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真司的過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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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4-02
09
真司的過去(下)


  ……


  奇怪……我應該在飛機上……跟深白一起才對……


  我睜開眼睛後,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很熟悉的和式房間裡,正打算要起身的同時頭腦有些暈眩,勉強算是站起來後環顧四周,用個幾秒讓視線清晰,才了解自己身處在兒時的房間。


  房間約二至三坪,如果不要擺三個書櫃的話其實房間是夠一個青少年用的。


  我想這應該是夢吧?不過至今我還沒做過這麼真實的夢……


  心想反正都是夢,那就稍微逛逛好了。首先我開始在自己的房間裡翻翻,試著挑戰自己的夢夠不夠真實。


  結果是……我不確定。畢竟我已經有七年沒回家了,自己的房間也老早忘記細節的部分了。不過我私藏媽媽作品的地方倒是還記得,放在枕頭位置底下的榻榻米,掀開之後雖然是木板,但是木板下還有一個空間,幸好家裡是做木工的,一些方便的工具隨便抓都有。


  我翻出來看看,的確一本也沒少。為何要隱藏,是因為媽媽過世之後,爸爸跟媽媽那邊的親戚說好,要把所有媽媽的作品燒給她。


  當時我只是個小孩子,沒那麼多錢去商店把一系列的作品都買下來,何況有些作品也在商店找不到了,於是就掉包幾個最受歡迎的系列,好好保存下來。


  「嗯……這次回去就把這些作品全部帶回東京吧。」我自言自語完畢,把作品放回去藏好後,聽見外頭有些許喧囂聲,從半開的拉門傳進來。


  探頭出去左右看看,整條用深褐色木板、風水畫拉門製成的走道空無一人,但耳朵告訴我聲音是從左邊到底的轉角傳來的。


  「……打……」


  人聲隨著我的逼近越來越大,也頓時有種熟悉感湧上心頭。


  我來到了一扇拉門前,我記得這扇門是家裡開放讓學徒學習的其中一間大房間,而這間是最大的一間,它原本是用來讓宴客吃飯的地方。


  我慢慢地拉開一點縫隙往裡頭偷看,見到本應該坐在小木桌前專心雕木頭的學徒們,通通都圍在中間,並且一直喊著「打打打」。


  就當我對這個景象非常時機之際,突然後方傳來奔跑聲,下意識回頭一看發現是其他房間的學徒也來看熱鬧。


  「唔──」


  他們奔跑的速度很快,我來不及躲開,可是他們也像是看不到我在他們前方的樣子,筆直地衝過來,結果他們直接穿過了我,我的身體沒有任何損傷,他們就是直接穿了過去,並且拉開門進去看熱鬧。


  我愣在原地看著自己剛剛被人穿過去的身體,這不就是電影裡常演的靈體視角嗎?我實際上是摸的到自己的身體的,而且還可以觸碰拉門或是紙張,再加上這種真實感,與其說是作夢,不如說是我靈魂出竅並且回到過去了……


  於是我大方地拉開門並直接走入圍觀人群,來到中央看到的是小時候的自己正在與另一位同齡的男孩打架,他是爸爸最喜愛,同時也是學徒中最年輕、最有前途的木匠天才──木下次郎。


  就他第一天被他爸媽帶來時,我對他的印象就不是很好了。實際相處了幾天後,由於他種種的……算了,就直接說了吧,他就是個很自大又吊兒郎當的小混蛋。


  這個小混蛋呢……最後還被爸爸收為乾兒子,而且比起我,他更疼愛這個「會照著他的意思做事」的乾兒子。


  但不得不承認他很厲害,因為他懂得去討人歡心,其方法就是去做別人希望他做的事情。反觀兒時的我脾氣太倔,不想雕木頭就是不想,所以才會搞得整個家的人都看不起我。


  現在想想以前的我還真是笨,如果早一點妥協然後等待機會離開家的話,或許就不用受那麼多的委屈了吧?


