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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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1-09
玖、
夷東四郡降的降、散的散,族嗣被滅一事亂了本是既定的權力分配。
人性對於掌握權勢的渴求從來就沒有淡去的一天,從前不會,將來也不可能有。於是歷史總重複又重複地演著爭權奪利的戲碼,登台的演得樂此不疲,看戲的也不曾記取教訓,於是便將這齣可悲又可笑的戲,不斷不斷地傳承下去……
重回朝堂,一國之君要做的事情太多,可楚云溪不似先皇亦不若前朝君主忙著獎賞有功將領。最先頒下的聖旨卻是減了朝臣與各地官員們的俸祿,依著稽疋呈上的名冊將這些俸祿分送亡故將士的遺族,替那些回不來的英魂活下他們的家人。接著減賦三年並大開科舉與雜科,但凡有能之士皆可透過科考為朝廷所用。人才、水利、田桑、耕織、吏治、邊防……
楚云溪的每一道聖旨都懷著期盼,期盼踏著同一片土地的人們都能吃飽穿暖、養生送死,擁有幸福。一如南疆的子民曾讓他擁抱過的,幸福的美好,他期盼將這份恩惠廣澤天下。
這是他的夢,一個名為天下太平的夢。
「所以,憶弓你必須健健康康地長大,這樣父皇與你母後期盼的大夢才能延續得更久、更長。」
抱著在懷裡扭來扭去的皇兒,楚云溪笑得深了。
孩子長得真快,上次離開時還只是襁褓中的娃兒,轉眼兩年多過去,太子已過三歲。再過幾年就該給孩子挑個人當師傅,人選嘛他已經想好,就不知他這皇帝想請君入甕的那位君願不願給他個面子,挑起幫他教育孩子的重擔。
「哧……」
想到這兒,楚云溪噗哧一笑,突來的笑聲就連小太子也忍不住抬起臉瞅著他。
「父皇?」
「錯了憶弓,得喊爹。」
「可是……」
「真是,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像我以前的樣子?」
都說了這皇宮是「家」,他是「爹」而不是父皇,禮教那套用在慶典大儀上就好,他倆可是親父子,面對面地說話還用敬稱那多隔閡?
只是,唉……不管他糾正幾回,這孩子就愣地死心眼。
「你呀你,怎麼就沒半點丹弓的隨性樣兒呢?」
捏捏孩子的鼻頭,楚云溪笑得燦爛,沒留意背後有個人正往朝他所在的涼亭走來。
伴駕的宮人全退在涼亭百步遠外,亭內就只趙央一人留著伺候,見那人走來還來不及開口通稟,便瞧著人影閃入亭內,接著就聽見一聲巴掌聲,等看清楚發生何事後趙央笑也不是驚也不是,只好把嘴摀得密密實實以免漏出笑聲,弓著身偷偷退至亭外。
「丹弓。」楚云溪反手揉揉被人毫不留情巴了一掌的腦杓,委屈喊著那人的名。「疼……」
「就是要疼你才知道教訓。」一屁股坐下,列丹弓扯扯嘴角接著又說:「什麼叫做『怎麼就沒半點我的樣兒』?老子死也不會跟你那『好』皇後有什麼不清不楚的關係,哼!」
「呵。」楚云溪笑得惹人討厭。
不消說,晚了許久才來的情人定又吃了皇后的悶虧。雖然這麼說很不厚道,可是能經常看到列丹弓吃鱉的表情,還真多虧了皇后。
「笑什麼笑?再笑老子現在就在這兒『辦』了你。」
「咳咳咳──」加重的語氣害楚云溪一個岔氣,咳嗽連連。
從楚云溪懷裡搶走小太子,兩手支著他的胳肢窩一上一下舉著飛高高的遊戲,逗得孩子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列丹弓邊逗著孩子邊道:「對了,響北夏家一案你打算怎麼處理?」
幾個月來陳固親自前往司刑部調閱所有關於響北夏家的卷宗,卻發現本該備存在響北衙門監刑的卷宗上頭,不僅沒有官員複審複批,連監刑官本該隨卷附上的事件案由乃至仵作驗屍格錄也沒有。只有白紙一張,上頭寫著盜匪二字,就這麼不問不審不察不疑地給夏家定了罪下了獄最後秋決斬首,一十八條活生生的性命便這麼成了昏官手裡的冤魂。
