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真司的過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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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4-01
08
真司的過去(上)


  今天天氣還不錯,艷陽高照、微風徐徐,給人相當開朗的心情。


  「刷刷刷……」


  書房的女主人,比起日光燈或是小夜燈,她更偏愛於較為古典的油燈來陪伴她讀書、寫作。


  她帶著復古掛鍊眼鏡,眼鏡將她的些許滄桑卻依然蘊含濃濃母姓的面容,凸顯得更加老成穩重。


  她穿著十分典雅的深褐色和服,頭髮也用八重菊髮簪,盤起一個簡樸舒適的髮型。她的跪坐姿端正且優美、拿筆在紙上撰寫時的神色端容也像是在對待親身骨肉般,相當溫柔,整體簡直像極了日本古畫中的美人兒。


  她,叫做日比野詩織(Hibino Shiori)。


  僅有一盞油燈的昏暗和式書房,除了快速地書寫聲以及緩慢地翻頁聲之外,沒有任何聲響。房裡也充斥陳舊書籍堆疊起來,所散發出的獨有氣味,結合以上因素後,使書房營造出一種靜謐、不可干擾感。


  書房裡的書多到兩個書櫃都放不下,得找個不會干擾到走路的空位,將多出來的書一本本疊起來。整間書房除了書以外,其實就只有一張矮桌、幾片軟墊、一盞油燈、一張地舖床,這即是書香濃重的原因。


  也許在常人看來書房非常的擁擠,然而詩織非常喜愛這種被書包圍的感覺,這令她充滿安全感,以及回到家的安心感。


  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個小粉絲陪著她。


  「真司,今天有好好學習雕木頭嗎?」


  「我不想學那種東西啦……我比較想學寫作。」


  「不好好學習的話,爸爸會生氣的呢。」


  「媽媽不是一直告訴我要勇敢追求自己的夢想嗎?我的夢想就是成為像媽媽一樣的作家,何況雕木頭這麼無聊……我都雕到快睡著了。」


  詩織停下筆輕笑幾聲:「呵呵……這種話可不能給爸爸聽到呢……」


  「沒關係啦!還有媽媽會保護我啊。」


  詩織忽然不發一語,另一旁看書的真司感到疑惑喚:「媽媽?」


  詩織嚥了嚥口水,把筆放在桌上轉身面向真司語重心長問:「真司呀……媽媽問你哦,如果有一天媽媽不見了,你會?」


  真司也同樣闔上書本面對詩織回答:「一定會很難過啊!這不是當然的嗎?而且媽媽不在的話,天知道爸爸會對我做出什麼事情……」


  「你……真的不打算從事寫作之外的事情嗎?像是幫人剪頭髮、餐廳服務生、幼兒保育員……都是很不錯的工作呀!」


  「不要,寫作這麼好玩,為什麼要放棄?媽媽不也覺得有趣嗎?」真司用著天真無邪的水汪大眼看著詩織。


  「……是很有趣沒錯……只不過……」


  詩織被問到這個問題,雖然嘴上說有趣,不過手指卻不斷的摩娑,從既難過又無奈的神色看上去,她彷彿內心另有答案的樣子,然而在還很天真的兒子面前,她認為必須得在這種情緒下硬擠出笑容才行。


  「這個嘛……現在還是別跟你說這麼多好了,以後你就會明白的。若是不明白也沒有關係,你只要知道……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媽媽,我其實不值得你那麼的愛,這樣就好了……」語畢,便傾身吻真司額頭,這個吻,與其說是充滿親情愛意,倒不如是充滿了婉惜、遺憾、不捨……


  不過真司不肯這麼認為,握緊雙拳叫著:「才不會呢!媽媽最棒了!」


  瞧見真司還這麼無邪,詩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並打從心底希望真司能真的保持這樣的心態就好……


  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未來的某一天,真司一定會恨著她的。


  「謝謝你呀……媽媽能有你這個小粉絲真好,你願意永遠當我的小粉絲嗎?」詩織語氣些許顫抖地問道,同時用那隻飽經風霜、生滿硬繭……但對真司來說永遠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手,去輕撫真司的臉。


