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衝撞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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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3-26
  莫羅斯在艾米爾幫裡頭是個奇怪存在。而他的奇怪之處就是他太過平凡了。

  作為在幫裡服務超過十年的資深人員,種種陰謀、殺戮、和誘惑他都挺了過來,但說到彪炳的功勳卻也沒有;在高層之間的印象很淡薄,在基層裡的人脈很稀少,莫羅斯就是這樣十數年如一日的幹著「資深基層」這樣的奇妙職務。

  夾在幹部與新進人員之間的他,應對舉止都十分得體──否則也不可能安穩的活到現在──平日就是向菜鳥們訓話,傳達「眼睛」的歷史和大義,並帶著他們巡視地盤、或收取賄款、或暴力恐嚇。

  在訓練的過程中,莫羅斯常會有種重新經歷剛進幫派的菜鳥時光的錯覺。

  學習察言觀色、學習神態肅穆、學習無所畏懼、學習忠誠、學習背叛、學習說謊、學習沉默、學習生存、學習死亡。

  他印象最深刻的訓練項目是承受槍擊。

  菜鳥學會開槍之前,要先不怕槍聲也不怕被擊中。槍是武器,而武器是為了讓敵人害怕而存在的。若連自己的武器都畏懼,等於是一輩子活在恐懼中的渣滓;同樣的,若不了解武器,也只是無法讓人恐懼的廢物。「眼睛」不須要兩種人,不會開槍的人和亂開槍的人。

  接受訓練的菜鳥會被叫到一個像倉庫的空曠建物裡頭,然後穿上最厚重的防彈背心──沒有電影裡的酷炫造型,與其稱它為背心,倒不如稱之為前後各綁一個大水桶詭異裝備。然後站到十步的距離以外,眼睛睜大的等著,若敢眨了下就等著子彈光臨腦袋。

  第一發子彈通常會在十秒內擊發,被打中的感覺並非像被重拳直擊的疼痛,也不是小說裡看到的那種毫無知覺的痠麻;恰恰相反的,槍擊的恐怖主要並非痛覺,而是衝進你身體後憑著慣性將你往後扯去的那種速度感,至少對那時的莫羅斯而言,他對槍擊的恐懼就像小孩對雲霄飛徹的恐懼一般。你明白知道自己不會死,但你卻被強迫進入一種不是「自己」的感覺──因為一股並非屬於自己的強烈意志將你舉起、擰扭你的身體到幾乎失去意識、最後再慈悲般的放過你,彷彿遊樂設施嘎然停止似的。

  之後到了第二發、第三發,如同反覆光顧同一個樂園般,瀕死的體驗減少了,恐懼感消褪後取而代之的是種惱怒:幹嘛讓自己那麼不舒服呢。你會想要去閃躲,但「眼睛」希望你做的就是乖乖地吃子彈。

  別擔心,等等你會有很多時間東奔西跑的。

  在讓你的前胸與後背各吃完半個彈夾之後,菜鳥會被命令在建物內依口令動作──用走的、慢慢來、開始跑!砰!站起來,跑,跑,跑,折返,繼續跑,碰!站起來,走,慢慢走,碰!站起來,臥倒!砰!

  如此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一聲槍響一發子彈一陣痛苦──你必須體驗到真實槍戰、在移動時被擊中的滋味。先前的訓練讓你有勇氣被處決,那麼接下來就是教你怎麼戰鬥了。

  在脫下防彈背心後,不顧全身上下的瘀青──有些人甚至會骨折──接續立即是打靶練習,用的還是剛才攻擊你的那把槍。這麼做是要讓菜鳥明白,無論受了多少傷,槍拿在自己手上就是用來傷人的,不是用來自殺的──除非「眼睛」命令你這麼做。

