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本章節 7782 字
更新於: 2021-01-07
捌、
清寧宮
皇后替熟睡中的孩兒挹了挹被角,按宮裡規制後宮所生子女本該交託奶娘帶養,可既然如今的皇后不是個乖乖順從宮規的主兒,於是後宮裡許多繁雜刻薄的規矩也就隨著時間一一被廢。
衛七垂手而立站在邵娟身後,看著小太子熟睡的臉蛋不由地微揚嘴角。
「你也去吧!」
不知何時邵娟已然轉身對著衛七,臉上掛著捉弄人的笑,「瞧你那表情明明也想跟著去,本想等你自個兒開口,哪曉得小七你居然這麼能忍,本宮等得都快悶死了你還是不開口。」
「娘娘……」聞言,衛七濃眉一垮,苦臉討饒。
兩個時辰前,堂堂天子假藉不敵酒力早早離開了宴席,拎著趙央成玉溜出皇宮,連同早接到指示候在宮門外的一干人等做賊似地蒙臉騎馬,說要去城外酒館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場。
一夥人本也打算把衛七一併拐走卻被婉拒,因為他不放心把照料小太子的差事交給別人,而娘娘為了替「不支酒力」的陛下款待群臣,一時半會兒地沒法從大宴中抽身,身為清寧宮主事的他容不得半點疏忽。
「好了,快去。」邵娟板起臉,道。
「可是……」
「沒有可是。」邵娟挑眉,瞇眼威脅。「難道要本宮把你綑成粽子派人扔過去才肯嗎?」
「小七遵命。」衛七嘆了口氣,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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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七來到約定的酒館,才剛把門打開便有一只空酒瓶朝他砸來。
「啊!」慘叫一聲,衛七狼狽閃開那隻迎面砸來的酒瓶子。
連想都不用想,按過往經驗判斷,大將軍已有七分醉,等到他全醉的時候可就不是砸砸東西而已,會有更恐怖的事情發生。
「唔……」想到這兒衛七忍不住抹了把臉,哆嗦。
「混帳小七,大夥兒等你很久了知道不?嗝。」
列丹弓抱著個大罈子搖搖晃晃走了過來,接著將那大罈子往衛七胸口一塞,醉醺醺地道:「喝!」
「嗚……」
平日除了面對皇后和太子兩位主子外少有表情,伺候兩位主子時謹慎固執得就連品級高於他的宮人也敢忤逆的衛七,刻下卻一臉哭喪的表情,眼珠子望向酒館裡的一大夥人想搬救兵。
「喝!」
衛七扁扁嘴巴,看著那一大夥沒有良心的傢伙,竟然連一個來救他的人也沒有,看樣子他逃不過了,嗚。
咕嚕咕嚕,衛七認命抱起大罈子喝著又嗆又辣的烈酒。
「哈哈,好乖好乖。」列丹弓滿意瞅著仰頭灌酒的衛七,像摸小狗小貓那樣摸著他的腦袋。
「哇哈哈哈。」
「小七你活該。」
「噗噗,哈哈哈。」
