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丹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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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5-01
那個夏日之後的種種,L終究寫在了日記裡。這日記該由道歉起頭:「對不起,」L寫道,「我的謊言不僅虛構了李昀,更是虛構了女孩和我自己。」
謊言無法被留在這以為熟悉可仍舊陌生的城,L明白,也深刻體會即將前往的遙遠異地不會提供原諒的機會;他需要的亦非原諒,是在短暫的旅行裡找到面對錯誤的勇氣。聽起來十分鄉願,但這不該阻止他去擔當自己仍不願負責的錯誤。謊言會繼續跟隨著、積累著,矛盾的他用視線捕捉一台起飛的客機時如此思量,直到他能坦然向對方陳述自己的羞愧,L將作為散落在這道歉的紀錄中一個彎折且憂鬱、代數式的音節,來指涉那些他即將省思並為之悔恨的時刻之總和。L等於謊。
即便是謊言L也要稍微描述一下,自己離城之前關於那年夏天的不幸之預感。這語句確然謬誤而殘破:究竟該不幸是否發生了?預感只能針對未來,夏天的事件自然是發生了──否則L也不會寫這篇道歉的日記──可將那件事視作「L所需負責的不幸」卻明顯是之後的事了。
處在犯錯的時刻與驚覺其錯誤之恐怖的時刻中間,日記裡的「L」也倚在窗前看著飛機起降。厚重的窗子將候機室包圍宛如水族箱的玻璃牆,展示的卻非天空而是眼神黏附在電子裝置的旅客們;雲朵是好奇但溫和的觀眾,將陽光孩童般拍打水族箱的熱情收斂在自己的白與扎實裡頭……唉,形容藍天、白雲和日照的方式還有太多,而L自從懂得操弄文字以來便在這些敘述裡打轉,好似他是隻量產的裝飾畫裡頭的渡鳥:永恆的作勢要橫過大海,前往世界徒留虛空的地方。
L還未準備好,世界反正決定了對他敞開胸懷。今次他出國參加的兩份課程一在阿姆斯特丹,一在溫哥華,都仰賴父親慷慨資助方成。L若要為自身的謊言負責,也該以接納一切的心踏上異國的土壤。
(父親說李昀喜歡自己,L卻還沒讓她進入自己的生命。)
作為永恆過渡的地方,L在候機室遇到了史丹利。日記裡L賦予了他別於知識分子的另一面,一個靦腆的會計系學生的形貌。這當然不是史丹利真正的樣子,但L知道同樣從台灣來的學生中半數是修讀商科相關的專業,所以統計上來說,史丹利也有一半的機會在名字之下藏著商學生的實質。
日記是未來所不捨的過去,現在L是這麼想的,那麼史丹利從平板電腦邊緣探出的視線和他對上的那刻,L會照自己寫下的劇本行動,為了於往後看見在女孩身後一直、一直注視著自己的李昀。
「你看起來很消沉。」史丹利說。
「是徬徨吧。」L沒有看他。對方會換個話題。
「最近讀甚麼書嗎?」
「嘿,你負責的不是這個。」詫異的L提醒,卻在下一刻瞭解史丹利的用意,「的確我會希望自己讀書……但還是省去這些戲碼吧。」
「你對自己很差勁。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不,你有活得更好的『義務』。」史丹利犀利的話語中不帶感情,「去如和女孩談談吧,如果你堅持女孩就是你科學化書寫的標誌的話。」
L的背脊靠在直立於身旁、因拉桿未收起而顯得更加巨大的行李箱。身穿寬鬆運動夾克的L看似身材中等,其實除了腰腹和臀間的贅肉外十分乾瘦,尤其是那對明顯過長的手臂,若脫去外衣的掩護便和粗壯的雙腿難堪的對比著。
「我還不能見她。」
「你不能用這副模樣見她。」史丹利淡然的糾正了L,然後嘆氣,「可以的話你甚至不想要有身體。」
L接續他的話,「於是不再有慾望、疲憊與喪失意義的焦慮。」
「那便是不要活著。」
「那是要虛構自己。」
「你又能逃到甚麼時候?」史丹利將筆電拉近,用印著台灣留學生組織標誌的圓領衫擦拭其螢幕。飛機引擎轟隆作響讓L明白,在尋找李昀的列車上他聽見的聲音該是回鄉的召喚;依然逃避的他卻不忍目睹回鄉的結果,或說那故鄉所體現的、他仍無法接受繁花似錦之幸福的那矛盾心理。
