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
本章節 4999 字
更新於: 2021-04-30
A. 玩笑似無比天真的藍天白雲
B. 一貫沉默的柏油路號誌燈與灰色住商混和式樓房
C. 台灣的某條中央路。
這不是故事該開始的地方。時間也謬誤。
例如太陽懸著的高度、進城或出城的車流,在記憶中皆然暴露這般敘事本質性的偽假。
彼時被汗濡濕的背包、包中的重量與壓在心臟上的思考故也是假的。
掌中捏緊著的手機的未接來電也必然為假。
一切思考的結果卻都是真的──當人生還未活過,故事已被寫下。
藉由他走過中央路之前和之後的所有個人體驗,以及隨之蔓生出的無盡可能性之交會與錯過,路易斯於是成了個真實存在於小說裡的人物。
所以那夏季焦灼的熱度是真的,他走進可能是中央路二十號或二十四號的五金雜貨行這件事亦是真的。冷氣可能是關著或故障而貓兒肯定是沒有叫,因為老闆根本沒養貓。燈光是老舊且閃爍的款式,水泥地則憐惜的與塵埃相吻。
路易斯的腳步聲會透露出一雙配色粗鄙的運動鞋將隻笨拙的動物從店的這頭運到那頭時的任勞任遠,以及他本人不曾停止的自語。該是臉上掛著抹尷尬的笑唸著「在哪裡……在哪裡呢?」,模仿竊賊的逡巡於貨架間吧。
終究他會發現自己尋覓的東西,可以描述為一個商品、一件民生物資、或不可或缺的犯罪工具。犯罪。啊,路易斯知道這社會的規範,亦明白自己在做甚麼,這也造成無與倫比的恐懼。即便他尚不明白自己是誰。
商品應有三公斤,他付款,不介意被監視器攝影。這城離家鄉固然不遠,到此採購比來回的公車錢都廉價、且能在自家小鎮上買得的物件也實在不合邏輯。自己全無被懷疑的可能。
路易斯的犯罪計畫很完美。他的人生則被定義為失敗。人生。呵。想著這詞所暗示的荒唐和所曲解的真義,他取出手機卻同時按下了電源鍵,倏忽轉為漆黑的螢幕照出自己少年般的面龐。曲解的是那些高貴的人呀──從前也包含自己──竟認為人可以在人生中尋覓意義。錯。路易斯透過十八年的生命想通了這點:人必須,或言被迫,去賦予生命意義。
此時路易斯便從少年蛻變成了青年,因為他對後者的要求乃是自我厭惡卻不至於自殺的心理素質。
可惜他的蛻變尚未完全,某些極為關鍵的心結仍維繫著這未成熟的可哀。從手機的映影中他看得出那般幼稚的悲情。此次犯罪,他想,便要帶領己身奔赴那能擺脫過往之愚騃的孤獨與倨傲。
路易斯切斷手機電源時放棄般的墜回少年的那端,接著閉上眼睛。現在這樣就好。太陽漫出熱氣,讓他的人生膨脹。這樣就好。
出了店面後是迎著來人微笑的公園。這忌妒成長的少年猛的睜眼以愁苦而空洞的目光,不很兇惡的刺向彷彿糾結成一塊的榕樹、棋盤和老人。時間雜草般的摻進他膨脹的人生,有朝會填滿並取代少年存在或不存在也同等疲倦的森林吧。
那兒即是少年誕生之前與死亡之後的地方:有雄壯的鳥不知怎麼的鑽入蜂巢,無盡繁衍的血脈似的藤蔓,還有發明出抗憂鬱藥的猿猴和潛居的蝙蝠……
午陽恰巧埋頭啃食著一朵肥厚的白雲,使他玩文字遊戲的興味更加滋長。是的,森林可以在雲上茁壯直到水滴們不堪負荷的哭泣。彼時鳥、藤蔓與騎乘蝙蝠的寡歡猴類將在空中征戰;神話自我複製,然後自我放逐。被蜂蜜噎死的鳥兒會點燃整片爬藤的王國,而有翼與無翼的哺乳類會互傳絕望的疫疾──這就是路易斯的童年,亦即最後一場他曾參與的遊戲。