恥笑聲從酒館裡的那夥人裡傳出,幾個沒出聲音的像是長風成玉,不是他們比較有良心,而是酒量偏差的兩人早被灌得醉倒在桌上,對於周遭發生啥事完全不清楚。
「咳咳咳咳咳──」
衛七才灌了幾口就受不了,抱著酒罈一個勁兒地彎腰猛咳。「好、好辣……咳咳咳……咳咳咳咳……」
「想逃?沒門,快把酒喝了。」
「嗚……」扁嘴,嗚嗚大將軍欺負人,嗚嗚嗚。
衛七抱著酒罈子努力對著皇帝主子傳遞哀怨求饒的眼神,楚云溪憋著滿腔笑意對著還不肯輕易放人的列丹弓道。
「好了你回來吧!別欺負小七了。」
「哼。」
回頭瞪了眼制止他整人樂趣的皇帝老子,醉了七八分的人乾脆把衛七抱著那罈酒搶了回來,高舉酒罈傾倒酒漿,仰頸張口便將烈酒如飲白水般喝個見底。
豪邁的喝法若是換了群酒友興許讓眾人拍手叫好,可被捉來飲酒歡慶的全是見識過列丹弓酒後醉態的人,是以本來還鼓譟喧囂大划酒拳痛飲美酒的漢子們,一見列丹弓這般狂飲反而當場清醒三分,一個個黑著臉轉頭看著楚云溪……
偏就在這要命的時候,同樣醉得七七八八靠著桌腳呵呵憨笑的衛枸,見崇拜的大將軍如此豪飲也想跟著效法,搖搖晃晃走了過去,指著酒罈傻傻憨笑。
「我、我也要喝。」
傾注於口的水線被收回甕中,列丹弓一把勾起衛枸的下巴,眼角含笑:「想喝嗎?」
「想。」
唇角揚起捉弄人的弧度,列丹弓單手舉甕喝了滿口烈酒,就在眾人來不及制止下,前一刻還在傻笑的衛枸,下一刻就被某醉鬼熱情封吻雙唇,辣口的酒漿便在衛枸的錯愕中滑入腹腔。
「……」
衛枸兩眼睜得老大,被男人強吻的打擊顯然太過嚴重,嚴重到讓他沒了反應,就這麼被醉鬼繼續大啖豆腐。
「該死!」
酒量特好的巴鐵咬牙暗咒了聲,迅速起身奔至衛枸背後,提著他的領子用力往後一扯,這才救下已被吻到直接翻白眼暈過去的衛枸。
「巴鐵你!」
好事被打斷的人瞇起雙眼透射危險兇光,平日被迫收斂的迫人氣勢在烈酒催化下變得更加迫人,此刻站在列丹弓面前的若是個普通人,恐怕早已被兇狠的眼神嚇得屁滾尿流。
可巴鐵不是「普通人」,列丹弓醉到十成的模樣他又不是頭一回遇到,也同樣不是頭一回應付。咧著嘴邊笑邊扳手指骨,轉動脖子活動四肢,準備動手對付醉後就會亂吻人的醉鬼。
沒辦法,誰讓這隻醉鬼手腳功夫俐落得很,不先活動活動筋骨怕是在成功把他打暈之前,自己先給撂倒在地上。
「來呀!」
列丹弓左腿微提足跟離地,鞋尖劃了個半圓向後挪移,接著身形一掠朝著巴鐵重撲而去。很久沒同列丹弓過招的巴鐵眼睛一亮也朝前撲去,兩個人便在酒館內一拳一腿打得痛快。
時間彷彿又回到了大夥兒在南疆的日子,彷彿兩年多的煎熬、東晴關的糧荒,與夷東戰事的險惡都只是一場場的惡夢……
一切一切,未曾親身處於當下的人無法體會,今日的凱旋是用多少人的鮮血換取?邊疆戰火平息又是多少人憚盡竭力方能達成?
誰能明瞭一日一日看著糧倉漸空是如何忐忑?誰能明瞭沙場上有去無回是怎般地恐懼?誰能明瞭當併肩作戰的兄弟在你眼前死去是多麼哀痛?
