰腹間,卻殘留著大片的劍痕,雖然無法聽其親身道來當時慘狀,但憑藉劍痕卻不難想像,敵人出手的狠辣快捷,迎敵只一瞬間,似乎還看不清對方來路,便遭受快劍殘殺。

「這屍首防腐之法,當真前所未見。小人以為飛星堂只諳武學,想不到竟連這種草藥方劑的學問,也有獨到之秘。倘若未來小人不幸,又遇上了飛星堂的大人們,真得更敬重幾分了。」

酒徒邊叨念著,在八張木床之間兜兜轉轉,逐一翻開白布,檢視屍身上的劍痕,只見他的臉色逐漸沉了下來,變得鐵青,沒有了先前的渾不在意,甚至沉默下來。勾陳君與騰蛇君兩人立於一旁,看著酒徒的臉色變化,知道對方必然看出些什麼。勾陳君微笑道:
「飛星堂的草藥方劑,廣博如海,多數出自當今朝廷太醫之手,別說這區區防腐之藥,哪怕是入喉氣絕的毒藥,或是回魂還陽的妙藥,在飛星堂的藥庫裡都是唾手可得。見你面色如此難看,難道是中了我飛星堂的『絕氣散』?」

酒徒自然能聽出勾陳君話中打趣,但他此刻實在沒有興致戲謔一番,他抬頭望向騰蛇君,似乎有意相詢。騰蛇君雖會意,但道:
「尊駕在劍痕上可有看出些什麼?不妨直言,飛星堂雖已鑑別過這些劍痕,但是所知不多,興許集雙方之智,能看出更多端倪。」

酒徒長長嘆了口氣,便道:
「好吧,從這屍首上各種劍痕來看,對方所使的,乃是東州秋水一脈的劍法,更準確地說,是秋水一脈中的『蘆花劍譜』,但他所使用的並非正宗宗家的功夫,而是雜合其他武學所運使出來的劍法,但觀其劍路,也許他的劍法,還猶勝宗家一籌。」

勾陳君一怔,望向騰蛇君一眼,心中滿腹疑問,便對酒徒開口問道:
「倒要請教尊駕,這其中緣由。」

「大人應曾聽聞,東州秋水一脈,乃是劍法大宗,源於東州諸嶽山水之間,因觀其天地風雲,山川流水之象,得到靈感,進而領略成劍招,數百年來淵遠流長,在東州受其影響而足以開宗立派者多如繁星,但若談及秋水一脈的正宗,當屬『江燕門第』蘇家無疑,而這蘆花劍譜,便是由其所開創。」
「但這蘆花劍譜,雖源於秋水一脈的劍法,卻非憑空而來。當時,江燕門第的大當家蘇鳴泉,年少曾師從『仙霞派』方家,習得了獨門武學『百花訣』,又因緣際會從『威遠鏢局』陸家手中得到了『昭月心卷』的功法。這兩門武功雖各有所長,但都稱不上是一流的功夫,蘇鳴泉精研秋水一脈的劍法多年,亟欲突破先人成就,遂集兩門他派武學之長,去其糟粕,輔以蘇鳴泉自身所學,這才創出了『蘆花劍譜』。」

「因此,凡修習正宗蘆花劍譜之人,劍路必然與『百花訣』的路數有其相似之處,其運力施勁的訣竅,則應與『昭月心卷』相通。我觀其屍首上的劍痕,對方所用的劍式確實隱約脫胎自蘆花劍譜中的『散雪暮秋』和『搖花剪水』兩式,但其劍意卻變得狠辣霸道,與『百花訣』瀟灑飄逸的意境大相逕庭。」
「而從劍痕來看,對方劍上施勁雄渾,剛柔並濟,也非出自『昭月心卷』,顯然雜合了其他武學。但這些雜合的功夫,卻能歪打正著,補其不足,讓蘆花劍譜的臨敵威力大增,若是讓修習正宗蘆花劍譜之人與這人交手,其最終下場,想必與這幾位相去不遠。」
酒徒望著躺在木床上的屍首,又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尊駕鑑別劍法的功夫,當真令人佩服,既然對於蘆花劍譜與秋水一脈的掌故如此熟悉,不知能否看出,兇手的來路?」