他的肉身黏稠的掙扎擠過街道,擠過更多偉人與神明的名字和他們見證的於夏日流產的史詩,以及即將開始的肥皂劇。掌聲落下。路易斯粉墨登場,然後發覺自己僅是人生的導演而非主角。最終解決方案是選擇成為觀眾,漠然,但被允許喝采和叫罵。
在無視了通向車站的路口後,他帶著這般不置可否的觀眾的意志步入電子遊樂場。記憶告訴他這國家曾威武的將電玩分類為賭博與益智二類,並滑稽的立法以張揚慈愛的權力,一如作業簿裡的勵志故事。關於自強云云。細節他忘了反正也不重要,兌幣機吃下紙鈔時亦是滿臉的不在乎。嘩啦嘩啦的它開始吐。
路易斯任憑稍微近視卻刻意不矯正的眼球被硬幣邊角上的星星沖洗得發紅。將略泛著金屬臭味的它們(上面還印著連鎖遊樂場的名字和「專用代幣」的浮雕文字)餵給悶哼的遊戲機,燈光閃爍而音樂爆燃似的響起。路易斯刷了會員卡。銀幕上顯示他的帳號。J.S。銀貨兩訖,此即契約,他微笑,今天社會仍舊好好的運行,不缺自己。
路易斯邊將畫面中隨歌聲出現的音符戳破、戳破、戳破時邊聽機器唱著,或說聽那錄製好宛如凍結的歌手的聲音唱著,或是說──因為此乃動畫主題且歌手身兼配音──聽那沒有實體但足以被崇拜的角色巫術般在螢幕中活蹦亂跳的用他不懂的語言道出作為故事的註解卻也等於甚麼都沒說的歌詞,他大笑,笑得如此真誠無邪才足以紀念這頹靡的剽竊與矛盾。
被剽竊的是歷史,矛盾的是不認歷史但對故事上癮的時代,而頹靡的是路易斯。
他的手指繼續敲打著被指紋髒玷的玻璃,玻璃之下的液晶之海正放肆嘲諷那少年傷感主義式的殘忍。他像是渴望讓自己不再渴望的半張著嘴,宛若要嗚咽的唱和那過度浮誇與商品化到能包容一份肉體倦怠的樂音。他沒有闔眼但也沒專注凝望那些音符,給機器演奏自己的自由,卻不明白這個「自己」究竟是機器或路易斯。一個可怖的念頭浮現如油汙,路易斯旋即拋下軀骸逃跑了。
他飄散在這城棋盤的運輸網與文明荒漠的喧囂中聆聽著大風。這世界能贈與的快樂他一個也還不起。人當然不該用還債的心態活著,他理解,但身體的疼痛也決絕陳述名為路易斯的少年無法負荷的事物,諸如人的愛,規律的生活,理想的言語和天真。
他得回到那遊樂場將包袱擔起。這兒說的是盛載他犯罪工具的棕色背包,同時也是高中畢業的粗糙紀念。與其說是罪惡不如說是猶疑的重量正壓著他孱弱的精神。
真的要這樣做嗎?他走過遊樂場一排排嵌著香菸與清潔劑味道的機台時默念,著魔的。真的要這樣做嗎?除了律法外能說明人不該犯罪的證據要多少有多少,例如物理,而人該是有選擇的。自動門開啟又關上,似乎仍被蒙在展示櫃裡的車聲雖可聞但未陡然增強,表示身體尚在店內。人有選擇。他看著自動門開啟但沒見到它關上,這表示身體走出了店外。人選擇了。
離開前,路易斯回過頭嘗試捕捉淹沒在一片歌舞昇平中那機器尚未結束的曲子,赫然發現有個身高比機台矮的男孩接手了自己未完成的遊戲。暑假還有幾天才開始呢──未看路的他在兩幢建築間騎樓的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而發出驚呼。尷尬的路人回頭然後假裝無視。所以說物理的懲罰近似與律法的懲罰,是貫徹自然或人為力量的過程;自然與人為間的差異,卻是浪漫與可恥間的那麼微妙。