  不過我也並非無理由討厭雕木,媽媽因憂鬱症自殺過世後,我依舊沒有停下手中的筆,每一天都很勤奮的創作腦海的故事,不分奇幻故事還是現實故事。


  但媽媽還沒自殺前,也就是患上憂鬱症那段時期,爸爸就變得非常討厭寫作,甚至還要媽媽停止。我想是因為他自己的大男人心理的關係吧?得到世界第一頭銜之前,家裡的經濟都是靠媽媽來補足的。


  然而風水輪流轉,媽媽的作品漸漸被時代淘汰,而他可以反過來補足家計後就開始得意,且要媽媽停筆。停筆也就算了,連一聲感謝也沒有說過。


  此時小時候的我被次郎硬生生地用拳頭猛擊中臉頰,「我」因而倒地並滾到我腳前,雖然他的眼睛看著我,但也只是看向我的臉的方向,實際他上看到的大概是我身後一群恥笑他軟弱無用的人吧?


  「都在幹些什麼!」


  忽然一聲宏亮的男聲,響遍了整個房間,其聲音所散發出的感覺令所有人的身子瞬間僵直住,被感到背脊一陣涼意。


  「全部都給我回去坐好!」我爸,也就是日比野真人(Hibino Mato)發揮了他身為師父跟一家之主該有的能力,立刻學徒們慌張地跑回自己的位置跪坐好。


  「你們兩個!站好!」真人叫住了小時候的我與次郎,先是用眼睛睥睨了小真司臉上的兩塊瘀青,以及衣衫不整的狀態,接著眼球移至毫髮無傷的次郎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真司他說以後當木工沒用,我就稍微教訓了他一下。」次郎絲毫不覺得自己先動手攻擊有錯,還很得意地稟報給真人,還一臉期待被稱讚的樣子。


  「我說的是事實,你只不過講不贏就出手揍人,還覺得是正確的,這跟流氓有什麼兩樣?」小時候的我不甘示弱地回嘴,我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雖然他看不到。


  真人捏了捏鼻樑,心煩地嘆口氣說:「算了……你們兩個都給我回去專心雕木頭。」


  次郎似乎不滿意真人居然沒有懲罰小真司,而想上訴:「可是……他說木工是沒用的職業欸!你不教訓他一下嗎?」


  「我什麼時候說是沒用的職業了?如果你們未來只盲目跟在我爸後頭,而沒有想法、創意,那才會變成沒用的職業。」


  真人先是斜眼瞄了一下小真司,然後瞧著次郎準備要說出些什麼時,次郎便往小真司的坐墊跑去,從底下抽出小真司偷寫的小說。


  「你幹什麼!還給我!」小真司想伸手過去搶回自己的東西,卻仍不敵次郎,被對方一掌推倒。


  「他剛剛還利用練習時間偷寫這些東西哦!」


  次郎想把作品交到真人手上,可真人一看到這種東西就立刻變臉,舉起手來的瞬間,學徒們馬上就知道真人要「那個東西」了。


  其中一個學徒快速上前地上藤條,這藤條還是曾經斷過幾次並重新黏貼的狀態。


  小真司跟我看到那個「老朋友」的瞬間,都有同樣的表情,只不過他的反應比我還要恐懼,由於我是旁觀者,不過還是令我回想起過去那段不好的回憶,因而渾身不舒服。


  「你現在是什麼意思?想變得跟你媽媽一樣嗎!」


  真人完全不等小真司的回應,直接讓藤條往他的左手臂打去,小真司痛得倒地,而真人仍無情地繼續鞭打。


  我雖然在一邊雙手交叉抱胸看著這一切,明明受傷的並不是我,但隱隱約約能感受到一種虛有的痛覺。且看到冷笑著見識這一切的次郎以及其他學徒們,再次覺得這些傢伙真的都瘋了。


  啊啊……真想看看他們現在的樣子啊……


  而且這種風水輪流轉也並非是我造成的,淘汰他們的不是我,是世界。害日比野家衰敗的人也不是我,而是時代。又或者說……是他們自取滅亡。


  我看看那些笑得如此醜陋的笨蛋們,現在還笑得出來的人他們自己心裡明白。


  「就叫你別寫了!就是不聽!難道就這麼想跟你媽一樣嗎?整天寫這種天馬行空的東西,對你的未來有什麼幫助?」


  「我就是不想學啊!」


  「叫你學你就學!小孩子哪那麼多想法?乖乖聽長輩的話就好了!」


  這個時候門外經過一些親戚,這些親戚本來不是跟我們住在一起的,而是那個老頑固出名之後才厚著臉皮住進來的,雖然這個家本來就是爺爺那時候,大家庭住的房子,所以也沒什麼理由不讓他們住進來。


