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滾輪上的老鼠（二）

座位區的玻璃牆前有一條長桌子，坐在那邊能直接看著外面的人、車，但是身邊的位子有人坐的話，到時就只能縮著肩，夾著腋下吃飯，而且還會一直覺得旁邊的人看得到自己的手機畫面。

而靠牆的位子又都是大桌子，坐著一個位子一個小時而已就已經很有罪惡感了，坐在大桌子的話就像佔用四個位子一個小時，那個罪惡感是更加的大，再說店裡真的沒有空位的時候人家還是會來一起共用一張桌子的。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配著兩張椅子的小桌子，沒必要的話，一般人也不會先挑跟陌生人面對面坐的位子。

結帳之後，座位區和剛進店的時候檢查的一樣，只有幾個人。所以很順利地坐到我的專屬位子上，開始滑看朋友圈的帖文，看看動態短片，略過那些「越努力就會越幸運」之類的東西，也略過只會讓自己更自卑的那些認識的人的生活小確幸，多花一些時間仔細欣賞那些性感的曲線。對了，再開交友軟體，右滑幾個美女。

「請問這裡有人坐嗎？」

「沒有，請坐。」

正猶豫要不要把這個像是假帳號的女生，左滑掉的時候，有個人來要桌子對面的位子，沒多想就請他坐下了。覺得有些後悔的時候，瞄了左右兩邊查看。

明明店裡還有那麼多位子，幹嘛偏要坐我前面啊？不過就算先注意到了，也不可能因為不想跟陌生人同桌，就請對方去坐其他空位就是了。

不常聽到的來電鈴聲響起，手機畫面上顯示，老闆用line電話來找人了。掛掉或者裝沒聽見，萬一有什麼大事，或者就算只是小事發生，我都會等著出麻煩事。

「……」接通電話後，先稍微等一下。

「Bryant嗎？」

「是。」通話開頭，和計劃地一樣順利的精簡地完成。

「我剛剛有在slack上面傳訊息，你沒有回我喔！」

「……」我要怎麼回答啊？『吃飯時間不看slack』嗎？

「我再提醒你喔，看到訊息記得要回覆。有聽到嗎？」

「有，知道了。」

「有收到包裹了嗎？」

「還沒有。」

「今天應該要收到包裹的，你等下回去再去看一下有沒有送到，然後給我知道。」

「好。懂。我會去看。」

「嗯，好，掰掰。」通話結束了。

所以說午休時間我是沒有不看工作的訊息，不用應付老闆的自由的嗎？跟人領薪水的就是從伸手拿錢的那刻起，不只有了打卡的時間，還有了感覺不到邊的責任，和沒完沒了的職場人情禮義。

麵包早就吃完了，桌面那小小的盒子裡面也已經吸不出一滴奶茶了。原本是想坐到時間差不多了再離開，然後在午休結束時間快到的時候回到廠內。不過既然知道老闆在等著自己的回報了，哪裡還能再等到午休之後才回去，真那樣做的話，被明說「對公司、工作沒有心」之類的話，會很難堪的。

再多坐一下下就好。這是我珍貴的自由時間，所以一定要再多享受一下。雖然人還在廠外，但是心情和思緒都已經被工作困住了，休息的感覺早就被破壞掉了。

「欸，你說這個世界是不是很無聊啊？」

坐在前面的人突然說話了，看他這張臉有些眼熟，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常來這間店的人。這個人的嘴巴和鬍渣都油油的，看一眼桌上空空的三角飯糰包裝袋，這個人一定是吃完還沒擦嘴。

他喝了一口盒裝的咖啡牛奶，然後又接著繼續說：「活了那麼多年，只搞來一堆失敗和負擔。」

「是啊！東西都越來越貴，花的錢越來越多，每天都被開銷追著跑。」

和那雙眼睛對視，很熟悉的雙眼，像是常常看到。他接我的話，說：「最慘的是每次以為找到了自己的夢想，猶豫不決地稍微撥出時間去做，做一半不做一半的，最後放手去做了之後發現又只是白白浪費了時間。」

「是啊！」小時候想要長大後賺大錢住大房子過好生活；高中時候想要從大學學到厲害的知識，做出轟動世界的東西；大學畢業後只想要找個好工作能安穩地等到退休。再看現在在過的日子，老闆沒有止境的想法伴隨著各種難題在未來等著，在等著我去死不了地死在它們手上。之前那些夢想不只浪費時間，而且還是現在的負擔的成因。

