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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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L因為聽見叫喚自己名字的聲音而抬起頭,一陣躊躇後,又將視線拉回筆記型電腦上快將終結的小說。

  從世界開始之地駛往時間停止之方向的列車已不顛簸,只悶悶的為藏在牆後盤根錯節的電線的嗡嗡聲填滿,像個飄向極低壓的太空而快將脹破的氣球。連接車廂的自動門開啟時L正刪除整行文句以符合每章五千字的無意義規定,拎著巨大行李袋的女孩在對面坐下時小說恰停在四萬六千六百六十八個字。

  「史丹利死了,」女孩說,並將行李袋扔在雙足之間。「而我無能為力。」

  「我很遺憾。」L用一點也不遺憾的表情回答,同時大膽的猜:袋中裝的不是史丹利的頭顱,就是殺死自己必須的兇器。

  先前被滅除的僅是一半的他,是史丹利英雄故事裡的解讀者,日記裡聒噪的敘事工具;留在那往返港城與灘頭的列車上的,則是新小說裡代替缺席主角所誕生的史丹利制裁者。

  為了避免史丹利成為那終究毀滅女孩的男人,猙獰活在小說裡的L與日記裡的「L」即便憎恨彼此也得互相合作。何況呢,在L之上還有整部小說的造物者與他更完整更狂妄的劇本,L和史丹利的鬥爭不會結束,和自己的更不會,可是小說必須有個結尾,否則女孩、「李昀」乃至史丹利的犧牲也就變得毫無意義,即便到頭來需要意義的唯有造物者而已。

  窗外的黑暗顯得更猖獗了。L在玻璃的表面甚至瞧不著一絲自我的映影,趨近飽和的黑有些像半開的嘴巴將女孩的身子把玩般地吃下又吐出,一如女孩緊盯著他的眸子將他膨脹且哭泣似的慾望排除而又接納。

  L仍舊猶豫該開口或埋頭刻劃那將供自己沉睡永久的棺材,在開口導致的風險與轉機、以及就這麼毀滅這故事的壯烈感之間,他意志虛弱的搖擺著。

  最終,他再一次向語言的魔力屈服。

  「這黑暗的車上我看不見史丹利的結局,距離妳徹底戰勝我,卻也不過兩千字。妳很快可以為史丹利報仇,且剖開我們的故事以逼迫造物者現身,但我最大的疑惑是:為什麼是我呢?為何主角一定要由不是主角的自己頂替呢?」

  而自己又是誰呀?

  見女孩並未應聲,真正的、也是他說不出口的問題猛然從心底浮現。

  他知道電車不會一直待在黑暗中,真實的光明湧入車廂那刻L在小說的存在也得功成身退,現在的問題是究竟他能立下甚麼樣的「功」。

  L再次死亡的鬧劇(儘管寫下他的人渴望在塵世間長久的活、幸福的活)無法被阻止,而為了小說的「功」,小說的意義,不是主角的L仍有透過死去擁抱新名字的義務:那會是背負存在荒謬性的後現代悲劇英雄?娛樂至死的資訊社會裡偽裝預言家的消費者?抑或是不滿於國或家之間、體與靈之間匱乏辯證性的故鄉的象徵?