「我的錯誤會在日記裡結束,這之後我承諾李昀要在『現實』裡好好活著了……至於日記,縱然非現實,或許也能被改寫成一篇小說,去向世界闡釋曾有這麼個『林』存在過。你知道的,虛構性會是科學書寫的最好偽裝。」
「每章五千字,工整宛若停車格的『小說』?唉,L,怎麼想是你的自由。總之,現在懺悔也遲了,這亂糟糟的故事竟也進行到了一半。」
語畢,史丹利起身拎起他的行李,候機室的廣播開始;下次睜眼,L會佇立在阿姆斯特丹的一條運河旁,聽著教堂每小時敲四次的鐘。
他生命中毫無決定性卻刻苦銘心的意外業已註定,這個「意外」是自己科學化的世界之所以可能的最美詮釋──科學是獨立於語言也該有意義的理論,例如說,L即使擦去日記的文句,女孩的存在仍能被不在場的李昀證明。
「即便你想訴說、想擁抱、想對之懺悔的根本不是女孩,而且女孩的誕生僅是要遮蔽那真正對象的荒謬防衛?」史丹利取出封面模糊的護照,準備登機。
「我想訴說、擁抱和獲得原諒的源頭終歸是自己。那對象,如果存在,也是個意外的產物。」L答,同時朝運河下觀光船的遊客揮了揮手。
「縱然我不能永遠活在意外裡,史丹利,我們卻是一樣的。你所珍愛的東西也是一件都沒守護住呢。」
史丹利搭上返家的飛機,而L仰望晚間九點仍燦爛的天空與吹著沁涼的風時有些做作的讚嘆起海洋型氣候的神奇。
這城四百年前發現了世界的財富,然後是帝國、戰火、衰微、沉潛,最後來到多元共榮的烏托邦。L所講的故事並不是真的,博物館排陳列偉大藝術品的方式和他無力卻妄圖虛構的故事竟又彷彿相距不遠(它們間僅差在生命的真誠性,此亦乃L籍籍無名而非藝術家的原因)。
「沒有活過自己生命的人呀……」喃喃自語的說謊者跳上一輛駛回大學的電車,那兒有關於人類心智的科學等待自己學習與忘記。
「想要回到生命仍本質性的有意義的時刻,」草坪上的烏鴉、烏鶇與海鷗都看著他走上臨時搭建的舞台,「然後告訴自己把握當下!」
L模仿著拙劣的雄辯家,擺動雙手且口沫橫飛的喊到。
「時間是陷阱!」
那舞台是附有冰箱、完整衛浴和陽台的宿舍套房。
L感激世界的厚禮,於焉在小小的舞台上近乎癲狂的舞蹈著。不,他不能在沒有女孩的狀況下發瘋,他們約好了。
不過日記中的此刻乃是例外。
因為彼時他仍虔心信奉著,那作為女孩原型的少女。
少女出現在八月一日。那時他的課程已接近尾聲,共用空間的廚房因無人願意打掃而髒亂,廚餘在這無比豐饒的國家裡腐化生蛆。這些都不阻礙時間,這最偉大的陷阱,捕捉L孱弱而急需解放的靈魂。
教授說明了三十七種(其實沒這麼多)扭曲老鼠世界的魔法,並介紹了這腦袋只有幾克的小生物能如何玩弄將來是社會棟樑的研究員們:愛玩飼養箱自動門的搗蛋鬼,欺負同寢室夥伴的鴨霸,和不吃藥不社交的隱士……這些違規者產生的「數據」與L的日記或許共享著極其恐怖與可愛的科學性:那是本能和外在環境逃避似的交媾後,誕生的不情願而無法自拔的愛。L便是無法自拔的愛上了關於那候機室徵兆的意涵。
史丹利的創造乃日記缺欠的主角之投射。
他必須同時是「林」與史丹利自己。
是的,L身為日記的書寫者,所寫的時刻也要由一位佯狂、但十足忠誠的虛構人類替之演繹。他不敢承擔被少女愛著的責任,即便那份愛是自己的選擇。史丹利沒有蔑視只有憐憫的眼神便清楚說明了,L在對意義的鄉愁與現實的幸福許諾之間恬不知恥的掙扎。
「訴說你真正的愛吧,在不需要少女的世界。」
「不,我會將愛收起,留給李昀或其他未來的可能性。」
「非常科學,不是麼?」
「我是個養尊處優的偽善者。」
「我知道。所以你永遠、永遠無法相信真理,即便你早已找到了它。」
「找到和相信是兩回事。」
「這是你拘泥於科學性的『真相』的原因?尋找真理是危險的,這我承認,但放棄現實與真實之間的連結便是你的錯誤。」
「然而你又如何解釋這場意外呢?」
聽著對方消融在空氣中的無情言語,L忍不住問了甚麼都得知道的史丹利那自己完全不想聽見答案的問題,「你從不鄉愁的原因,不正是故鄉已透過一場意外,將你從庸庸碌碌的現實中帶離?」
「說吧,史丹利,為何意外選擇了你!而為何你曾經拒絕真理!」
L真正的問題是:究竟史丹利慾歸返的故鄉在哪兒呢?是L印象模糊的一片自己出生與成長的土地,偉大思想家對那故土的批判,物質世界迷醉的幻象(啊,史丹利委實過不起這種生活),或乾脆是溫暖而水浸的母體?