陳固見到那獨獨一張的白紙,一張輕飄飄風吹即飛卻枉殺人命的白紙,據說當時在司刑部的所有官員們,看了陳固臉上表情後沒一個不發抖的。
所有牽連到夏家一案的人都抹著脖子背上的冷汗在數自個兒最後的日子,哪知接下來一個多月的時間宰相卻彷彿忘了有這件事存在一般,不僅沒繼續追查,連原本以為該遭殃的司刑部官員也沒半個被降職下罪。卻反而奏請皇上,道是刑獄之事於百姓之重要不輕於水利農桑,奏請皇上將前次科考錄用的人才撥一批分往司刑部,一來輕減司刑部官員們的重擔;二來也好培養些人才來日派諸各地以利黎民。
任何地方都有它見不得光的一面,司刑部一不管錢二不管權,向來就不是個能撈油水的地方,難得一回的油水與孝敬,靠的可都是被分來司刑部的新人。
陳固這麼做簡直就跟財神爺沒兩樣,本來還對陳固防備萬分的官員們這下可都樂了,想著大人既不查案又給大夥兒這麼多油水撈,於是本來不敢或不願張開的嘴,全都像煮熟的牡蠣一個個全開了。尤其幾個在當年知曉內情的人,聽是陳固請他們前去吃酒心中大樂,這舉動無疑是將他們當做了自己人,因此酒酣耳熱下把一些該說的不該說的、能說的不能說的全部都說個清楚明白……
原來響北向來猖狂的盜匪早與官府連成一氣,表面上官府對這群盜匪是又剿又殺,可私底下覬覦的卻是朝廷年年撥下剿匪有功的賞銀。可是賞銀又不是路邊石頭說拿就能拿得到的,你剿匪殺匪地那些盜匪總得有死有傷的吧?受傷的你還能說他負傷逃了沒捉著,可死了的呢?死的總得見屍,總得有一具具屍體擺在上官眼前才能說是剿匪有功、才能上奏朝廷討得賞銀吧!
於是,夏家一十八口人命就成了一具具替死的屍體,安了個「盜匪」的罪名,死得不明不白不乾不淨。夏家一十八口的冤魂怕只是冰河的一角,歷來上報朝廷關於死亡盜匪的名單裡,不知還有多少條枉死的人命?
知情的人說到這兒,佯裝同情地嘆了口氣,目光卻緊盯著陳固臉上的表情。哪知向來少有表情的宰相,難得抿嘴冷笑,道了具讓在場的人更加心安的話──
「死無對證。」
是呀,就算真有那麼回事又能如何?雖不知皇上為何降了聖旨派陳固來查當年夏家命案?雖不知這壓根兒就無足輕重的案子皇帝陛下是從哪裡得知?
可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查清了又如何?
只要正式的審堂上他們口徑一致來個抵死不認,說他們根本不清楚這裡邊的枝枝節節,說這都只是下面的官員枉法亂斷,說他們從來就沒聽過良民頂替盜匪一事,又能拿他們如何?
沒錯,就是死無對證。
於是,起初還抹著脖子背數日子過活的人全都笑得歡,在包下的酒館裡你一盅我一杯地敬著陳固,甚至還大了膽子把當年參與此事的人全都唱了名,就連這些人如今位居何職轉往何地也一個沒漏地對陳固說了。便在一群人喝得七八分醉的時候,從踏進酒館後便滴酒未沾陳固起身走到掌櫃面前,拱手躬身對著一直提筆紀錄的掌櫃朗聲而道。
「人證口供俱在,當年響北夏家確實死的冤枉,臣陳固,懇請陛下替夏家一十八口人命做主。」
「陛陛陛、陛下?」
陳固的話一出口,醉酒的人全嚇白了臉。
只是嚇人的安排還不只這樣,陳固揚聲一喊,本以為沒人的二樓廂房門板紛紛推開衝出早在裡面等候多時的宮衛,圍著酒館拉滿弓箭,就連原本關起的酒館大門也被撞開,衝入大群侍衛將人層層包圍,不給酒館內的人有任何逃跑的機會。
楚云溪一臉陰懾踱至酒館中央,含怒的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貪庸迂腐的臣子。朕費盡多少心血去看照的百姓,在這些雜碎的眼裡竟比草芥還要卑賤?朕不眠不休地擢拔人才頒布政令,就只為了想多救活一個百姓,可朕的官員們卻大筆一揮就這麼無視上百條無辜的人枉斷性命?