捏扁桌上的空盒子，以為會心裡舒服一點，但是並沒有。

「你有事就先走吧！不好意思讓你聽我抱怨。」

「沒關係。」

也對，還是先乖乖去上班好了。走過這位同桌人身邊的時候，耳邊再次傳來他的聲音：「如果能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用不一樣的身份重新開始的話，你會去嗎？」

不一樣嗎？不用為生活煩惱，不用對未來感到恐懼的話，為何不去呢？

想著要怎麼回他的話，回頭發現人已經不在位子上了，桌面也已經是空的了。

「收到一個包裹。」從大樓大廳拿到東西之後，馬上傳訊息和包裹的照片給老闆。做好通知的動作後，就是進廠工作。

把瓶子擦乾淨後，依照老闆教過的，包裝好入盒，再把貨運公司的單子貼到盒子上面。最後再把它們拿到大樓大廳放著，讓貨運司機路過時收走。把貨放好再回到廠內時，離下班還有好幾個小時。

把訂單生產進度，寫在所有同事都在的頻道後，看看那些新面孔，忍不住地覺得感慨。在這裡工作了快八個月，當初同時期一起進來的同事，現在幾乎都已經離開了。有的是自己辭職，有的應該是被開除了，明明她們各自都有很厲害的專長，而我沒有厲害的程式開發能力，也其實不想花更多下班後的精力時間在那上面。

只是按照流程處理訂單的人，老闆是不會要的，就像他找的店員也都同時要做設計、寫文案、查論文找資料……而且現在這種網站開發的項目我已經做得這麼難受了，之後的網站優化、安全性強化、大數據分析、人工智慧應用、區塊鏈應用、軟硬體設備整合，這些鬼東西的難度，跟現在寫寫網站完全是不同的量級，根本不可能像現在一樣，還會有不用工作的下班時間。

現在的狀況是，上班時間才煩惱要怎麼寫出符合老闆要求的功能和效果，下班後就什麼都不管。能有這樣的狀況是因為現在只是在修改網站模板程式，而且已經花好幾個月了解這些技術的操作要點。之後那麼多的困難的項目，到時我還有本事混過幾個月呢？我能憑什麼比那些先離開的同事再繼續待更多個月呢？不想寫程式的話，我還能做什麼？不想要有個非得面對的老闆的話，我又能做什麼？

下班前半小時，看著勉強寫出來的，只條列了兩點的工作進度，再看看沒有新訊息通知的slack。到了說好的時間，平常的話應該是已經收到會議鏈接，然後已經在開會了，可是現在還沒有任何動靜。當然延遲開會也是有可能的，召集所有員工一起的會議就常常晚幾十分鐘才開始，然後就拖延了我的下班時間，現在很可能就是這樣的情況。

要不要發個訊息通知他呢？發訊息的話，這少得可憐的進度會不會被抱怨啊？還是靜觀其變比較好，真的沒有開會的話今天就結束了，之後的事過了今天再說。

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現在再提醒他開會的話，肯定就會沒完沒了，然後就不能準時回到讓人安心的房間裡。不管！反正裝死就對了！

打卡機響了，下班時間到了。不用廢話，馬上走人！把電腦收好，接下來週末不用上班，所以為了裝出有在下班後研究程式方面的難題，電腦需要帶回家。

打卡，關燈，關門，最後鎖好大門。在等電梯的時候再打開slack查看，老闆還是沒有傳任何訊息過來。

上下班的路程最多只花八分鐘，一路綠燈的話，三五分鐘應該就夠了。路途中會經過一個夜市，原本應該自己煮飯隨便配點拌醬吃，不過今天是星期五，而且今天好像沒發生什麼大事，但是我心情就是不好。所以需要吃些好吃的來安慰空虛的心靈。

今天人看起來不少，機車停車格被用了八成。裡面也確實有不少人，只是沒有到人擠人的程度。雖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也大概知道有什麼食物，攤位大概在哪個位子，但是總覺得實際看到攤位和菜單之後，就沒有像平常夜裡吃完白飯拌醬後那麼想吃了。

