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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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2-08
一槭似乎沒有聽見,繼續說:「說一半是觀點對了一半。你啊,應該沒有特定的信仰吧?」

話鋒一轉,突然問起無關緊要的問題來了。

「這妳不是最清楚了嗎?我什麼神都相信,從遠古邪神到飛天義大利麵神都拜。」

「這樣說有點籠統,難道今天給你一隻兔寶寶你也會膜拜牠嗎?總之我先理解成你支持泛靈說吧。」一槭乾咳幾聲後又說:「今天你的佛教徒朋友要你這輩子都不準吃肉,你會照做嗎?」

「不會,我又不是教徒,沒有遵循教義的必要。」

「可是你相信佛祖存在吧?畢竟你都說你什麼神都信了。」

「相信是相信,只是我又沒有要修行,吃葷吃素對我而言一點都不重要,我也不可能會因此產生罪惡感。」

「不幸的是,你那個佛教徒朋友剛好是醫生,他宣稱你得了一種吃肉就會死的病。」

「一下說我會拉肚子現在又要我死掉,妳到底是對我有多不滿啊?」

「我絕對是世界上唯一還愛著兄長大人的人喔。」雖然一槭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很肉麻的話,但是聽在耳裡完全開心不起來,或許和她刻意加重「唯一」兩字有關。

「別打岔,快回答吧。」她催促道。

「既然醫生都這麼說了那也沒辦法,只好開始吃素了。」

「那你現在是教徒了,因為你開始遵循教義了。」

「這是什麼歪理,我又不是因為信佛所以吃素,是因為醫生說只能吃素才吃的。」

「那你為什麼要相信醫生呢?難道醫生說將鼻屎塞在肚臍裡能治百病也要相信嗎?」

有時候我真希望她的舉例方式能稍微文雅一點。

「當然不會這麼極端,只是專業人士的意見,我總不可能當耳邊風吧?」

「是嗎?但是醫生同時也是個不葷不酒的虔誠教徒,這樣的他若有很深的佛學造詣也不為過,不是嗎?」一槭說。「佛度有緣人,你在他眼中就怕是那個有緣人。這樣你還願意相信他嗎?」

一槭總是不愛把話說清楚,她大概是想表達醫生的真正目的是傳教吧。可是我到現在依然不確定她的主旨是什麼。

「這是兩回事,我不清楚醫生自己是如何盤算的,但是只要他的說法能讓我接受我就會乖乖吃素。」

至少我認為每個接受現代化教育的人應該都先將科學擺在宗教前思考才是。我並不想否定宗教的地位,可是與神學相比,科學證據往往更能讓人信服。

那個讓宗教凌駕一切的時代早過去了。

「所以,你真正信仰的並不是佛祖,而是醫生?」

「不對。按照妳的說法,我應該是相信醫生所代表的醫學。」

「那好吧,現在有另一個伊斯蘭教的醫生告訴你其實可以吃肉,唯獨豬肉絕對不能吃呢?雙方都是權威人物,現在你該相信誰?」

「這些醫生有夠討厭的!那我什麼都不吃總行了吧?這樣哪位醫生都不會得罪,而我也沒有違背科學思想。」

一槭大概終於得到她想要的答覆,滿意地點點頭。

「這就是大部分臺灣人的標準答案。」

「什麼意思?」

「我們稍微改一下剛剛提到的幾個詞。以我們的立場,『醫生』是指『撿骨師』而『吃葷、禁食豬肉』是不同撿骨師『習慣』。原本這些喪葬禮俗沒有這麼多規定,但是因為地區、主祭者祭儀方法不同導致這整個流程越來越複雜,你剛剛不是親口承認了嗎?面對兩個不同的教義,謹慎起見你會遵循嚴格的那個,也就是一口肉都不吃!醫生既沒有告訴你為什麼不能吃肉也沒有給你病徵名稱,結果你還是不假思索遵循這套規則,這不就是我們與客戶間的寫照嗎?明明很多習俗的起源我們自己都不清楚,卻還是沒理由地全盤接受。」

「我大概理解妳的意思了,只是在妳的例子中佛教和伊斯蘭教又是象徵什麼?妳應該和我一樣,都不歸屬於任何宗教吧?」

「擅自把我和你混為一談就太過分了!身為一個臺灣人能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宗派可是讓我相當驕傲呢!」

一槭的話又讓我墮入十里雲霧。

「妳是說臺灣人和猶太人一樣,有著屬於自己的宗教?活到現在我根本沒聽說過什麼來自本土的宗教,還是妳偷偷跑去加入什麼要喊口號的奇怪教團了?」

「才沒有。而且你這例子真是有夠拙劣的,臺灣是個多元民族的小島,和猶太教這類種族信仰可說是完全沾不上邊。」

一槭說:「我指的是『游宗』」

「游宗?妳是說像淨土宗、禪宗這類佛教宗派嗎?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因為它不存在於任何宗教的名冊上,既可說游宗是佛教也可以是道教,是基督宗教也是伊斯蘭教,你甚至要說它是神道教或錫克教也行。」