歷經種種後這才明白,為何先祖如此書寫煎熬二字,那種苦、那種痛、那種恐懼、那種忐忑,如同赤腳踏火而行,沒有人知道自己能踏出幾步,只能拚命咬牙忍受被火焚灼的痛苦、只能用盡全身氣力跨步向前、只能用性命作籌去賭自己還能忍痛跨出下一步。
酒館內,纏鬥中的兩人依舊一來一往過招過得精采。
兩人的臉上,都淌著再無法壓抑的淚水……
都說男兒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
今夜,便是那傷心之時……
替那些魂斷東晴無法歸鄉,再也無法因傷心而流淚的英魂們──
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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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行宮
才稍稍睜開還染了些許醉意的眸子,便看見熟悉的臉龐。
「要不要再多睡會兒?」
搖搖頭,眼珠子始終盯著那熟悉的臉龐,就怕下一刻這做過無數回的夢便要醒了。每回夢到這場景,只要稍有動作,哪怕只是一個抬手、一個眨眼,或一句輕喚,總能將夢境打碎逼他回到現實──回到沒有云溪的現實。
剛開始,醒來後心情總要低沉好一陣子才能平復。夢得次數多了,便學著不再激動,就這麼靜靜想著身在遠方的情人、靜靜看著這張熟悉的臉龐、靜靜等著夢碎清醒的時分……
「嘻。」
從沒見過列丹弓這等表情,剛議完早朝回到寢宮的楚云溪忍不住抿嘴低笑。
列丹弓像乍見盼了許久才得到玩具的孩子,懷著興奮與惴惴不安的心,怕用手去碰會把東西碰壞似地,只拿眼珠子賣力地瞅,賣力地連眨個眼睛也不敢。
看著情人難得露出的表情,牽起列丹弓平放床榻的左手用兩掌包覆,手指穿過情人的指縫,掌心貼掌心地合握……
兩年多來萬里相隔,其間歷經種種危機險困,好多次,真的好多次想什麼都不管地逃回皇城,牽著這雙手逍遙天下,做一對快意江湖的伴侶。他知道就算他真這麼決定了,列丹弓也會隨他而走,哪怕得背負一世罵名,哪怕天下人皆唾棄他是個懦夫。
但這也只是想想罷了,若不能改變這濁濁世道,縱使他能與列丹弓遊走四方,可難道真能快意江湖?真能逍遙天下嗎?
不!不能!
只要世道一日未變,那麼無權無勢的百姓就連一日安穩都不可求,只會有更多的悲劇、更多的痛苦,與更多的無奈。
百姓們只能悲苦、只能無奈,因為他們太過弱小,弱小得無力扭轉世道。或者該說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夠翻轉這已經腐爛發臭的世道,只有一個人。
而他,正是那個人。
緊扣情人手指的手,顫抖得兇。
朝議時,大臣們容光煥發說著滔滔不絕的讚賀之詞,不少人的臉上都染著勝利的喜悅,就像夾道跪迎大軍歸返的百姓難掩興奮地展露笑顏。
可那些命喪沙場無法隨軍回鄉的人們,這些人的親人,他們的哀傷,怎能被理該照料每一位子民的大臣們忽視?
於是,向來溫和的楚云溪首次在朝議的天順殿內動了肝火,罰了一個又一個方才還說著讚賀之詞的臣子,稽疋彙整羅列呈於案上的亡故將士名單,一本本被他砸在天順墊的石板地上,要那些被罰的臣子們看個清楚──
看清楚他們口中輕率道出的「凱旋」二字,究竟要用多少人的屍骨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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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溪……」
看著楚云溪臉頰滾落的熱淚,再也無法只是靜靜地看著夢裡的人傷心落淚,列丹弓坐起身子張開雙臂將人摟入懷中,哪怕美夢會醒也無所謂。
淚水滴落,落在列丹弓未著衣衫的裸肩,真實的溫度叫那以為身處夢境的人微微一震,姿勢未改摟著楚云溪怯怯輕喚……
「你……真的回來了?」
是呀,他怎就忘了曾站在城外迎接大軍?怎就忘了他被人當沙包扛走的事情?怎就忘了昨晚酒館裡難得痛飲烈酒的暢快?怎就忘了與他分離數年的情人已回到了他的身邊?