  L不知道,只覺得上述的都不對。它們聽起來都有種粗俗的睿智感,他要的卻是能扎實貼在心上的一個名字。女孩卻不能替自己命名。

  「無論你是誰啊,林,這不改變你讓艾莉絲傷心的真實。」

  女孩傾身向前,用右手壓下L電腦的上蓋,逼得不想成長的少年看見他無論如何需要、卻是亟欲推開的真實。

  「我的罪無庸置疑,但她能給我的我已經好好收到了。接下來,無論是日記或小說,便是她的事了。」

  L稍微粗魯的向右挪移了幾吋,想重新開始寫作但被女孩的手掌再次擋住。這次她直接越過螢幕壓下了電源鍵,雙手同時朝L的臉上揮去。

  反射性閉上眼睛的L以為整部列車要被黑暗吞噬了。結果是女孩奪走他的眼鏡,並用不知從哪兒變出的衛生紙輕輕擦著。

  「林,你知道自己說的雖是極為『現實』的真相,卻也絕對是汙衊真實的假話。」

  女孩說話時L愣愣的望著自己的眼鏡,鏡片後頭扭曲的世界被那藥品漂白與柔順織成的纖維之網絕望的捕捉住;再也不窺伺女孩或誰的存在意義,並停下終致憾恨的虛構如何?現實,那他和日記裡的「李昀」簽下、而後殘酷違約的等價交換啊,應能在日記之外的生活裡找到,能在造物者平庸的幸福裡找到。

  這樣的未來很迷人,L必須承認。

  「行動吧,林,說出你心底所預設的,關於人類選擇之本質矛盾的荒唐抨擊!你究竟相不相信『真實』的存在?」

  女孩將眼鏡平放在L的臉前,像頓時察覺到L無甚特別的長相潛藏的某種可笑而微微舒緩了緊鎖的眉頭。那團屈辱也無助的衛生紙在他反應過來前被塞進自己手裡。權力的天秤傾斜,這他預見了,但那傾斜的美感又令他無語得讚美造物者書寫小說的墮落和慚愧。女孩的表現委實超出預期。

  用近視的模糊視線揣測窗外無藥可救的黑、和內心爬蟲般蠕行侵略的空洞,L喃喃的以腐臭的存在開始告白。這會是最後的交鋒了。

  「真實──與現實有的應是量而非質的差異──亦為空間性的名詞,是必須藉由存在的掙扎、探索和跨越的一片『正確性』可能誕生的地方。妳的意思是這樣,對吧?」話裡夾帶自暴自棄的笑意的L緩緩提問。

  他對女孩真實的懼怕,與其說是動物園野獸對荒野的拒斥和忌妒,毋寧說是孩童不肯離開扮演神明的遊戲的驕縱與成癮。

  「欠缺正確性的我無法從真相裡發現真實,那麼日記中的科學便不過是繁言冗語堆砌出的抽象辯詞。」

  稍微停頓了一下,L觀察女孩的表情卻找不到一絲動搖,於是他繼續說到:「可悲的是呀,我就如所有人類那般想活在自己的現實中,但清晰明白那只是『一己之現實』的決絕孤獨也讓生命的所有美好純粹與虛妄醜惡混濁成一塊。我願意接受假話帶來的責任,因為其乃我的選擇。人的生活對意志的反叛可說是無窮無盡,當中也包括選擇導致的痛苦,以及生活必將體驗的各種麻木和無限。」

  他的回答該是充滿悲情的,因為女孩的臉上片刻間露出了破綻:那是標準的史丹利式的同理。自己方才模仿的果然不夠像呢。

  「人縱能不斷說出新的故事,在完成每個故事的剎那間也與人無盡的可能性永別。虛構讓只有被寫下和被閱讀的東西存在,我作為『L』即是要照著此虛構之原則來印證每個角色身上的劇本。劇本是假話與否我早不在意了,不是主角的我無需為劇本的假負責;而對『選擇』的攻訐,我的這部日記與造物者的這部小說已經胡言亂語了不少……」