「真是有夠沒節操的,有哪個宗教會允許這種宗派存在呢?」

「是啊,皈依後再改宗的行為看在任何宗派眼裡都不順眼吧?但是對臺灣人來說,好像也沒有關係,因為我們什麼都信嘛!游宗就是在這樣的概念下產生,表示遊走於各宗教間的信仰觀念。所以你要臺灣人為了宗教發動聖戰或是殉道非常困難,畢竟選擇很多,不用為了特定的祂跟自己過不去。沒有飯吃可以吃麵,又不是規定只能啃一輩子的馬鈴薯。」

一槭好像很滿意自己舉的例,呵呵地自己笑了起來。

「雖然覺得妳好像有意吹捧自己人,可是在老外眼裡我們不就是一群沒有信仰的傢伙嗎?」

「不是沒有信仰,相反的,正是因為太過濃烈的信仰,才讓我們的宗教觀變得模糊。連主日學都在西方社會逐漸式微的當代,你很少見到有臺灣人是既不拜神也不祭祖的。」一槭收起笑容,義正嚴詞地說。

我想起剛才的問答,她從頭到尾都是詢問我的「信仰」而不是「宗教」。

「所以,醫師的藥帖會成為法華經;撿骨師的祭儀就是傳福音。」

這次,我總算是聽懂她的話了。

原來她一開始提到的兔寶寶不是玩笑話啊,我不禁感慨。

於是,我試著做出結論。

「妳剛剛會問我信仰的對象是不是醫生,是因為我雖然不歸屬於任何宗教,但是我的確擁有信仰,只是這個信仰不屬於任何特定的對象,相對的,也可以屬於任何對象,不論人、事、物都可以,對吧?」

「嗯。所以我們在撿骨時才需要遵循這些雜七雜八的習俗,因為此時我們就是在扮演信仰,雖然這樣說不太好──不過就算你自己不信,也有義務讓客戶相信。每位師傅的習慣都不同,沒有誰對誰錯,但看在家屬眼裡不是這樣。一旦家屬發現撿骨師的作法與原有認知產生差異,那憂慮就會因此產生,這樣撿骨行為就本末倒置了,所以我們沒辦法一切從簡,反而是要一切從繁,如此一來,即使客戶發現現實與認知不符,也會傾向相信你。」

其實就是剛才吃豬肉與不吃肉的例子。

聽了第二遍我也大致理解了,也點頭表示認同。

「既然信仰產生了,那伴隨信仰而至的,就是詛咒。」

「啊?」

我已經知道一槭對詛咒的定義了,所以並沒有太琢磨於字面意義,反而是對話題又被帶回到一開始而感到不可思議。

「因為相信,所以對事物的變化衍生一套自以為合理的預測、解釋,不就是詛咒的本質嗎?」

一槭這麼說,又讓我感到胃部一陣翻騰。

「這樣說好像詛咒本身和結果沒有任何關係一樣。」

「當然有關係囉,因為觀測者本身也在影響觀測結果嘛。算命跟量子力學可是有匪淺的關係呀,八向四維、正餘弦波、大小周天、陰陽五行……若說這個世界是由信息與數據構成的,你相信嗎?」

「饒了我吧,只要一扯到物理就讓人頭痛。」我投降般地回道。「總之,一旦我與某件事牽扯上關係就必然會造成影響,影響可大可小、可好可壞,但是不論如何,都是『咒』導致的結果,『信仰』是扮演催化劑的角色。這樣解釋沒有問題吧?」

一槭點點頭。

得到妹妹的肯定後,我又接著說:「所以,我會認定那兩片木板是命案證據,是因為拿照片給我看的是的翁叔,這時翁叔的警察身分對我而言是信仰,讓我傾向於相信有命案發生,結果這個信念昇華成詛咒……」

「詛咒的結果就是讓你一整個早上都心神不寧。」一槭替我把話接完了。

「真有趣的說法,雖然聽起來很誇張就是了。這樣一想每個人每天不都在詛咒別人?」

「是這樣沒錯,所以才說人本身就是種信仰。撿骨師這個職稱也好,繁文縟節也罷,都只是為了加強咒力存在的,目的就是塑造信仰,讓我們成功施咒。不是電視上常形容那些狂熱信徒像『著了魔』似的?那就是信仰,但也是咒,說是賜福不過換個角度想就是詛咒,blessing、chosen、gift這些詞可不是僅有正教會用啊。」然後,我聽到一槭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聲說道:「可惜長這副模樣,明明再多個長鬍子就好,不然現在這樣根本沒什麼人會相信我。」

