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與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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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1-19
朱雲真獨自一人回到了蒼海城。

說實在話,他自己也不是很想回到這裡──尤其是幾個時辰前,才剛在這城裡大鬧了一場。

但他的部分行囊還放在客棧裡。要是把這些行囊全部都留在這邊不帶走,回到山上那鐵定是會被師兄痛打一頓。

尤其是扯到錢的話題,一向慣著自己的師姐怕也是要生氣的。

進到城內,城裡的氣氛也相當緊繃。

雖然犯人已死。不過是陸小天當著大庭廣眾之下,把犯人搶了再一劍斬首。這對於相當重視聲望的江城主而言,無疑是往他臉上賞了一巴掌。

也因此,城內處處可見衛兵結隊巡邏。

一路上躲避衛兵,少年回到客棧。將房內的物品收拾一番之後,便交還鑰匙。

時間雖然已近傍晚,但少年還是打算盡早離開,以免生初額外事端。

離開蒼海城,少年一路走著。但腦海裡卻不時浮現少女對自己說的話。

『──這世間正道,從來都是是非不分。』

『──惟願公子,莫忘初心。』

雖然師兄從來沒有與自己說過任何有關江湖魔門的事情。但畢竟也曾自書籍上記載見過某些魔門卑劣兇殘的行徑。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世間大多數人對於魔門弟子的看法,都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心態。

錯殺一人,比起錯放一人、再讓其禍害數百、數千人來得好上太多。

少年沒有太多經歷。但在今天之前,少年姑且認為這個理論是正確的。

雖然的確會有些魔門弟子不見得真的害過他人、也不是全部的正道弟子都會助人行善。

但是在這江湖,一但猶疑不定,便是將自己置於險境之中。

因此有這先入為主的觀念,不能全然算是錯。

但在今日,自身遇見了這般事情,少女的話語也讓少年不禁懷疑自己有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究竟是對是錯。