騰蛇君開口相詢後,望向酒徒,語氣雖平淡,但酒徒心知騰蛇君之所以親自夜訪寶華天,為的就是讓自己能找出血案的兇手,但酒徒心中所疑所想,又豈是寥寥數語能夠道盡,只見他沉默半晌,方要開口,勾陳君卻搶先說道:
「如騰蛇君所言,我雖對東州秋水一脈有幾分了解,但能從劍痕上推敲出這許多蛛絲馬跡,足見尊駕藝業驚人,勾陳君拜服,不過,雖然洞悉了對方的功底,但要從武學上推斷出那小姑娘的來路,實屬困難,騰蛇君也不必強人所難……」

「小姑娘?」
酒徒的聲調裡,帶著些許茫然與惶恐。

「這事我也是今早方才得知。這兇手出手甚是毒辣,所到之處皆不留活口,在前幾日,有一名捕快雖遭對方重創,但那兇手的劍刃卻偏了幾分,堂中連忙召集名醫連夜救治,直到今日辰時方清醒過來,也難怪你倆不知。」

勾陳君望著騰蛇君與酒徒兩人,前者雖戴著面具,但見其雙臂環胸,顯見其不悅之色,後者卻顯得失魂落魄,似乎想起了什麼,卻又不敢開口。
「據那捕快所言,那兇手身形矮小,身著深黑衣褲,臉上蒙著一條黑巾,身法靈活如游魚飛鳥,快捷絕倫,所用兵器乃是一柄細長軟劍,似乎藏於腰脅間,劍刃鋒利無比,足堪折兵斷骨。」

「身形矮小,也未必就是女的。」

騰蛇君淡淡地說了一句,勾陳君頓時意會到自己失言,便點頭道:
「騰蛇君說的是,這是我一時失言了,兇手雖然身形矮小,但還未必能確認是個姑娘,但對方身法超絕,以軟劍為兵刃,應當沒有疑慮,從留下的劍痕來看,其內功也有深厚造詣。尊駕既熟稔東州秋水一脈掌故,不知這些描述,在秋水一脈當中可有符合的人選?」

酒徒抬起頭來,望著勾陳君與騰蛇君,雖然無法得知兩人神情,但酒徒也明白,這倆人無非是想讓自己說出幾個人選,便於飛星堂追查,幾經沉默,遂道:
「從劍痕觀之,對方雖知曉蘆花劍譜,但是卻雜合其他武學,顯然絕非出自『江燕門第』蘇家所授,蘇家在十幾年前慘遭滅門,未有活口,對方應是外人無疑。」

「既然蘆花劍譜只傳宗家,絕不外傳。那外人要如何能習得這部劍法?」
騰蛇君問道。

「如我先前所言,蘆花劍譜源於『百花訣』和『昭月心卷』,因此,若不能取得劍譜,便有可能是反其道而行,從這兩部武學著手。」
「據我所知,在蘇鳴泉以蘆花劍譜奪得『劍聖』名號後,『仙霞派』方家與『威遠鏢局』陸家兩家便聯合起來,希望能藉著『百花訣』與『昭月心卷』兩部武學,參透蘆花劍譜的招式。方陸兩家經過數年的明查暗訪,詢問許多曾親見蘇鳴泉用劍的江湖中人,集其零碎劍式,最終,也算是得到了蘆花劍譜的殘篇。」

「這劍譜殘篇,雖然不如正宗蘆花劍譜,但是仍具其神髓,方才我在屍身上所見到的『散雪暮秋』和『搖花剪水』兩式劍法,也收錄在殘篇之中。若是天下間,真還有通曉蘆花劍譜之人,應當便屬方家和陸家。」
「江湖傳言,『仙霞派』方家有一嫡子方錦平,身形高大,其兵刃為一對長劍,與兇手形貌不合。但『威遠鏢局』陸家則有兩女,其名喚陸子青和陸子華,兩人雖年輕卻都武藝非凡,只是不知是否善使軟劍。」