「回來了……弓,我……好怕……」
沙啞的聲音,不停落下的熱淚,一國之君唯有在這個人面前能夠怯懦、能夠傾訴他心底最真的感受。在列丹弓面前他無須佯裝堅強,無須以冷靜理智包裹不安,他可以訴說不安、訴說恐懼,也可以流淚。
列丹弓的手溫柔輕拍男人的背,就像小時候在他哭泣時父親母親總會這樣安撫他一般。
當年他初次帶兵解了三關之危,少年英雄的威名下他其實只是害怕失去父親與兄長的孩子,市井巷議說他毫無畏懼神勇無敵,沒有人知道當他將援兵帶入關內見到父親和兄長們的臉後,馬背上他哭得有多悽慘,哭得就連三歲的娃兒都會唾棄他幼稚。
那次之後,他深深明白肩膀上背負數萬乃至數十萬性命的重擔究竟是怎樣地沉;深深明白為何父親即使勝仗凱旋,面對旁人讚賀時總帶著叫人難以忽視的哀棲。
所以他明白楚云溪此刻的眼淚,也明白情人此刻最需要的就是能讓他落淚的胸膛。
明白,因為這個位置他也曾經處過。
不同的,是他有父親母親,有四位哥哥,甚至不用管自己旁邊有什麼人或是身處什麼樣的地方他都可以哭泣,可以流眼淚。可這種連身分最低賤的人都能擁有的權利,卻是身分最尊貴的君主所無法擁有。
就像他曾經對衛七說的,除了一同走過流放南疆之路的他們,此後無人敢對著身穿龍袍的楚云溪喊一聲大哥;除了自己以外,不會有人喊他的名字。同樣地,屬云楚云溪這個男人的眼淚與怯懦,也唯有列丹弓一人得見。
輕撫背脊的手,漸漸平緩另一個人的情緒,不知過了多久後,才被臉紅的男人輕輕解開情人將他緊摟的臂膀。
「我……沒事了……」
列丹弓露出壞笑,噘嘴啄了啄楚云溪的唇瓣,「梨花帶淚嬌軀在懷,美人兒你可以多哭幾回沒關係,讓爺多哄哄你。」
「弓……」
楚云溪出聲討饒,被人形容成這般,要他的臉怎不更添紅暈?
只是才剛開口討饒,便有一陣暈眩襲來,楚云溪以手扶額強忍不適,然而兩年多來殫盡心慮焦頭爛額兼以回京後至今食少無眠,身體已難再撐下去。
偏又難捨情人睡顏貪看一宿,清早又是一夜沒闔眼地前去早朝,饒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這般折騰,何況血肉之軀?
於是一陣又一陣的暈眩宛如怒濤排山倒海,鬧得楚云溪額上冷汗一片,終是眼前一黑側身倒在榻上。
列丹弓見他眉頭緊鎖強忍不適,急得拉開嗓子對著在外邊候著的太監大喊。「傳太醫,快!」
「別──」
握住列丹弓焦急揮動的手,楚云溪苦笑止住他的大將軍傳喚太醫的舉動。「我只是累了,躺一下就好。」
「可你──」方脫口說了一半的話,被楚云溪虛弱提舉的手掌輕封。
「我不想有人打擾……終於能與你獨處的時候……」慘白的臉龐,染了點害羞的紅。
真把太醫喊來的話,又是問診又是斷脈,再依規矩傳告皇后與太醫院,接著熬藥服藥。如此折騰下來哪還能像現在這般靜靜看著列丹弓的容顏,哪還能像刻下這般呼吸他身上獨有的體香。
臉紅,像是會傳染似地,透過楚云溪的話染滿列丹弓的面龐。
「累了就躺著,我幫你把鞋襪除了好睡覺。」
又拖又拉地把楚云溪搬到榻上躺好,本打算拉來錦被蓋在他身上,見他一身朝服,想想這樣睡肯定不舒服,便動手幫他脫起衣裳。
「弓,下面就不用了。」
虛脫平躺榻上的人察覺脫去衣裳的手正要拉下褲子時,又羞又恥地制止。
「嘖,害什麼羞啊?我怕你這樣穿著很難……睡……」
邊說邊解開褲頭繩結的手,沒打招呼地就將褲頭往下一拉……
半硬的性器充血腫脹,在大腿間翹起情慾的弧度。
「唔。」楚云溪單手掩面,不由自主地吟了聲。
列丹弓勾起嘴角吹了聲哨,無賴脫去情人鞋襪後乾脆把他脫個精光,摸著下巴用眼睛貪婪看著床上寸縷未著的男人。
「弓,你該不是在想……」想對朕趁火打劫,硬上吧?
楚云溪眉毛一垮自嘲苦笑,心想這不知算不算之前夜襲偷香的報應?
想他從前趁著列丹弓狂飲大醉後做了不少香豔刺激的「好事」,拜情人大醉所賜,至今他的夜襲偷香之舉尚未被人察覺。只是壞事幹多了難免撞鬼,列丹弓該不會也想趁著他無力動彈的時候對他「回報一二」吧?