在路邊架起營火,少年決定像幾天前一樣,在外夜宿一晚。

一夜過去,倒也沒遇上什麼事端。

不過次日,少年在經過一座村莊時,停下了腳步。

這村莊,住著一個老農夫。是少年出發時問路的老農夫,當時少年秉著好心,給了那老農夫幾塊白銀。

讓少年停步的原因,是因為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燒焦味。

走近村莊,少年發現此處已然混亂一片。原來是那前陣子在城郊作亂的匪徒集團,因為城郊的值錢物品已經搜颳得差不多。竟是擴張了劫掠範圍。

少年才走到村莊門口,就看到那名老農夫的屍體被掛在門口圍籬上。屍體身上有著多處傷口、雙眼與一邊的耳朵還被割了下來,死相悽慘。

少年發現自己在發抖。

憤怒、悔恨,幾乎要讓少年失去全部理智。

踏進村落,少年一眼便望見幾名大漢正在路中央,烤著一隻全豬。

一邊烤著,一邊有說有笑。內容則全被少年聽了去。

這些盜匪是兩天前來到此處的。

當盜匪開始搜刮時,很快便發現了一名老農夫家裡有著不少銀子。

雖然老農夫藏得很好,但村莊有人看見老農夫拿著銀子、偷偷摸摸地走回家過。

也因此,在某一名村民向盜匪眾人供出了老農夫之後,盜匪們便開心的找上這名老農夫──順便一刀砍了那名告密的村民,以感謝他的貢獻。

面對亮晃晃的大刀,老農夫卻打死不肯給出那銀子。

即使削去對方一邊耳朵、挖出雙眼、毆打老人那虛弱的身軀。

但老人就是死也不肯開口說出銀子藏在哪。

最後,這幫匪徒的老大一怒之下,把老農夫殺了之後開始翻箱倒櫃。才在老人家中後院一棵樹下,挖出了銀子。

這銀子價值不少,眾人此時便是討論要到哪裡將銀子花掉比較安全。

「老大。」

這群盜匪說著,其中一人突然說:「那裡怎麼有個小鬼?」

眾人看去,是一名身穿白衣,腰間繫劍的少年。

少年瞪著他們,雙手攥緊,甚至掌心微微滲血、傳來陣陣刺痛。

「怎麼?這位小兄弟。」為首的大漢說:「難不成這位小兄弟想要替這村莊的人報仇嗎?就你一個?」

「細胳膊、弱不禁風的樣子,想要一個打我們全部?哈哈哈哈哈哈!」

大漢大笑起來,其餘人也紛紛笑出來。

但是下一秒,大漢的笑聲戛然而止。

大漢愣住,脖頸處傳來微微刺痛。

摸了一把,發現手上滿是鮮血。

隨即,大漢脖頸鮮血湧出,往後倒去。

「怎麼回事?」

「宰了那小子!」

眾人忙亂起來,拿起兵器就往少年衝去。

少年方才直接出劍,劍氣直接斬向那大漢。

少年此時則往前衝出。

面對一群連武夫都不太算的盜匪,少年所到之處,手起劍落、鮮血四濺。

很快,這群人便發現了,他們惹上的人恐怕大有來頭。

「大俠!這位大俠!」

其中幾人丟下武器,跪地求饒:「大俠饒命!我們只是想混口飯吃而已啊!」

「大俠!我們不敢了!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們吧!」

少年提劍指向其中一人,說道:

「既然只是搶奪他人錢財,為何又要害人性命?」

「大俠不知啊!」

被長劍指著的盜匪哭喊:「明明給出家當就能活命的,可這老頭死也不肯說──」

話還沒說完,此人便被少年劍氣給硬生生斬成兩半。

「不肯給出錢財,便要謀害他人生命?」

少年將劍指向另一人,說:「天底下怎麼還會有如此無恥之人!」

「大、大俠!」那人說著:「這都是我們老大命令我們的!我們也是無奈才──」

少年根本懶得繼續聽下去,又是一劍砍落對方人頭。

「都是藉口。」他說:「你們不過是一群仗著自己力氣比別人大些、說話比別人大聲些,便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這村落之人,都是良善百姓。他們與你們,又有何仇!」

不再給剩餘的盜匪求饒機會,少年揚起了劍。便又是一陣單方面的屠殺。

直至殺到最後一人倒下。少年這才跪坐在地,大口喘氣。

心中痛苦不已。

現在所作所為,少年也知道不過只是遷怒、洩憤而已。

少年恨這群盜匪。

少年恨那名出賣同村老農夫的村民。

甚至,少年恨那蒼海城城主,恨那管轄此地的官府。

但少年最恨的,是自己。

原是一片好意,卻遭遇如此下場。

少年沒有發現,自己臉上已是滿臉淚水。

**

少年在已經毫無人煙的村莊內過了一夜。

這一天,少年將屍體一個一個地收集、再一個一個地下葬。

由於沒發現有鏟子一類的工具,少年乾脆將真氣聚集在雙手,用手一個一個地挖墳。

獨自一人,埋葬著已然隱隱發出屍臭的屍體。

輪到老農夫時,少年將那幾塊沾了油垢與血垢的銀子一齊埋進老農夫的墳墓進去。

好不容易將所有屍體都給埋葬,少年才發現原來已經過了一夜。

看向雙手,此時已沾滿土塊與血塊,骯髒不已。

少年原本還算潔白的長袍,也染上了數種色彩。整個人看起來相當狼狽。

少年呆呆站立了一陣,這才重新踏上路途。

走了幾步,回頭望去。

村落一片寂靜,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

少年繼續上路。

大約過了一、兩個時辰。少年終於回到了斷仙峰山門。

比起出發時興奮不已的心情,少年此時心境相當複雜,慢慢地在小徑上走著。

過沒多久,便能望見在小徑盡頭,那熟悉的院落。

少年勉強打起精神,走了過去。

身穿黑色長衣的青年此時正坐在院子前。手中拿著一本書,身旁還放著一個木盤,盤子上是幾種簡單的小點心跟熱茶。

聽見腳步聲,青年抬起了頭。

然後青年愣住,看著模樣慘到不行的小師弟。過了一會才說:

「......回來啦?」

「嗯。」少年只是簡單應道。

「阿真回來了?」

在屋內聽見青年的話語聲,梳著簡單髮髻的長髮女子也走了出來。

「師兄、師姐。」

少年簡單行禮說道:「師弟已將長劍送到,一路上勞苦奔波,有些疲累了。師弟便先行告退回屋。」

說完,少年便離開。

「......怎麼回事啊?」

女子看向青年,問道。

「問我?我怎麼會知道?」

青年反問:「不就是送把劍,至於嗎?」

「阿真這反應很不尋常啊。」顏雪說:「你去問問?」

「怎麼不是妳去問?」文修一臉莫名其妙:「就妳平常最慣著那小子,每次都是我當黑臉。怎麼?現在有麻煩了又來找我求救?」他說。

「我這不是,覺得咱們阿真可能是遇上了甚麼感情事嘛。阿真可能不方便與異性交流這方面的事情。」

「遇上感情事妳找我幹甚麼?」

青年更加覺得莫名了,他說:「我看起來像是什麼情場老手嗎?」

「不然你說,好好的一個外向孩子,怎麼突然這麼低落。」

女子說道:「而且我覺得不對勁啊,阿真身上怎麼會帶著這麼重的殺氣?」

青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妳也感覺到了?」

「那當然,在屋子裡都感覺得到。」

女子白了青年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不只殺氣。」

青年皺眉說道:「還有血氣、跟死人身上的陰氣。」

「這小子,初次下山出手就這麼重?」

聽見青年這麼說,女子也皺眉,說:

「可這不合理啊,就算阿真殺了人。可他也不會就這麼待在原地吧?沾上陰氣,要嘛得與這屍體待在同一個地方一段時間;不然就是得修行一些路子比較陰邪的功法。」

「可兩種情況,都不像是阿真會做出的舉動。」

「解鈴還須繫鈴人。」

青年說:「妳這麼在意,乾脆晚飯時在桌上一起問不就得了?咱倆在這討論瞎猜,也得不出個結果不是?」

「這種事情,怎麼能隨便問呢?」

女子說道:「要是給阿真這麼一問,以後他都不願意跟我們說他自己的事了,該怎麼辦?」

「怎麼就不能問了?妳是不是他師姐啊?」

青年沒好氣地說道:「師兄師姐關心師弟,那是天經地義。」

說完,青年擺擺手,讓女子別再為這小事擔心了。

話說少年回房後。先是梳洗一番,換上乾淨衣服,然後又仔細地保養長劍、把行囊內的物品收好之後,便倒在床上。

一夜未眠,少年此時相當疲憊,沒多久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才聽見房外傳來敲門聲。

「阿真?」是女子的聲音,說道:

「晚飯已經好了,趕緊出來吃吧。」

「......啊,知道了,謝謝師姐。我這就過去。」

少年稍微甩了甩頭,像是要將腦內的沉重感揮去一般,然後走出房間。

來到飯廳,少年發現桌上菜色相當豐盛。看來師姐下了不少功夫。

「阿真,趕緊坐啊。」女子說:「師姐看你今天回來,特別煮了些你平日喜歡吃的。」

「謝謝師姐。」

少年勉強笑道,便坐下來。

三人動筷子。一時間無人說話,只是靜靜吃飯。

青年吃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桌底下,女子飛快一腳踢向青年小腿。

差點把筷子給咬斷,青年看了女子一眼。

對方不斷向自己使眼色,青年乾脆就沒理。繼續夾菜。

於是桌底下又是一腳。同時女子聚音成線,對青年用心聲說道:

『問。』

『妳先問。』青年也不甘示弱,用心聲回答道。

女子瞪了青年一眼。

很快地,青年便敗下陣去。開口說道:

「阿真啊。」

「是?」

少年抬起頭。

「......此行有沒有遇到什麼事啊?」

青年想了半天,只擠出這麼一句。

桌底下,女子這次不踢了,直接就是一腳往青年腳掌踩去。

讓你這樣子問的嗎?女子看向青年,眼中不滿。

「沒什麼事,師兄放心。」

少年說:「不過這外邊,世俗王朝也有許多趣事。」

「是嗎?很好啊。」

青年忍著腳下傳來的疼痛,擠出一張笑臉說道:「那除此之外,還有遇到些甚麼不順心的事嗎?」

「這......」

少年欲言而止。

青年嘆了一口氣,說道:
「阿真啊,有什麼事你就說吧。放心吧,師兄與師姐又不會問罪於你──算師兄求你了,不然再這樣下去你師姐可以把我腳掌踩斷。」

「......」少年無言看向兩人。

「阿真。」女子收回腳,說道:「看你回來之後,便悶悶不樂。師兄師姐很擔心你。」

「有什麼煩心事,不如說出來。也許說出來會好過一些。」

「......那。」少年想了一陣,開口:「先說好啊,師兄師姐你們不能生氣啊。」

「怎麼會生氣呢?」女子輕笑說道:「師姐不會生氣,你師兄也不會生氣的。」

「是啊,起碼我不會拿自己的腳開玩笑。」

青年翻了一個白眼說道。

「......師兄與師姐,是怎麼看待所謂魔門的?」

少年問道:「我雖不知宗門究竟叫何名字,可師兄師姐從來沒有提過我們屬於魔門,想來應該也是這江湖普遍認為的正道之一。」

「那麼,師兄與師姐,是如何去分辨這正與魔、善與惡?」

青年與女子聽見了少年話語,互看一眼。

然後青年開口:

「......阿真啊,以防萬一,我先問一下。」他說:「你此次下山,莫不是遇到了魔門弟子?」

「......是。」少年點頭說道:「師弟遇見一名魔門女子,自稱修羅宗『小閻王』陸小天。不知師兄師姐是否聽過?」

「沒聽過。」青年回答:「但修羅宗我聽過。你說此女名叫陸小天?此人與陸言是什麼關係?」

「據此女所說,是她父親。」

少年說:「此次到蒼海城,弟子遇見此女之外,還有一名江湖稱號『血匕首』曾義的魔頭。」

「雖說是情勢所趨,可師弟與那魔門女子聯手對敵。事後也未能殺死對方,這兩名魔門弟子都逃逸了。」

「此女在離開之時,曾問師弟這正魔之間該如何分辨。」

說完之後,少年便低下了頭。

與魔宗聯手對敵,雖不知師兄師姐能接受多少。但是宗門既然是正道之一,想必無法容忍這個行為。

興許會被師兄師姐責罰,而少年也已經等著被罵、甚至被打了。

但過了一段時間,預期之內的責罵卻沒有發生。

少年抬起頭,看見的是師兄一臉莫名其妙的臉,並且問道:

「說完了?」

「......是,說完了。」少年說。

「就這樣?」青年確認道:「你跟一個女人聯手打一個──呃,大叔?就這樣?」

「可是師兄,此女是魔門──」

「那不重要。」青年一擺手,看了女子一眼,說:「看吧?我就說沒什麼大事。」

「那你怎麼身上沾著陰氣?」女子問:「而且你回山上時,身上殺氣很重。」

「師弟下山時,曾經給過一名老人些銀兩。」

少年說:「回程時,發現因那些銀兩,導致老人慘死。師弟看到了那些匪徒,一時氣不過,將那些人全殺了。」

「而後,師弟將那村落的屍體全部埋葬。想來是那時沾上了屍體的陰氣。」

「這問題聽起來還嚴重點。」青年說:

「首先,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

青年喝了一口水,說道:

「這麼說吧,因為我和你師姐朝夕相處、又是同個師父一手帶大。在想法上,我二人想法十分類似,所以我的回答基本上也是你師姐的回答。」

「你問我二人如何看待這正魔之分,應該是認為自己身為所謂正道,遇見魔門便要趕盡殺絕,為此煩惱對吧?」

少年點頭,青年便繼續說:

「興許是我二人在此事上做錯了──若是一開始便將宗門之事告訴你,恐怕今日就不會有如此糾結。」

「難不成,我們宗門其實是魔門?」

少年問道。

「並不是那樣。」

青年說道:「聽好了,阿真──我雲月仙宮雖然被認為是正道之一。可我仙宮上下,奉行主義為隨心所欲──這一點讓我們在那些『正道』眼裡,也跟魔門沒什麼差別。」

「我師兄妹二人幾年前遊歷天下,結識各方人士許多。其中也不乏魔門人士,但我二人與他們,卻從來不會有所謂正邪的爭辯。實際上與我二人交情甚厚的魔門弟子,也不在少數。」

「至於問我二人如何定義這正與邪、善與惡。那便更容易了。」

青年說:

「──若是一個好人做了一百件好事,做了一件壞事,能叫惡嗎?不盡然。」

「若是一個惡人做了一百件壞事,做了一件好事,能叫善嗎?也不盡然。」

「好人也會行惡事、壞人當然也能為善。就像你今日給了他人銀兩,結果死於盜匪之手,你算是做了好事還是做了壞事?」

「本意為善,卻得了壞的結果。婉惜之餘,卻不能算是錯事。」

「要是想要為善,結果還得先挑挑揀揀、看一下整個事情前因後果。誰還願意做好事?不是自己找麻煩嗎?」

「我們修行,可不是為了給規矩綁得死死的。被那條條框框規矩給壓得喘不過氣的,是讀書人、不是修道人。」

「力量大些,善事就做得大些;力量小些,善事就做得小些。江湖之中,人人平等,誰都可以與他人講自己的道理。」

「所以,只要你能夠講出道理,那自然便是個好道理。仙宮也是以此為道。」

青年又喝了一口茶,說:「不過,若只是因為生於魔宗,就得全部斬草除根,不問功過;或是那正派宗門無論做了何事,都是正確的話。」

「那我倒要看看,是誰的規矩這麼大。能管上這整個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