雖然我認為主因是年紀而非長相就是了。

我不知道是不該裝作沒聽見,但是感覺開口又會傷到她異常高的自尊心,只好繼續低頭喝我的奶茶。

「只是呀,」一槭很快又重新振作起來。「若要說信仰的形式,那肯定是信仰『人』最嚴重了。」

「剛才不是才說人本身是種信仰嗎?」

「是信仰,但還不夠成熟。那些成為本尊的人不具神格,往往沒有能駕馭信仰的力量,聰明人這時候就會想辦法把功過歸因於既有的神祇上來轉移信仰,否則僭越生為人的本分而放任信徒的期待膨脹,最終可能會導致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後果。」

一槭好像又說了什麼很不得了的廢話,但是我已經沒有餘力陪她唱雙簧了。

此時,我的腹部正不斷發出哀鳴。

「雖然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的,但是我認為妳的咒術相當成功,妳的確是優秀的撿骨師。」我說。

聽見我的話,一槭先是愣了一下,隨後迅速移開視線。「幹、幹麼突然說起奉承話!只是懂點皮毛而已,我還完全比不上爸……而且這和工作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吧!」

一槭大概不知道我並不是特意恭維她。

因為我的肚子真的很痛。

當我從座位上起身時,正好與她四目相對。

「怎、怎樣啦?」那驕矜的小女孩難得露出慌張的樣子,可惜情況不允許我好好欣賞。

我沒有理會她,甚至沒有再多看她一眼,只顧全力往廁所衝刺。

該死的詛咒。



    ※



我聽見了。

爺爺正呼喚著我。自遙遠的彼方而來,猶如夢境,但又清晰得如耳語般,恰如七年前爺爺仍在我身旁時,夜幕下那慈祥而溫暖的嗓音。

是錯覺嗎?恐怕我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就算爺爺死了,爺爺還是會陪著妳長大,我們打勾勾說好了。

是啊,當初我們說好了,然而你卻再也沒有睜開眼。

騙子。

爺爺你呀,不過就是個騙子。

但是我卻無法怨恨你,我知道那隻不過是你害怕我難過而編織的謊言罷了,太過溫柔,以致如今聽來可笑的謊言。

但明知道是謊言,還是會選擇相信,只因為謊言來自最愛的人之口,所以我也只能相信。若不這麼做,時間永遠無法撫平傷口,只能任思念在悲傷中萎縮。

待到淚水乾涸之時,或許我也能提起勇氣面對你的離去吧。

本來是該如此的,本來這樣的結果最好。

因為原本,就該是這樣的。畢竟,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嗎?

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本該死去的你仍一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不僅聽見了,也看見了。

朦朧的身影,隱沒在夜晚的樹林間。我問爸爸,沒有看見爺爺嗎?

但就好像你未曾造訪過一樣,驀地,大家都一起失憶了。

你就在那裡,卻沒有人看見你。

你就在那裡,卻不願面對我。

為什麼?

突然,我想起了。

當初做出承諾的人不僅有爺爺你一個。

還有我。

要是爺爺沒有醒來,要記得叫醒爺爺。

我……沒有遵守諾言。

我讓爺爺你,孤伶伶地在土中死去。慢慢地,在土中死去。

不……不是我的錯……爺爺你已經離開了,你的死不是我的錯。

他們聽不見你,是因為爺爺啊,你已經被忘記了,才不過七年,但爸爸他們就已經忘記你了呀。只有我還記得你而已,永遠都只有我會記得你。

所以,不是我的錯……不該是我的錯。

太過分了,太不公平了,為什麼爺爺你只怪罪我一人呢?

這是意外,這是場意外,所以不要再哭了,不要再站在你的墓前流淚。這樣我會無法停止憎恨自己。

告訴我吧,爺爺,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什麼。

如果站在墓塚前的人是你,那麼埋在土中的人又是誰?

告訴我吧,爺爺,只為了贖罪也好,告訴我吧。

這次,讓我將你從墓穴中喚醒吧。讓大家知道你未曾離開過。

因為我們說好了,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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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擇日

如同臺灣所有喪務,起攢撿骨前必須要先請地理師挑好日子。一般根據往生者和子女生辰以及墳地風水決定。一般撿骨師不一定懂風水學,所以通常會和地理師一起登場,不過應該沒人想湊這種CP。

關於諾斯特拉達姆士

唬爛王。

關於天堂之門

活躍於上個世紀後半的美國宗教團體,因為害怕地球自我翻新導致物種滅絕而想方設法逃離地球,然而許多組織成員最後走上了自殺一途。看來比起去其他星球,轉生到異世界的可能性或許還大一點。

關於You know nothing

《The big bang theory》完結了,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