「是有在想。」挑眉,揚唇。
「唉……」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嗚呼哀哉,看來今日那條魚那塊肉朕當定了。
小小唉嘆一下,順便盤算下回列丹弓又喝醉時該用什麼法子來犒賞自個兒。
一旁,列丹弓也在猶豫,猶豫該體貼地讓情人得以好眠?或者順從自己的慾望來個久別勝新婚的濃烈午後?
猶豫又猶豫地,最後仍敗給了楚云溪明顯疲憊的容顏。
「弓?」
躺在床上的魚肉遲遲不見刀俎來到,疑惑地朝下身處看去,只見列丹弓跪在褟上伏低身子,張口便將通紅的傘頂含入吸吮,舌肉則緊貼在下方來回磨搓。半挺的陽具被刺激得而更加堅硬,如出了鞘的寶劍般賁張怒指列丹弓濕濡的唇舌。
「唔……弓,我……唔嗯……」
不由地拱起腰臀想更加探入充滿誘惑的唇口,氣息很快地亂了平穩的步調而顯得凌亂。方才在貪看情人睡顏時便升起的綺念,因捨不得擾其美夢而被作罷,此刻綺念化作真切的慾火焚灼下體,空虛多年的身子哪經得起這番挑逗?
「哈啊……那裡……那裡……我、我快……快……哈啊……」
看著列丹弓含著自己的陽具以手撫弄以口吞吐,更讓楚云溪胯下一緊,難耐的呻吟再受不住控制溢出齒縫,回應情人如火般熱情的挑逗。
「哈啊──」
蓄積已久的慾望最終化作一聲舒坦的呻吟,在情人的嘴裡傾瀉。
軍中不是沒設紅帳供那群精力充沛的漢子們解火,況且以他的身分要什麼女人或男人不怕沒有,可他仍舊選擇了守身。
守身二字放在一個大丈夫身上很是扭捏,也明白自己的情人不是會在意這等小事的人,可就像列丹弓紅著臉對他說過的──
『遇上你後,便覺得其他人乏味得很,先說好我這可不是為你守身,只是啖過美食佳餚後吃不回白粥青菜。』
他,亦是如此。
除了身為帝王須留下後嗣的必要外他鮮少留宿後宮,不是後宮佳麗不美,只是除了皮相的嬌美外他感受不到其他東西──其他遠勝於容貌以外,更為他所在乎的東西──愛!
「哈……哈啊……哈……」
傾瀉後的腦子一片空白,卻又在片刻空白後自動流轉起關於從前的種種……
他與列丹弓之間有著太多太多的故事,從當年留在涼亭石椅上的餘溫開始、從他以指在石椅上一遍又一遍寫著列丹弓這個名字開始。
或許當時還不明白自己的在意其實已是情感的萌芽,但列丹弓這三個字乃至於他這個人,霸佔了他的目光,滿滿地,攻佔了他的心。
在遇見列丹弓前,他的床上從不缺伺候的女人,那時無情也無心,只是性慾的宣洩、只是宮裡頭早就存在的規矩──從太子初次洩精開始,直到太子大婚。
太子大婚之後,從前陪寢的侍女除了懷有身孕或已經產子者會給予封號外,其餘女子全數遣出宮外。
曾經,覺得此生難覓讓自己動心之人,風花雪月的情感對當年的楚云溪來說太過累贅。他忙著隱忍對父皇的不滿、忙著在朝堂上建立自己的勢力、忙著替來日繼承大統之位而汲營,甚至忙著防備沈昭儀與楚勤的暗地攻訐。
直到他看見一個少年,一個白衣飄逸的少年,扛著宴席群臣不齒譏諷的目光、扛著帝王貪婪掠奪的凝視,用薄如秋之枯葉的身軀戰戰兢兢舞著長劍、舞著醉人身姿,舞著枯葉墜地身不由己的低嘆……
直到那一刻他才終於明白,那顆本以為淡漠的心原來早已動情。
有些事,他從沒對情人提起。
比方在懷著私心勸阻少年卻被譏諷的那晚,他其實並沒有離去,像個傻子一樣站在殿外聽了整夜少年嬌喘的呻吟,且在清醒後羞恥奔回太子殿,鎖上門第一次幻想著另一個男人的身體自瀆洩精。
比方他下罪天牢,少年提著酒菜來探他之後,他落寞地躺在床上,看著頂上斑駁的牆,第一次嚐到孤單,也第一次察覺──原來一個人的時候,竟如此寂寞。