  「此刻我終於理解到:自己就安靜的讓未完的故事終結自己,其實亦可。」

  由你、而非小說來殺死我,亦可。

  L的言下之意如是。

  「終於說完了?」女孩收起同理的面目,以刻意裝作不在乎的聲音總結,「所以你一點兒也不後悔。」

  女孩將要說的話不會比自己的精簡,也不會比自己的有道理。L知道。

  但她說的會是真的。

  再見囉。

  向從未見過也永不涉足的、女孩的真實,L暗自告別。

  「林,你真是個悲哀的人。」

  L點頭。女孩的聲音將整個車廂佔滿,身形嬌小的她此時顯得蘊藏甚麼能征服世界的力量。

  「你計畫在這章戳破餘下的、所有你在『我』身上強加的謊言,以完成小說的創造和消費;你堅持故事裡沒有任何事能正確,你於焉恬不知恥、且無所不為。」

  女孩的指控與車廂的震動幾乎同步,讓L想起史丹利存在但不擁有的那片森林。

  「現在你將走出最後一步,讓自己的身影與那一事無成的造物者重合的一步──」

  「他筆下印證己身孤獨的主角的空缺,你卻沒資格將之補填。」

  女孩來到L身旁的座位側身與之對視,從未能好好描摹的臉龐在日光燈和在月光下是同樣美麗且自我指涉的淺薄。

  「然而這故事需要你……甚至連不需要你的艾莉絲也需要起了你。你的『正確性』與生俱來,但只為假話服務的『正確性』根本什麼都不是。」

  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近到L以為他正用著女孩的視角在觀看緊抿下唇而略為發抖的自己。

  「那兒呀,林,你相信我,連最低廉俗媚的意義的殘滓都沒有。」

  「既奉承又逃避劇本的你,企圖將現實、日記和小說裡三者都消費成徒具荒謬的骨幹。究竟『L』、史丹利或艾莉絲是誰?他們究竟活在哪兒?我現在正對著說話的又是誰?這些存在邏輯的刻意失序,原本只是造物者虛構能力低劣的證明,可是活在虛構裡的人別無選擇。」

  一心想著死,認為死能成全自己在虛構中的意義,是卑鄙的。

  此乃女孩的意思,L也無法反駁。

  或許是不自覺的吧,女孩的同理此刻又悄悄歸返而隨著她的話語迴響。

  「……我認為呀,林,我們作為人類被創造,即便不具真正的肉身,卻仍要半神性且貫徹自我意志的活,方是為一己的存在負責。」

  然而,女孩仍照著這作品的遊戲規則來和L玩,那麼她獲勝的機會便率先被自己的策略背叛。

  思及此,L並不歡愉,僅感到釋然的絕望。

  ──是啊,我們都不是自由的,我們的不自由正極端惡質的證明了我們所擁有的,那自由而且幸福的義務。

  他想如此回應,也這麼開口了,不過聲音並未在車廂內傳開。

  空氣拒絕傳遞他的訊息。

  果然。

  絕望的同時,L也明白自己最終落敗的原因是甚麼了。

  看著女孩手裡的孤伶伶的眼鏡,沒了對世界本質曲解的凝視L便無法言語。

  女孩會得勝,並非某個先於虛構的強大哲學能制服L的穿鑿附會,而是他的存在將被致命的削弱。

  看著沉默的L那等待行刑的表情,女孩輕輕地笑了,「你想責怪小說、想責怪眼鏡,唉──」

  她是笑得這般淡漠與噁心,宛如不在此世界也不在此時間軸上的碼頭那個L曾經邂逅的、心懷絕對秘密的學生。

  「林,你該接受兩件事:你不是這小說的主角,你的存在也是無意義的。前者你以為接受但心懷抗拒,後者你抗拒卻早已接受。這兩個要素自然會讓小說難看得要命,你卻也無法奪走小說的命;小說會留下,而你會被遺忘。」

  「唯有真實是善的,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妳呀,L無聲的開口,我不相信的是我自己。他拒絕相信,就如同「李昀」拒絕殺死自己那樣,是對必然情節的渺小抵抗,卻遠非無意義:「L」死了,技術上來講「李昀」也未弄髒她的手。一個角色的意志竟能掙得一個無限接近主體的客體性尊嚴!L在小說裡對「L」和史丹利的殘忍,不也可以是兩個客體企圖接近造物主的賭注麼?