  練習用的手槍是幾乎不更換的,打過莫羅斯的那把槍今天也被他用來打其他菜鳥。粗糙但能輕鬆緊握的手把、在室內昏暗燈光下沉默的鐵灰色、使用久了就彷彿察覺不出的重量──槍枝的種種設計彷彿不單是為了增強殺傷力,更是要讓人覺得「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如此一來,在別人的頭上轟出個窟窿就和賞別人個巴掌沒甚麼兩樣了。殺人其實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只要你不認為那是殺人便行。

  莫羅斯雖然對軍事史沒甚麼研究,但總覺得武器的演進就是為了讓人們認為奪取他人生命就和在客廳沙發前看著電視般輕鬆,只要壓下顆按鈕,或拉個拉桿,本至上和「你」完全一樣的「他人」就會死亡,而你心安理得地活著。

  「死亡」這個詞似乎早就在莫羅斯接受第一發子彈的那刻,就變成了和「轎車」、「麵包」或「強劫」之類的名詞像若,毫無任何價值,僅是特定組合的聲音,代表某件特定的事物而已。

  由此可見,藉著這些名詞建構而成的世界是多麼毫無意義呀。

  當莫羅斯接到他第一個刺殺任務時,原先也是這麼想的。

  「殺人」也在那無意義的名詞之列吧。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莫羅斯先生?你醒了嗎?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突然恢復的知覺伴隨著疼痛與暈眩,讓莫羅斯不禁呻吟了一陣。

  「太好了,你醒了!姊姊!莫羅斯他沒事了!」

  ……可是我並不覺得自己沒事了……忍耐著渾身痛處的他總覺這副身體早就不是自己的一樣,如此沉重、僵硬、顫抖著等待救助,天啊,當初真該讓對方一槍打中腦門才對。

  結果自己微不足道的回憶還是被現實打斷了呀。

  好吧,就讓我來看看迎接自己的現實究竟為何──

  莫羅斯想抬起身子,卻只斜斜的吊起了自己的頭與頸脖,胸膛以下的身子只是不聽使喚得抽搐著。

  該死。

  自己該不會被打成廢人了吧?

  想到自己的下半生都要拖著這副破爛的身體,莫羅斯就有種想呼天搶地的衝動。

  怎麼會遇上這種鳥事!

  「你醒啦,莫羅斯。」

  從上方俯瞰自己的是張秀麗而俊俏的臉龐。

  「蕾妮雅,妳還真的是……賠我一輩子都不夠了呢。」

  「好啦好啦,我現在沒時間和你調情──首先我想問一下,對於在金融中心的活動,你知道多少?」

  真是位無情的小姐。算啦,也就是這種態度讓自己為她深深著迷吧。

  何況她們因該損失也不小呢。

  「我能先問一下嗎,你們現在剩幾個人了?」

  聽到這個問題,蕾妮雅旋即嘆了口氣,眉頭深鎖。

  「拉岱爾,我和我妹妹都沒事。卡拉克和托曼受了程度不一的傷,但我相信他們恨快就能活蹦亂跳了;羅格沒事,但搭檔弗勒斯的狀況不甚樂觀──他在車上被逮個正著,車子幾乎被射到爆炸了──你也只到他們倆的能見度比較高,要不是羅格跑到鄉下去度假,否則我們就要喪失兩位重要戰力了。」

  「所以目前能執行計畫的只有四個人……等等,薩托呢,怎麼沒他的消息?」

  「喔,就是他把你拱出來的。那傢伙加入了卡雷尼亞幫…...等等,你現在先別把力氣花在發火上面!先回答我的問題!」

  蕾妮雅看著面色鐵青的莫羅斯,明白他此刻一定恨不得把那個臉上總堆滿笑容的「聯絡人」直接捏死。不過現在不是時候。

  「他們會派多少人去維安?現場會有其他幫派的人在嗎?安檢程序又是如何?」

  面對這些一連串提出的疑問,莫羅斯依然是繃緊著臉,沉默。

  可惡。

 這傢伙知道事態有多麼嚴重嗎?