  「唉呦……孩子又不乖了……」、「真是的,跟他爸爸一點都不像。」、「這種不孝的孩子就是要多打幾下才會聽話,我們那一代就是這樣打下來的。」


  你只是剛好活下來而已吧?而且當時的孩子也多,哪那麼多時間每個都打到……不過上天留著你那條狗命也是沒用,到最後還是一事無成,跟著其他想佔我們便宜的親戚一起住到我們家裡,吃我們的用我們的。


  正所謂依老賣老就是這樣吧?年紀大了發現沒有技術、美貌可以賣了,就賣自己的年紀,也是一群註定會被未來淘汰的人呢……雖然已經被淘汰了就是。


  我冷眼瞪著正在鞭打我自己的真人,拳頭不自覺得握緊,要是我現在真的在這裡,我真的會上前去狠狠揍那個老頑固一拳,再好好的嘲笑他未來會一敗塗地,而我自己則過著好日子。


  「父親!」


  此時一個熟悉的女身影從我旁邊跑過來,勇敢地擋在小真司前面,伸手制止真人。這個人便是我的姐姐──日比野真奈


  「父親您別再打了!您看看……」真奈抓起小真司的手臂,捲起那微微泛紅的白袖子,將裡頭已經被打到流血的傷口露出來給大家看。


  我這時也摸摸自己的左手臂,繼續聽著她說:「上次打出的傷口都還沒癒合,您又拚命打,您有那麼多兒子可以打嗎?還是說只是在學徒面前,您拉不下臉?」


  「……」


  真人的表情逐漸恢復鎮定,但依舊還是很憤怒,他丟掉藤條轉身大聲斥:「繼續練習!」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然後接下來的事情我很清楚,就是真奈帶著我到其他房間去處理傷口,然後抱著我安慰我。


  這個家裡,充斥著一堆沒腦的笨蛋跟賣老的廢物,然而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看不出自己錯在哪裡。一有人想糾正他們,他們第一時間一定是認為都是對方的問題,是對方需要被糾正。


  因此像我這種思考迴路的人,自然而然在這個家裡沒有容身之處。因此我常常日日夜夜飽受著親戚、學徒們的嘲笑輕視,他們愛用「分吃」的方式刻意疏遠我。


  什麼叫做分吃?就是吃飯的時候,他們特別幫我添好飯菜,然後送到我的房間,並每天派遣一兩位來我的房間外頭守著。意思就是要我一個人在房間吃,不可以和大家一起吃。


  而真人也沒有想要對此說些什麼,反正他應該只是想著「有給他吃東西不會餓死就好」吧?幸好真奈她知道此事後,就會帶著自己的飯菜到我房間來一起吃了。


  我瞧著真奈陪著小時候的我一起吃飯,只有這種時候我才笑得出來,而現在我也的確露出了微笑,尤其是盯著真奈那張跟媽媽一模一樣的臉孔,微笑就變成了笑容。


  真奈就像媽媽一樣疼愛我,也有像爸爸那樣子對某件事情的堅持,那堅持便是「要好好照顧我」這事,所以媽媽死後,真奈就變成這個家中,唯一願意陪著我的人。


  我嘗試伸手想觸碰真奈,但當然是觸碰不到……不過這讓我更期待夢醒後抵達老家,見到真奈的那瞬間。


  不過好景不常,飯菜量提供得一天比一天少,最後甚至直接丟給我錢要我自己出門解決,也不派人在房間留守了。真奈實在忍不下去,於是跟真人理論。


  最終我得以和大家一起吃飯了,但那種感覺實在令人作嘔,所有人都刻意離我遠遠的,還會故意用我勉強聽得到的聲量來說我壞話。我不是個被虐狂,所以很快地我就自動回到房間去了,而真奈也繼續陪著我吃飯。