  「當然願意啊……如果媽媽也永遠陪在我身邊就好了!話說媽媽你怎麼哭了啊?」真司往前爬,坐到詩織的腿上舉手幫對方擦掉眼淚。


  詩織先是閉上眼、抿嘴用笑容忍住了哭意一會兒,爾後搖搖頭,像是為了暫時甩開所有的壞念頭而搖,她抱著真司一起正坐面相書桌上的未完成作品。


  「真司啊,媽媽寫作上遇到一些困難了,你可以跟媽媽一起想辦法嗎?」


  真司把後腦放心躺在詩織的胸前,從後方傳來詩織身為母親的溫暖與香味,還有長期窩在書房,早就染上身體的書香味,但真司不討厭,反而相當喜歡,因為這就是他的媽媽。


※     ※     ※


  今天的天氣不太好,烏雲密佈、濛濛細雨,給人相當難過的感覺。


  眾人,當中包含日比野與中村兩個家族,以及死者的同行朋友都來到墳墓面前,為死者追悼。


  墳墓上刻著「日比野家之墓」,側面則是刻著詩織的名字,目前放著詩織生前最喜歡的蒲公英,鮮黃的花朵。


  由於下著細雨,大家都撐著傘。真人撐著一個大傘,和真奈、真司一起撐。


  「真奈,交給妳撐了。」真人對真奈拋出此話後,便交出雨傘,自己淋著雨先離去了。


  他是在場所有人當中最早離去的,其他人都還有再留個四五分鐘,然後互相安慰彼此,才紛紛離去。


  最後只剩下真奈與真司兩個人,真司看上去神情相當憔悴,但是臉上一道淚痕都找不到,是在忍著?還是早已經哭乾了呢?只有真司自己才知曉。


  「咿呀……」


  從親眼目睹那個畫面後至今,真司只要閉上眼睛,自己就會回到那個瞬間,看著眼前垂吊在天花板的女人;聽著耳旁縈繞的麻繩摩擦聲。


  「咿呀──咿呀──」


  而且只要一開始,回憶就停不下來,畫面越來越清晰、聲響越來越響亮,感覺上好像真的回到了那個瞬間。


  真實到令人反胃的悚然感與不明所以的疑惑感,和以前一想到詩織時,就一定會產生出安心感互相矛盾,這種矛盾不禁使真司的臉色鐵青、渾身發顫,像是中邪了般……


  「咿呀──咿呀──咿呀!」


  「好痛……」


  真司的後腦杓被猛然重擊,他痛得哇哇大叫並雙手抱住被打中的地方。


  而兇手是一名和真司同齡的男孩,他留著一頭平頭而且皮膚黝黑,雖然與真司同齡不過身材卻比較精壯。


  他拿著真司尚未雕刻完的木頭靠在自己肩膀上,用瞧不起的輕蔑語氣嘲笑:「居然有人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看來你真的該打啊。」


  「次郎,你別拿你的標準去評斷真司啊,雖然很簡單沒錯,但人家就是學不會你也不能逼他呀。」一旁年紀較大的男子也是帶著對真司輕視的態度,一邊笑一邊講出此話。


  接著整個房間同樣都在雕著木頭的男人們通通一聲聲附和。這些人全都是真人的徒弟,大到二十歲小至十歲,總共有五十幾人,這間房間裡包括真司只有十位,其他的則在其他房間練習。


  「整天只會窩在房裡讀書,不好好練習也就算了,連出個門運動一下也不願意,唉──明明是個男生,真是『暴珍天物』啊!」


  「至少我不會想用成語炫耀自己的語文造詣,還把『殄』唸錯。」真司斜眼無奈看著面露尷尬表情的次郎。


  尷尬逐漸轉為惱羞,次郎又繼續輕笑,但這次是很僵硬的輕笑說:「哼……讀這麼多書長大能當些什麼啊?反正那些職業能賺的錢肯定也不比世界級木工還多吧。讀書在我看來完全是浪費時間,學個一技之長以後到哪裡都可以活得開心!」


  真司突然站起來面對次郎,眼神絲毫不畏懼對方,筆直地向把刀子朝對方心刺去,他說:「如果你認為生意人、醫生、政府官員的薪水沒比木工高的話,那你大可以盡情嘲笑讀書人。可我得要跟你說一件事情,你們現在學木工,雖然認真,但未來不保證都能像我爸一樣出人頭地,反而是個很不保險的做法。」


  「如果每個人都跟我爸一樣出人頭地,那大家的等級就都一樣,等級都一樣也就表示沒有人可以在這個市場上真正獲利。不過這樣說你可能不太懂,簡單來說,今天老闆要選一個跳最高的人,大家都跳一樣高就難選,你們能夠錄取的機會就不會高,到最後還是得靠運氣。」


  「而且你說學個一技之長就能夠在世界上活得好?你跟外國人交流是給他看你的木工作品嗎?你要發展國外事業,溝通最重要,這必須要了解國外的風俗人文,再來是一些貿易上的知識,免得出國被人騙到脫褲子。」


  「所以,就算你現在被我爸如此看重,被稱作天才,沒有那些知識你出去也只是被人騙或是不得志的命而已。」


  語畢,整個房間原本充滿著雕木頭與閒話家常的聲音頓時安靜了下來,真司環顧四周,少數幾個人都露出呆滯且不安的表情,剩下的大部分人的心情都是對真司的不悅。


  為何會不悅呢?因為他們不相信真司所說的話,認為那全都是歪理,認為只是真司嫉妒木工所帶來的好處,而編出來傷害自己的話語。照這樣看下來,也許呆滯且不安的人是比較有腦袋的人。


  日比野真人,幾年前獲得世界第一木匠的頭銜,仗著自己的名號一下子把家裡的經濟改善許多,之後收了許多徒弟,並帶起了沖繩島上暫時的風潮──學木匠就是好。


  於是許多父母就把自己的小孩送來學習,此時的觀念就是「只要當了木匠,未來一帆風順」。


  但真司並不這麼想,他覺得與其跟在別人後頭盲目地做,老老實實讀書還比較有較多的選擇,就算最後當不了能賺大錢的職業,至少也可以過個平凡普通的日子,何況他真的不喜歡整天雕那些死木頭。


  然而真司便理所當然的,被當成眾人,甚至親戚嗤之以鼻的輕藐對象,被人當成只會讀書、看不見未來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