  「莫羅斯,你──」

  蕾妮雅似乎是想扯住他病人服的領口,雙手卻反而一把被莫羅斯粗壯的巨掌給捉住。

  「安靜些,好嗎。」

  「嗚──」

  「蕾妮雅,妳好像搞錯了甚麼,我可不是妳養的狗喔。」

  「……我也不是你的飼主。」

  蕾妮雅的表情很平靜,只是直直盯著莫羅斯的雙眼輕聲說著:「你從來都不告訴我提供情報的原因,現在又要莫名其妙地拒絕合作,那麼你說,我該如何套出我想知道的事情?」

  「……妳這算甚麼?某種死皮賴臉的情報蒐集策略嗎?」

  莫羅斯冷冷的譏諷到。

  然而,蕾妮雅卻是直接了當地坦承。

  「對。我已經束手無策了。自己現在的能力無法幫助計畫成功,所以我需要你。」

  「那我就不太了解了…...因為妳也從來沒告訴過我,妳在拉岱爾手下工作的理由。」

  兩人無形之中劍拔弩張的對峙著,無法理解彼此的心思,宛若圍欄裡兩隻野獸的互鬥。

  就在此時──

  「哎呀呀,這次輪到你被打到這麼慘呀。」

  「你這小鬼為什麼──」

  「就說了,我叫米諾。」

  米諾穿著拉岱爾買給他的新衣服走進病房。隨然仍是連帽衫配著短袖的隨意打扮,但衣服的料子似乎好多了,就算來到氣溫比舊城更低的首都,米諾卻感到溫暖無比。嗯,下次或許和拉岱爾一起去購物也不錯。

  「喂,你聽好,你究竟是討厭還是喜歡『眼睛』?」

  劈頭就是一句犀利的質問,但莫羅斯只覺得幼稚而厭煩不已。

  「所以是怎樣?拉岱爾挖了這種小鬼來當打手?嘖。你們還真的是無藥可救了呢。」

  「無藥可救的是你們啦!」米諾旋即反嗆回去,「我說啊,你既然都為我們提供這麼久的情報了,繼續幫下忙是會死喔?」

  「……米諾,如果你這樣能問到答案的話,我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雙手重獲自由的蕾妮雅擺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同時感嘆著這對冤家怎麼會於此狹路相逢呢?自己真的沒時間了啊。

  似乎就是幾天前,莫羅斯和新帶領的菜鳥在巡邏中看捉到米諾在住宅區塗鴉,結果米諾雖然被打個半死,卻也把那菜鳥嚇得屁滾尿流就是了。

  聽到拉岱爾正準備要延攬米諾的事,莫羅斯本來就嗤之以鼻。對啊,你們就用這種惡作劇的心態對付「眼睛」吧,看看你們還能活多久!

  結果還真被他說中了。

  看著眼前在和莫羅斯鬥嘴的米諾,蕾妮雅不禁想起過往拉岱爾領導的所有計畫,究竟哪一次是真正成功的?

  在這場所謂對抗「眼睛」的戰爭中,除了小組內還未死人之外,我們到底有甚麼成就呢?

  「喂,小鬼,你知道那天被你嚇跑的菜鳥他之前見過了甚麼嗎?」莫羅斯似乎對米諾的挑釁大為火光,帶著一副要將他說到跪地求饒的氣勢吼叫著,「他們那小組的組長剛因為作為『背叛者』而被處決,你知道處決是怎麼進行的嗎?」

  「我告訴你好了,幹部會先要組員們圍成一圈,每人拿瓶汽油,依序倒入中央的鐵籠子裡,然後把那該死的『背叛者』趕進去,最後讓資歷最淺的成員點火……」

  「菜鳥他是剛殺了人,你這小鬼懂嗎?你懂殺人嗎?連槍聲都怕,連槍都不敢握的廢物究竟憑甚麼敢招惹『眼睛』?」

  「米諾,你以為之前那愚蠢的煽動會有用嗎?或許『眼睛』會損失些錢財,但舊城的所有就是『眼睛』的所有啊!你要如何和整座城市數十萬的人民抗衡,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廢物──咳咳咳!嗚、呃咳咳!」