就像朕好不容易才栽活了一株芽苗,朕的臣子卻毫不珍惜地焚毀整片樹林。
諷刺,真是個可笑的諷刺。
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嗎?你們這群貪庸迂腐的混帳是用誰揮汗耕種的大米養活?又是用誰餓著肚子上繳的稅銀來養活?全是那些不被你們珍惜的窮老百姓。
「混帳──」
楚云溪鮮少動怒,爾雅儒士的外表總叫人忘了他是個能上戰場的帝王。
若說之前陳固在司刑部憤怒的表情讓人冷汗直冒,那麼刻下楚云溪面上的表情就宛如索命羅剎,叫那不懂珍惜人命可貴的司刑部官吏們一個個像被抽去骨頭般頹坐地上,連哭喊冤枉的力氣也盡喪。
楚云溪走向離他最近的一名宮衛,抽出侍衛腰間佩劍走到司刑部大司官的面前,紅著眼便欲將那覆著醜陋嘴臉的頭顱砍下……滴……答……滴答……
挾怒斬去的利劍被一隻大掌握住,劃破的掌心冒出鮮血沿著那人粗壯的手臂落到地面。
扮作宮衛的夏枯草站在君主與大司官的中間,握著被皇帝從他腰間奪走的佩劍,眼眶裡泛著淚,沙啞開口。
「陛下,恕草民斗膽。草民與陳大人的約定只為查清夏家一十八口子的冤案究為何,如今冤得昭雪真相大白草民已經心滿意足。若陛下為了這等賤人手染鮮血大破律法,那麼天底下還有誰會照著您頒行的律典斷獄論刑?若連您都無視律法率性而為,則天底下的官員們也都將無視您定下的律法,那麼到時候又會有多少個夏家冤案?又會有多少悲慘的事情發生?又會有多少個人像草民一樣懷著滿腹冤屈走向殺人越貨之路,成為一個又一個殺不完除不盡的盜匪惡寇?」
夏枯草手握利劍激動說著:「聽了這群混帳的話,草民同樣滿腔憤怒,可當年夏枯草就因為被憤怒蒙了眼才會組成白朮幫打家劫舍殺人越貨,夏枯草頂著要替家人討回公道的名義、打著要整治貪官惡官的旗幟,實際上卻幹了什麼?
他殺不了貪官,殺的都是些與他一樣苦命無辜的百姓,將自己的痛苦轉嫁到別人身上,就連被官府追剿時還悲壯地認為老天無眼世道不公,讓他無法給死去的夏家人討還一個公道。卻忘了自己的雙手同樣染了血,早與那些貪官惡霸沒啥兩樣,又何來資格要給家人討個公道?
被捕下獄服著苦役時,草民仍是滿腹怨恨,恨這世道、恨這從來就對老百姓們不公不義的世道。直到看到衛株衛枸那兩個孩子眼神充滿自信與光彩地來到草民面前、直到陳大人紆尊跪在一個罪犯面前懇求草民解救糧危、直到草民看著往日的兄弟笑著跟我說他想活久一點好看看定會變得更加美好的未來、直到草民看見您不論身分貴賤愛民親民,甚至願將皇糧賜予最末等的小兵……
夏枯草幾十年的怨恨竟然就這麼沒了,草民的腦子裡不再只有復仇,而想懺悔。想懺悔過去的荒唐、懺悔曾經枉死在我手裡性命,想用餘下的歲月去報償。
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因為陛下,您的聖德、您的寬恕、您的慈悲,與您的愛民如子。所以草民斗膽請陛下息怒,請您按律處置這些昏官,莫因一時的憤怒讓這些雜碎的血汙了您的手,且毀了您苦心定下的律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