L其實知道為另一個語言、另一種物質文化和價值系統創造的世界,那世界的史丹利未曾知道世界之外的感動(曾幾何時人類是明白的──他聽過誰如是說──在那些知識為「高貴之人」壟斷的年代,人能在塵世嗅著另一星球的空氣,看見另一片天空的靈光)。
史丹利從沾滿腐化墮落的乏味人性中站起而被日記吞噬,於焉被迫走向成為英雄的漫漫長路。他因這意外重生,用肉身去體驗在沒有肉身的情節裡遭受蹂躪和愛撫的快感,最終找到少女的眸子中映射的、具有本質性意義的自己。是呀,L有義務寫下這段歷史:「結局是,你獲得了創造自己的權力。史丹利……我在日記中寫下所有關於少女的事實,也必要從少女賦予你的意義開始。」
他打開電腦,攤在自己膝蓋上的主機板異常燥熱。他知道接下來是舞台變成神壇的時刻,他是祭司也是祭品。少女的國在L見過的虛構中稀鬆平常,仰賴著魔法、英雄、陰謀與神話運轉。沒有踩在石磚路上的他眼前滿滿的觀光客與商鋪,信仰的力量(不,毋寧說是對「相信」的渴望吧)讓他身處的國此刻也消失了,當他走過公園、草皮、綠樹和小溪襯托的富裕街區,L的心靈已全然,至少片刻的,向以少女為秩序的劇本膜拜。
「少女的意義和你對意義的見證,即是我寫下這日記的動機。」
那時少女銀白的長髮揮舞,紫色的眼眸將史丹利的世界完好如母親逗弄嬰孩似的環抱,她給了史丹利流血的機會。
史丹利拋下常理、人格與安全以回到的故鄉──那意外所應允他的、將自身存在架構於同少女(以及世界存亡)緊密扣和的後設敘事之上的尊榮──提供了攫取他世界闕如的意義的機會。
史丹利的意義是去愛少女所在的世界,還有那世界所存在的少女美德之體現。
但愛是種選擇,一個有意義的人首先也得要愛上自己方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史丹利卻只憑恃著「新世界選則了他」這般教徒似的狂喜來愛;於是當世界的尖刺戳進他的心臟時,他第一個想法是世界憎恨著自己。
「但你是個乖孩子呀?」銀髮的少女如是安慰,「你已經很努力了。」
受到安撫的史丹利努力的去死和去活,他的運氣很好,劇本中這世界真的是為他準備的。
「沒錯,世界給了自己意義!」
想到這兒史丹利便得出了他人生的解答:在這世上,人唯一的義務乃活著並笑,笑著並訴說未來。
他查覺到自己可能被愛,而從這份對愛的探索中誕生的是右眼為藍髮遮覆的少女,她瞪大的水藍的瞳於焉接受了史丹利不願看見的傲慢和懦弱,以及史丹利將自己生命的結論遺忘和否認的罪刑。
然而當史丹利的運氣到頭,他只驚異的發現自己擁有的意義不代表人類本質性無意義的消失,英雄之劇本也不削減傲慢死亡所帶來的恐懼,或懦弱活著所伴隨的痛苦──他反正抗拒這傲慢或懦弱。
他只想著自己,並怔怔注視著自己不夠格被愛的可悲。
劇本不該是這樣的。
但和L給自己的劇本不同,史丹利的人生是劇本的人生,他是劇本用來完成自己的軀殼。史丹利若否認劇本,也等於瓦解了自身存在價值的可能性。
隨後,少女屢次的為史丹利而死,他則遇見了必須戰勝的同胞兄弟。
打個拙劣的彼方吧,L若將李昀視為世界,就必須戰勝『林』:在L的解構中,允許史丹利享受這世界意義的緣由,洽諷刺的立基於史丹利那過往人生中奢侈的怠惰之上;他若能戰勝那化身怠惰的兄弟,少女餽贈給史丹利的世界也能被美麗的神化與崇拜。
然而厭倦受苦的他想逃,劇本卻不允許換角;他想愛自己,自己卻不值得被愛;他央求那自己曲解的、少女愛著的世界可以放過自己,同時又妄想著一份源自這世界、卻能從世界中抽離的愛;他不承認自己的傲慢有吃下懦弱和怠惰的義務,他不承認他有罪。
於是他化成一隻絕望的獸向少女乞討項圈。
於是少女指了指自己頸子上的項圈。
「那一天是你替我帶上了這個。」
藍色的瀏海被大風吹亂,露出了少女雙眼裡L相信存在、於焉也必要存在的真理。
「我屬於替我戴上項圈的你。」
史丹利否認。
史丹利很困惑。
史丹利想著死亡。
「劇本將我的一切奪走了──過去,未來,與生存的意義──所以我曾恨著與劇本莫名接近的你,但你說人其實可以笑著談論自己存在的未來,而非未來本身。」
L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後合掌,闔眼,開始禱告。
「你討厭自己,但這世界選擇了透過我去愛你,一個有愛上自己的義務的你。」
史丹利必須從零開始。
「你是為了此刻而來到這世界的唷。」
少女說,口中的話語卻是「我是為了這一刻而誕生的。」
是呀!如果這一切要有意義,如果L能寫出這本日記,史丹利得承擔L投射在他身上、投射到他世界上頭的譫妄。
無論是虛榮、物化或瘋狂,L必須回到遠方,並在延展於海岸線上的溼地遇見李昀。L於焉能戰勝史丹利,然後發明出女孩能愛上的「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