  一口氣咆嘯了這麼久,身負重傷的莫羅斯在一陣咳嗽與粗喘後整個重重的倒回床上。蕾妮雅猛的感覺,若在此刻配上心律停止的音效也頗適合的……唉呀,自己竟然放鬆到在想這種無關緊要的事……

  算了。

  反正經過剛才那陣混亂,醫院裡的人員早已團團將他們圍住了。

  「走啦,米諾,這裡我們真的問不出甚麼了。」

  放棄般的,蕾妮雅拍了拍駐足原地的米諾的肩膀。但米諾卻甩開了她的手。

  「喂,莫羅斯……」

  米諾的雙眸瞪大,不是恫嚇或威脅,是彷彿要將對方的全身倒映在自己澄澈明亮的瞳中,一寸都不留洞察。

  「那麼你究竟,是為何要成為『背叛者』的呢?」

  咦?這個問題不是早就問過了嗎?不會有效的……

  等等。

  好像有哪裡不一樣。

  啊。

  原來……

  蕾妮雅過去一直都把莫羅斯當作線民,所以只對「他為何要提供情報」這件事感到困惑;然而,莫羅斯並非間諜,而是堂堂正正的「眼睛」成員,那麼這個問題的重點應該是「他為何要背叛『眼睛』」。

  不過,答案還是一樣無解。就像他人不明白自己為何要離開首都追隨拉岱爾,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其他人會做出那些不合理的選擇。

  對人而言,彷彿決定的「原因」都是枝微末節的──因為一旦行動開始了,那麼唯一要面對的問題是如何讓行動持續,或著放棄這個行動──也就是說,身處於行動的「現實」中的人們,過往的「原因」就彷彿「夢」那般虛無飄渺又於事無補。

  所以,我們到底在堅持甚麼呢?

  完全憑自己的本能行動不就行了嗎?

  為何要對於過去那陌生又可笑的自己,臨時起意的決定負起責任呢?

  在伴隨著米諾走出診療室時,蕾妮雅正陷入深不見底的沉思中。


  然而,就在這兩位吵鬧的訪客離去、自己也被追加了好幾分鎮定劑之後,莫羅斯再度微微睜眼的那刻,視野中還是出現了俯瞰自己的影子。

  有完沒完呀。

  我真的跟你們沒甚麼好說的。

  「莫羅斯先生……」那聲音如此細柔,是誰的呢?

  最後自己還是睜開眼睛了。

  「……是蕾娜呀。」

  「嗚、嗚是的。」

  看見對方如此瑟縮的反應,莫羅斯懷疑起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太兇狠了。

  哎呀,果然年輕女孩就是需要呵護。

  莫羅斯不禁有了這種想法。

  於是他嘗試擠出了個和善的、帶著淺淺笑容的表情──

  「莫羅斯先生,您這把年紀做這種表情時在是有些噁心。」

  「混帳!找老子碴是想死嗎!嗚咳咳咳!」

  可惡。真不愧是蕾妮雅的妹妹,嘴巴還是這麼賤。

  看到一旁的醫護人員又神情嚴肅地拿著鎮定劑望向這兒來,莫羅斯只好不和蕾娜一班見識了。

  「所以呢,女孩妳找我甚麼事?」

  「我想……自己或許能夠明白莫羅斯先生背叛『眼睛』的原因。」

  這話題會不會轉得有點突然呀?