「能知道這些,便已足夠,勝過我們密林尋葉,大海撈針。飛星堂這回算是欠了您一個人情,勾陳君日後有機會,自當加倍償還。」
勾陳君朝著酒徒抱拳行禮,但騰蛇君卻絲毫不為所動,似乎仍琢磨著些什麼,其眼神透過面具上的紅玉眼眸,望向酒徒,不發一語。

「大人言重了,只是小人所知的,也不過如此而已。接下來,擒拿真兇的事情,就得全仰仗兩位大人了。倘若沒有其他事情要問,小人就先告退了。」

酒徒朝著騰蛇君和勾陳君深深一揖,正欲轉身離開。勾陳君則瞥向騰蛇君一眼,似乎想探詢些什麼,只見騰蛇君上前兩步,溫言道:
「有勞尊駕特意來此一趟,就讓我送你出府邸吧。」
「那便有勞大人了。」

酒徒手中持著那根鐵杖,又是朝著勾陳君一抱拳,緊接著便隨著騰蛇君跨出矮房。只見騰蛇君領著酒徒,穿過後院迴廊,東繞西拐,卻將酒徒領到了一處陌生的別院,並在院心的校場中停下了腳步。

「大人,還有何指教?」
酒徒神色平靜,垂著頭詢問。

「指教不敢,只是想問尊駕一句,離開飛星堂以後,接下來便欲往何處去?」

騰蛇君轉過身來,雙手負於背後,雖然虺蛇面具遮擋了面容,但酒徒卻明顯感受到對方渾身透出一股詭秘的殺氣,相較於提燈夜訪的從容,矮房驗屍的沉著,此刻騰蛇君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已然大不相同,不由得隱隱戒備,低聲道:
「小人從哪裡來,自當回哪裡去。接下來自當返回寶華天。」

「你這話不盡不實,還想瞞騙多久?」
耳邊只聽見騰蛇君一聲嗤笑,酒徒眼前一花,騰蛇君瞬間欺近身旁,右手揚起,疾劈面門而來,竟是不由分說,出手即是殺著,襲來的掌風撲面生疼,顯然騰蛇君沒有半分留力。

酒徒手中鐵杖朝地板一點,看似毫無力道,卻硬生生讓他往後挪了數尺,避開了騰蛇君掌攻。騰蛇君右掌雖落空,但聽他冷哼一聲,左手彎刀已然電閃而至,酒徒還來不及看清對方從哪取出這柄利器,騰蛇君已朝著酒徒右脅疾砍三刀,酒徒逼不得已,只得舉起手中鐵杖封擋。
噹噹噹,迸出連環火星,騰蛇君的刀招全斬擊在鐵杖上,震得酒徒右臂和虎口疼痛欲裂,鐵杖幾乎便要脫手。酒徒還不及還招,方抬起眼來,騰蛇君右手上竟又出現了另一柄彎刀,朝著酒徒下三路連環剁砍,刀勢毫不留情,似乎有意將酒徒雙足一口氣斬落。

酒徒一聲怒吼,鐵杖交到左手,左手揮杖疾擋,杖勢如天河倒瀉,及時阻住了騰蛇君的刀招。騰蛇君刀招雖快,但酒徒守勢嚴密,一時之間竟無隙可進,但聞騰蛇君一聲冷笑,抽身退開數步。
只見,騰蛇君與酒徒,兩人距離不過丈許,相視而立。

騰蛇君手中一對柳葉彎刀水光流轉,殺氣橫溢,令人望之生畏;而酒徒左手持起鐵杖,杖尖遙指騰蛇君,竟是以杖為劍,見他身法飄逸,哪還有半分乞丐模樣,雖著一身汙衣,但觀其神態卻凜然生威。

「好極。」
騰蛇君一語方出,再度持雙刀欺身而來,有如一抹闃黑霧影,快如鬼魅。但酒徒早已看穿對方這捉摸不定的身法,左手杖尖迎面連環疾刺,直取騰蛇君眉間、喉頭和心坎。雖然這鐵杖無鋒無刃,但此刻酒徒以內力運使出招,若是冷不防挨上一擊,同樣可能有碎骨之厄,騰蛇君見狀連忙旋身急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