但畢竟都在這裡花了不少時間，所以不能空手離開。每個攤位都走過之後，買了一個應該是價格最低的雞排，再跟好看的女生買了一杯她攤位的菜單上價格最低的黑糖紅茶。

總覺得逛完夜市之後更加失落。是因為看著那些好吃的食物，而自己沒辦法多買一些，所以覺得難受嗎？還是看成雙成對的年輕人，開心地逛夜市，所以覺得羨慕？

回去的路上有個紅燈感覺特別的久，所以每次在等的時候，就是稍微滑手機的時候。這次也一樣，準備打開交友軟體的時候，留意到畫面最上方有slack的圖標。

「我來不及回店內，你先下班，下禮拜再開會。」

在通知欄上面看到了，老闆在slack上面傳來的訊息。所以你回到店裡的話，就算已經是我的下班時間了，還是要開會就對了是吧？幹！滑調那條通知。老子現在只是自由的快樂宅宅，那些煩人的噁心東西滾開！

「哭啊！轉守為攻！」

把身上沾滿外面世界味道的衣服換掉，現在一邊啃雞骨頭，一邊看胖叔叔的遊戲精華影片。人生本來就應該是這樣，有網路，有得吃，這麼簡單的快樂。

為什麼要那麼辛苦出門去面對老闆，去面對一堆難搞的工作？

手機響起新訊息的通知音效，是母親傳來的匯款給一間會館的收據。

把檔案下載下來後，寄給那間會館。

這張匯款收據，證明她這個月也幫我繳了學貸。只是負責自己的吃喝穿住，學貸還是母親在幫忙背，這樣的情況下，存款還是少得可悲。存款那麼少，萬一家裡需要我出錢的時候怎麼辦？萬一自己突然有什麼意外，身上只有那麼少錢肯定連累母親。

需要錢的話就需要有收入，所以就不能隨便離職，隨便放棄現在的薪水。可是真的要一輩子都做那樣的工作嗎？不對！我就是不想一直這樣下去，不願意活得像是用自己的人生成全別人的富有。既然人生就是一定要工作我也想做，我能做得開心的工作。所以在看到比賽資訊的時候，才決定要認認真真地寫出一個完整的作品，再藉著這次經驗開始用創作來養活自己。

所以今天一定要寫出故事大綱，然後趁週末把第一章就寫出來。

所以今天不能再繼續耍廢了，關掉影片，調個舒服的姿勢，打開編輯軟體。我今天要好好把大綱寫出來！

那麼要故事應該怎麼做開頭呢？

這樣的開頭，後面是要怎麼接呢？

這樣寫的話，不會看起來沒有主題嗎？

寫這種東西，會有人想看嗎？……

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了。

就算查了各種教學文，還是想不出一個能讓別人會覺得想看的故事，畫面上之前寫好的零碎的想法，還是沒有被整合成完整的故事大綱。

煩惱死了，所以決定稍微躺一下，結果一不小心就睡著了。整整一個晚上沒有實質的進度。

想要靠這次比賽寫出第一本完整的小說，然後就靠著寫小說，平平靜靜地過活，享受不用面對職場的生活。這些根本只是在妄想而已。就算真的能寫完小說，就憑現在的實力，根本不會有一個人稀罕看。就算真的有人看，也不可能會到足以支持我一個人生活的程度。就算真的當了小說家，沒有老闆，但絕對還會有不喜歡，甚至討厭我的作品的人。更不用說，現實狀況是，大部分寫作的都是兼職的。

也就是說，不管怎樣，人生來就是逃不過為錢而活的活著。

老鼠滾輪上的老鼠啊！有跑至少有資格吃到一口飯；沒有跑但是分食其他老鼠的飯的，就是沒有貢獻的垃圾，那種老鼠應該死一死。我就是那隻該死的老鼠，可是我死的話，母親會不會被連累到，舅舅叔叔們會不會覺得母親教出沒用的小孩很失敗？人心怎麼想，誰知道，但至少肯定會害她需要花錢給我處理後事。要把一個人的屍體從國外運回家應該會很貴吧？

明天也會是一邊妄想一邊在浪費時間，後天也會吃喝睡看影片，然後在晚上的時候祈禱星期一的太陽永遠不要升起來，接著又覺得別人沒必要一起永遠沒有明天，所以希望自己不小心永遠都醒不來。隔天咬著牙忍著不知道怎麼累積起來的怨氣，上班，下班，厭煩，逃避……一直重複輪迴下去。

既然在這個世界，只有有錢的人有資格享受生活和體驗人生，那為什麼還要讓我被誕生在這裡？

想這些只會讓心情更糟，被厭煩淹沒的腦袋根本找不出好笑的好玩的題材。

算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