  無論如何,莫羅斯全然厭煩了於病榻上一再被逼問的惡劣感覺。

  吵死了。

  敷衍過去吧。

  「嘿,女孩妳聽著,我真的不知道任何──」

  「是因為諾克爾神父的關係嗎?」

  唰啦。

  莫羅斯的巨掌像隻蟒蛇的大嘴般,瞬間鉗住蕾娜小巧的臉蛋。

  憑他的握力,可輕易的將蕾娜可愛的臉龐擰扭變形。

  醫護人員趕上前來,卻被莫羅斯恐怖如死亡化身的瞪視逼退。

  「妳、說、什、麼?」

  「我說……你會背叛『眼睛』是因為──」

  儘管痛苦不堪,蕾娜仍把自己一心想傳達的話語,奮力地說出口:

  「因為你發現自己殺不了諾克爾神父!」

  「我那時也在場!我知道你是因為下不了手所以──」

  夠了。

  捏緊自己面頰的兇狠力道猛的消失。

  那一刻的寂靜,宛如真空。

  「妳說自己,當時在場?」

  莫羅斯的聲音似乎是從外太空的星球橫跨數光年後才抵達蕾娜的耳中,原先發送訊號的星球早就爆炸並成為絕望的黑洞。

  「……是的。」


  父親失蹤之後,蕾妮雅靠著拚命打工維持著兩人的生活。

  從九歲開始,蕾妮雅在舊城的歲數就一直是十五歲,也就是法律規定的工人最低年齡。

  她做過各種工作,合法的不合法的都有;應該說在舊城,「正當」的工作與苦力、拐騙、打劫、販毒、賣淫之間的分界早就不存在了。

  藉著積攢下來的微薄工資,蕾娜得以上學並展現她過人的天分,縱然成績優異在這兒沒半點意義──「眼睛」的確喜歡聘請高學歷的、尤其是讀經濟或政治學的人到他們底下工作,但蕾妮雅當然是不會讓妹妹去替「眼睛」工作的──而蕾娜也明白自己的生活是在姊姊極度的犧牲下換來的,因此對姊姊百依百順。

  十分諷刺的是,當舊城的居民們「正式」對恢復過往的繁榮死心後,週日前往教堂的人數反而增加了。然而,比起虔誠的信仰,那更像是走投無路後將命運交付並怪罪給神的放棄心理。

  「眼睛」也樂得人民恢復信仰的表象。成員的子女甫出身便會送至教堂受洗,基層人員也化身為許多孤兒的教父,幹部們不少都在神學院修過課,更有成員具備官方的聖職資格──藉著將世俗權力與宗教權力的掛鉤,「眼睛」得以讓對舊城的掌控滲入每寸每角,從隱蔽的告解室到周末大教堂的擁擠人群,都成了「眼睛」的情報網。

  但是,在這全面的包圍之下,仍有人決定挺身而出,兌現當初接下聖職時,在神壇前許下的承諾。

  那人就是諾克爾神父。

  他究竟做了甚麼並不重要。「眼睛」對於他鏗鏘有力的演講、旁博徵引的佈道完全沒興趣,畢竟宗教對「眼睛」來說本即是妝點門面的道具而已。

  它們真正關注的是,為甚麼這個年輕人所說的話會有種魔力,可以唆使數以千計的觀眾靜靜聽著他那愚蠢至極的演講?

  「讓那些褻瀆神之子民的罪人,被他們自身墮落的業火焚盡吧!」

  ──就憑這類華而不實的、丑角般的言論?

  而且那些言論的目的,還是要將「眼睛」逐出舊城。

  讓他在一發子彈中斷氣實在太便宜他了。

  「眼睛」原先想將之凌遲、分解、燒毀然後遊街示眾,但又擔心如此一來會將諾克爾塑造成光榮犧牲的聖人,所以最終還時決定用子彈解決。

  被選上執行的人,就是莫羅斯。

  

  「當時並非諾可爾神父的講道時間,所以他在辦公室裡休息…...是我自作主張闖進去的。」

  蕾娜凝視著冷靜下來的莫羅斯,將當時自己的所見娓娓道來。

  「妳找那神父甚麼事?」

  「其實我也忘記了......應該是想問人死後靈魂的歸處之類的事吧。」

  「神父並未覺得我打擾到他了,只是請我到後方的告解室等著,自己要先批改一些卷宗,然後、然後就──」

  莫羅斯對於接下來發生甚麼再清楚也不過了。

  他踢開辦公室的門,然後問了聲「誰是諾克爾?」。

  神父抬頭。和當時的莫羅斯年紀相若的他,氣宇間流露的竟是遠遠超越該世界的,對於自身命運的全盤接受。

  ──我知道你會來。

  ──哦?是嗎?