擔心再次跌跤與恥辱的路易斯極緩慢的走向車站。公車在一旁咀嚼柏油。他聆聽著大風,忘記修剪的頭髮蓬鬆凌亂。看向站前偌大廣場上的人群,並思忖自己為何不在他們之中;某處傳來的同年齡男女的笑鬧,只令一切顯得更加超現實與鄉愁。
而浪漫和可恥又是何時入侵、玷汙了他童年的森林呢?路易斯昏沉的思考著。退往遠邊群山的雲朵恐懼烈日的捕食,貫通廣場兩側地下道的陰影濃郁。受到誘惑的他不再等待號誌燈的倒數,稍嫌慌亂的步下階梯後,旋即闖進一片浸潤在汗水的病懨懨日光燈所織成的褥濕布幔。
聽說政府即將翻新這因積水與街友逗留而屢次遭抱怨的空間,他倒希望公帑可被用在獎勵咖啡館的興建上。這不是矯情,是生存意志。路易斯知道咖啡館能為他做甚麼而地下道則不行:它提供合理合情的奢侈與乾淨明亮的麻醉……啊,路易斯驀的為自己這番思考之乏味貧脊感到噁心。
回到地面後染著檸檬黃的置物櫃在眼前成了堵牆,以著半拒斥半歉疚的無聲關懷反射陽光,加溫他的身體使膨脹持續。這情狀驀然令他想起鳳小姐在上一次爭吵時堅持良知和真理的可笑,以及路易斯己身的齷齪。走向那堵牆,他的額頭輕輕靠著它以感受塑料表面的粗糙。吸氣。屏息。然後他說:「就這樣做吧。」雖是給自己聽的,路易斯不玩自問自答的遊戲便將犯罪工具塞入櫃內。接著長長、長長的嘆息。下一場遊戲即將開始。或許。
結果是在距離遊樂中心前十公尺處拐進了巷口的咖啡館。
回過神來路易斯已暈眩的盯著玻璃圓桌上卡布奇諾的奶泡,法式香頌或甚麼異常輕鬆的音樂疲軟拍打著他的耳朵,腦裡的思緒都像要泡潮泡爛卻沒有味道。
縱然咖啡香從咽喉與鼻腔擴張,欠缺意識分析於焉記憶和意義皆然闕如。空調沉悶單調的顫抖,他覺得冷也依然覺得熱。從室內黯淡的暖色調照明中向外望去,他霎時注意到今日天空的燦爛壯麗。被貼在山巒的低矮積雲所戍守著這片藍色呀,應容不下俗世為愚昧的貪婪與密謀的焦慮而受苦的人──甚至是放棄成為人之資格的非人者。
或許是因著這嘲弄的思路,飲盡咖啡的路易斯嘗試對著杯底陶瓷的潔白,做出個途窮而哭的鬼臉:他撐大了鼻孔,挑起眉毛,讓嘴巴張開到足以吞下自己或自己的妄欲那般,然後為自己的醜態笑出了聲。真正途窮的人是哭不出來的,因為他們還未出走便已恐懼的發現無所遁逃的終局。
不,他還沒輸。即便是結局已在標題中註定的故事,它的開頭也不會是那標題的差異或反覆;不,它得無視任何標題與前設,在自由意志的外表下邁著可悲蹣跚的步伐走向一個有或沒有都無所謂的標的。真諷刺呀!故事若是為了意義而生而活,那它也必要擁抱一己本質的無意義。可是人生呢?路易斯問,如果將人生活成故事,有著寓意和角色,那人生也要接受無意義的磨難麼──
路易斯這片向虛無直直墮落而去的思考,猛的被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打斷了。那人唸著自己的本名,然後走向他身處的座位。
「畢業後就沒見過了呢。」
路易斯不知道那人是誰,只覺得對方略捲曲的茂密黑髮有些像森林──剛剛說是在雲上麼──雲上的森林被燃燒殆盡之前叢生的野性的藤蔓,但更哲學些。意思是說,那些藤蔓或頭髮乃深根於一顆能夠(也被賦予此權責)去擔憂文明未來的沃土般的腦袋。