  主觀來講所有人都是輸家,客觀來講,有些人比其他人輸得更徹底。

  列車驀然加速。女孩靠上了L的右肩,兩人面前的提袋卻紋風不動。

  那裝的果真不是史丹利的頭,L鬆了口氣,他應得的懲處仍由女孩來給;然而真正的懲處並非用「給」的,反而更像是種意外。能不斷思考且不斷將思考銘刻於小說裡的自己,不可能是最大的輸家。

  「夠了。」

  女孩說了這句「李昀」曾扔在L臉上、卻沒命中的重話。

  「虛構的『他人』無法改變自己,這點林是對的。」

  「然而,意外對存在物的影響,就是他人的意義──他人不是地獄。」

  那麼,女孩究竟為他準備了甚麼意外呢?

  不再言語的L看向旅行袋時女孩已前行二步、俯身、迅速扯開了拉鍊。

  「跟我來,」女孩淡淡的下令,並未將袋中的物品交給L。

  「這不是你想的那種小說,我們沒必要為兇器提供幼稚且粗劣的描述。」

  這又會是哪種小說?

  L暗想,並乖乖跟在女孩後頭,然後自問自答:這會是主角在所有角色死亡後誕生的故事。

  文字的暴力和無禮,那讀著小說的誰也經受了太多,這是給出最終解答的時刻。

  他們穿過了車廂門。猛然增強的光源讓L瞇起了眼睛──等等,這敘述好像在哪兒經歷過?是和「艾莉絲」與女孩爬山的那時。又好像不只如此。夾在他脅下的電腦喃喃的說。

  電腦當然是不說話的,就如L,但並非所有文字都需要空氣為媒介。

  L是象徵性的存在,這從小說開始便反覆強調,那麼他理應能收到故事於預定的終末前發出的求救。

  它在請求L不要逼女孩重複在山上發生的蠢事:讓敘事之外(或「之後」?)的意義取代故事本身能賦予的意義。史丹利之所以為英雄,是他憑角色的意志給了少女的世界歸宿,L若不願成為英雄,至少別把英雄的責任推到女孩身上。讓女孩殺死自己等同讓故事被真實吞沒,從未出現在故事裡的又要怎麼殺死一個故事呢?這終極的矛盾徵兆的終極虛無,是它向依然待在故事裡的L乞求的原因。讓L殺死故事,將是小說能做出的最後妥協。

  這節車廂的窗子從不可參透的墨黑轉換成了單面鏡似晶亮,迎接兩人的是兩人魅影般的映影。鏡裡的女孩朝L拋了某個沉重的物件──照命令他是不會贅述那手槍精心電鍍的鉻鐵、握把與板機的弧度、或作為一個殺戮用具的意義──他現在需要的依然是選擇而已。用映影凝望著自己的眼神凝望映影,有著沒甚麼特色面容和鬆垮肉身的L在女孩旁慢慢的、慢慢地舉起槍。

  「那麼,你選吧。」

  女孩的指令從鏡子的一邊傳到另一遍,車廂裡的兩人到像是一對忘詞且尷尬的話劇演員。

  L感覺自己快能描摹對方的形象了。以一個詞,以一個三音節的、半神性的符號來描述她、它或祂。無趣的文字遊戲呀。失去語言的L將所有精力放在女孩的存在上:首先從烏黑及肩的髮開始,到不知何時將L的眼鏡戴上的臉龐,到與他相若欠缺鍛鍊卻是一份能夾入慾望和符號的肉身,到她幸好沒有握著槍的手掌。

  故事可以放心了,最後做出決定的會是自己。

  L想就這樣對自己扣下扳機。他不想殺死女孩,選擇投降或許不錯,但他直覺的想要在末章裡當個英雄。

  「還是那麼浮誇呢,你這笨蛋。」

  她卻是笑了。

  「補償吧。為那夏日無數的夜晚,經過無數的自責、醜態與瘋狂,你終究做不出的決斷補償吧。」

  L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但他不能回應。

  還不是現在,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