  莫羅斯當下便隱隱感到不對勁。

  自己究竟殺不殺得了他啊?

  然而這是任務,就把它作為任務趕緊結束掉吧。

  ……在回去服侍神之前,我能有個請求嗎?

  ──嗯?說啊?我不能放過你就是了。

  ──這我明白。

  ……那麼,你的請求是甚麼?

  ──請你先放下槍。

  ──甚麼,你當我傻了呀?

  ……真的,我請你這麼做,並非要逃避自己的死亡。

  掙扎了片刻後,莫羅斯竟然也照做了,將槍緩緩地放在神父的桌前。

  當槍枝碰觸到木桌發出沉悶巨響的時候,莫羅斯知道自己反悔了。但手把已經離開了自己的掌心。

  然後,在來得既做出任何反應前,神父撲向了槍,完全不需訓練就俐落地把槍抵上太陽穴,接著扣下扳機。

  ……這是個賭注。

  最後,神父蠕動的嘴唇似乎是這麼說的。


  「而很明顯,那白癡賭輸了。」

  莫羅斯把手一攤,對於故事在這兒結束感到無聊和可笑。

  「真的嗎?」

  蕾娜依然是直直注視著自己。老實說,那視線讓人很不舒服。

  「他一死信徒便被棄了他,而同儕們也因為他的死而更加不敢違抗『眼睛』…...妳說,諾克爾究竟賭贏了甚麼?」

  「你啊。」

  「……甚麼?」

  「就是你啊!」

  蕾娜突然拉高了音量,彷彿是在開導一個冥頑不通的學生。

  「諾克爾神父用生命換來的,就是沒有殺死任何人的莫羅斯呀!」

  呃?

  這是甚麼邏輯呀?

  「妳究竟在鬼扯什──」

  「不、一直在裝傻的人是你!」蕾娜豪不退縮的拉近與莫羅斯之間的距離,像是要藉著自己激烈的話語衝破對方高築的心牆,「你之後會將情報帶給姐姐,也不正是因為你早就『背叛』過『眼睛』了呀?」

  「當神父是自殺而不是被你殺死的時候,你難道不就成為『背叛者』了嗎?」

  「你的意思是……那個笨蛋神父想要拯救我?」

  莫羅斯的目光陡的變得渙散。

  這可能嗎?

  然而蕾娜卻搖了搖頭。

  「不,我想神父從未想要拯救任何人──這也就是他會死的原因──他企圖給的只是每個人拯救自己的機會,一個能創造出除了『眼睛』之外的『現實』的機會。」

  「所以,現在,莫羅斯先生,屬於你的『現實』究竟是甚麼?」

  蕾娜的眼眸盯緊著對方,不讓他有任何逃走的機會。

  ──我想要知道的是你的、只屬於你的「現實」。

  ──就算你認為那只是「夢」也無妨。

  「現實」或許從來都不存在,重要的只是……

  莫羅斯一語不發。

  然後直接扯掉了身上的點滴管。

  「莫羅斯先生──」

  「既然你們那麼想要現實,我就告訴你們!叫拉岱爾那幇渾蛋給我等著!」

  可惡,既然讓老子顯得這麼窩囊!

  大吼一聲,壯碩得如熊一般的莫羅斯猛的察覺,這副身軀又是自己的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成為自己的那種感覺,實在是棒極了。

   今天的莫羅斯也是這樣的平凡,但這就是我,有甚麼意見嗎?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