  不過我還很清楚,當時真奈帶著我跟真人反應時,真人說了一句到現在我還是很生氣的話,可當時我的心情相當無奈沮喪的。


  「要是你平常勤學雕木,家裡沒有人會看不起你的。平常也就只有上學,放學後也總是窩在房間裡,運動量本來就不大,吃太多小心變胖。」


  我不想學雕木,我也不擅長雕木,為什麼我得逼著自己去學我不擅長的事物?被逼做不擅長的東西,做得不好又會被罵,心情持續低沉到連握筆寫作的力氣跟想法都沒了。


  取而代之的,是「覺得自己死不足惜」的想法與各種負面情緒,充斥著全身上下。


  不安、憤怒、無奈、苦惱、卑微、恐懼、頹廢、難過……


  漸漸地,為了擺脫掉這些情感,我嘗試尋找方法,最終才發現「以毒攻毒」是最有效讓我短暫忘記這些情感的方法。


  好幾次地,我讓自己流血,看著手腕上的鮮血慢慢地沿著手流至手肘,在低落到榻榻米上。看似是個沒什麼意義且找死的白痴行為,但我就是能從中獲得解脫感。


  但可悲的是,即使我認為自己死不足惜,仍然沒有認真想死去的勇氣。


  明明這個家,沒有人願意看我一眼,我卻還是沒有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世界的勇氣。


  我用無奈與同情的眼神,盯著又在進行割腕的行為的我自己,瞧見他的手又出現一條新的傷口,我手上留下的傷疤就隱隱發出灼熱感,使我不禁用另一手按住。


  「真司!」


  我與我自己都同一時間往房間門口看去,見著真奈著急地跑進來,抽起衛生紙開始幫小真司止血,此時我自己手腕的灼熱感漸漸散去。


  真奈她並沒有跟任何人說這件事情,我至今都不懂為何她不跟其他家人說,但我很感謝她,因為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


  經過一番處理後,真奈她坐在小真司的旁邊,說:「這是第二十六次了呢……」


  「嗯……」



  「真司,你想死嗎?」


  小真司面對這個問題,只能凝視自己被包紮好的傷口,講不出半句話來。


  「我覺得真司你不想死哦,因為照理來說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若是真心想自殺的人,馬上就會安安靜靜地死去的哦。」


  小真司看向始終都保持著微笑的真奈,她繼續說:「所以,我不認為真司想死。」


  「……可是,我很痛苦啊……活在這個家裡很痛苦啊……」


  「『君子能忍人所不能忍者』。聽過嗎?這是我在媽媽留下的書看到的。」真奈把手放在小真司的頭上輕撫。


  「現在的你並沒有能力改變別人的想法,那麼也只好忍耐了。但是,淚水是可以不必忍耐的哦!最堅強的人總是平和地與它生活在一起……『改變不了活著的事實,就改變活著的態度』。媽媽的座右銘,忘記了嗎?」


  「只要抱持著新的希望,混濁的水也能立刻變得清澈……」


  我與小真司幾乎同時唸出這句座右銘,而小真司像是領悟了些什麼而瞪大雙眼看向真奈。而我只是單純太久沒有想起這番金玉良言,突然被提起後覺得心中像被捲起了一陣旋風而看著真奈。


  「適時的低頭,不止是一個動作,也是一種智慧。適時的低頭,不是委曲求全的懦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深謀遠慮。成熟的標誌,是知道什麼時候昂頭、什麼時候低頭。」


  是啊……在這之後,我決定低頭妥協,暫時做好別人要我做的事情,不過我再也不把他們當作是我的家人了,我的家與家人,只有真奈。


  只為了真奈考高分、只為了真奈妥協學雕木、只為了真奈改變自己並不再傷害自己……


  雖然一路走來很辛苦,那些人也並沒有要承認我的意思,但至少他們沒有再欺負我了,只是選擇不理我,當然我也不打算理會他們。


  此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透明,而眼前的畫面也越來越模糊,然而真奈轉頭撥弄自己的則瞧著小真司說:「而且,不管發生什麼事,你不還有我嗎?」


  小真司總算是露出許久不見的開朗笑容,這才是這年紀的男孩子該露出的朝氣之笑。


  「嗯!是啊!」


※     ※     ※


  「真司?真司……醒醒。」當我恢復意識,深白就一直搖著我試圖叫醒我。


  「嗯……我們到了嗎?」我揉揉眼睛問。


  「快要到了哦,都看得到島了!欸?你怎麼流眼淚了呢?」深白把她可愛的臉龐突然湊近我的臉一看,我則看著自己剛揉完眼睛的手,有些許濕潤。


  接著我回想起剛剛的夢,一般來說夢都是醒來就忘,不然就只是記得片段,但這次的夢真的給我好漫長的感覺,而且甚至有把自己的童年重新回顧一次的感覺……


  「不……沒什麼……」


  此時深白摸著我的手,與我十指緊扣,歪著頭充滿自信的莞爾一笑,講:「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不還有我嗎?」


  「嗯……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