他似乎有此人身著與己相若的制服的印象,至少他不意外自己有位叫不出名字的高中友人。
嗯,好久不見了。他決定如此回答。
對方拉開路易斯面前的椅子坐下,然後聊著他完全不記得的一場讀書會的細節,兩人恐怕是在那兒認識的。路易斯懷疑起這人究竟曾不曾和自己念過同所高中,於是極力避免學生時代的話題。他們聊著那本書和之後讀的書。基本上都是對方起了個頭,接著路易斯空泛而冗長的剖析那些從未耳聞或一知半解的理論,對方沉思然後嘗試統整,路易斯再用包裝成辯駁的自我懷疑作結。
十分鐘過去,可以預見的羞恥感終於追上了路易斯,他於是閉嘴。
那人彷彿也察覺甚麼似的,有些靦腆的笑了笑。他的臉上是不知為何格外刺眼的歉意。他沒打算和路易斯共睹一個少年在唾棄人生後那樣可詈可憎的逃避──真的,路易斯相信自己有地方可去,或說即便如此(喜歡世界、詛咒世界、對世界漠然)仍無藥可救地相信:逃跑是值得的。逃跑,跑到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最後便能不再恨那個「自己」,於是他能停下腳步,也不再孤單,因為有他喜歡的那個自己陪伴。
想要不再憎恨,也憎恨憎恨本身。思索逃避的語言,也思索無須逃避的出路。但真相其實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甚麼。
再次睜開不知道何時閉上的眼睛,厭倦於反覆情緒顛簸的少年決定結束這一切。拎起裝著犯罪工具的背包時,路易斯感到的是征服整個世界的疲憊。
屢次錯過火車的他跳上在尖峰時段搖搖晃晃但始終圍困於車陣的巴士,身理和心理的噁心斷續撩撥著業已擠不出半點意義的心靈。記得高中時代,自己是通勤時在手機上筆筆畫畫寫詩的那種人,那種以為詩只要寫下生活也能剝離肉身的人。靈魂是善,是人的自然;世人愚昧而未見路易斯擁抱的美德,路易斯要捨棄生命所需的皮囊以換取更純粹的生活,神的概念如是誕生──能超克這般矛盾的論證而施予愛和幸福的存在,便只可以是神了吧?路易斯日復一日向神禱告,禱告文字的意義能從創造出它們的浪漫和可恥之中昇華。
背包棕色的塑膠皮上有強忍淚水或笑意的臉。他的罪無以赦免。誰說的?就當作神諭吧。人有選擇,所以將一片褶皺的集合看成臉龐也還算有理;至於暴虐無道的神呀,根據路易斯的理論,乃為了提供這選擇意義而生。巴士歷經第二十三次的震顫中駛上通往他家鄉的大橋,大橋下是歷經整治而不再氾濫的小溪。創造意義的方式當然很多,但高中時代的路易斯只知道二種,其一是透過常規──換言之是透過考試──其二是透過信仰。二種如今都已失效。在抵達家門前十分鐘,路易斯開啟手機,點擊來電紀錄中隨便一筆資料,反正跳出來的只會是一位聯絡人而已。
然後他按下通話鍵,等著鳳小姐的聲音,同時默默地想著:人們若虔心為自己贖罪時或許還有救,為自己的罪去尋求甚麼卻註定是徒勞的。
「我回來了。」他說。
鳳小姐責怪自己為何不接她的電話。路易斯邊敷衍著邊費勁的從背包成堆雜物中取出電子票卡,下車時,他禮貌的向司機說了謝謝。
他是不會去贖罪的。
打開自己寢室的門後,路易斯將五罐一公升的酒精膏塞進了床頭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