一室的酒香裡,他想的不是該如何離開大牢,卻是如果能與少年併肩躺在同一張床上,哪怕只像方才那樣說說心裡話,也好。
比方在南疆表白情意時,他其實是自私的,自私地想在不多的時間裡留下些許關於列丹弓的回憶。流放的皇子鮮少能活著回去,當時的他也不認為自己會是例外,於是私心、於是偷想,倘若情意能被接受,能更接近碰觸心儀的人,就算魂斷南疆也能帶著美好的記憶踏入陰曹。
好比身處東晴面對缺糧之急,數不清有多少次他都想下一道諭令任性地將列丹弓召至東晴,哪怕只能停留半日、哪怕只能讓他看上一眼。
旁人總以為他們之間依賴的是列丹弓而寵人的是他,畢竟他比列家大哥還要虛長數歲。卻不知他才是那個耍賴任性的人,被情人寬容的性子屢屢包容。
伴他離別親人踏上註定無回的流放路、伴他訛死等待時機,就連替父親送終盡孝也不能。包容他身為君主不能不傳下子嗣的使命,默默地在每個晚上在天寧府外留一盞溫暖的燈火,寂寞等著不知何時才能得空前來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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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麼呢?想得這麼出神?」
染著笑意的聲音亂了楚云溪沉緬回憶的思緒,望著以手支頰側躺在身畔的列丹弓,抿唇一笑。
「想你。」
「少來。」拉來錦被蓋在楚云溪的肩上,怕他涼了身子染上風寒。
「真的,真的想你……」勾了撮情人垂落胸口的黑髮在指間把玩。
情潮褪去後把玩列丹弓的頭髮,是他戒不去的習慣,無論被抗議過多少回,也不願戒除。
「連封信都不梢來,不知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沒有想我?唉……我在你心中是不是失寵了?讓你連個信也不肯寫給我,知不知道我撕壞多少陳固的摺子才勉強留下你寫在他摺子上的隻字片語?」
楚云溪越說越委屈,還扯了扯情人的髮尾以示抗議,沒發現床邊的人越聽臉越黑,最後火大拉開錦被撲向楚云溪的胸膛咬了一口。
「唔──」揉揉被咬疼的地方,一國之君委屈極了。
嗚,還咬人,朕肯定是失寵了。
「你還敢說。」
咬牙攢拳,開口的每個字都是從齒縫擠出來的。「都是你立的好、皇、后!」
「皇后?」莫不著頭緒的人納悶問道。
哪知才一開口側腰處就給人伸手在錦被下用力一掐,痛得楚云溪大聲喊疼。
「疼疼疼疼疼……」
「哼!」
瞧著皇帝老子皺眉喊疼,這才滿意地收回爪子,一邊哼哼一邊狂吐這段日子裡被皇后「挾聖旨欺壓大臣」的苦水。
聽著情人的抱怨,看著那張沒有半分怨懟的臉龐……
在心底偷偷竊笑,笑這幾個人還真是像。
皇后也老在密摺裡數落總窩在人和殿處理政務的兩位監國大人,數落他們忙起來時邋遢得都快把人和殿弄成了乞丐窩,非要他這個做皇上的支幾招好讓她拿去對付沒人管得了也沒人勸得動的兩位大人。於是他暗暗支了幾招,只是他沒料到皇后竟用得比他還狠,把兩位常人難以馴服的猛獸治得服服貼貼不敢不從。不愧是娟兒,看來下回該換他向皇后討教討教。
東晴缺糧,國內卻未動搖。
安定後方的同時還得想辦法籌銀運糧,中間的辛苦與間熬,不亞於身在東晴面對強敵壓境的他。迎接大軍凱旋的那天,城門下手捧呂皿的陳固白了許多頭髮;晚間席宴,皇后的臉上添了兩年多前不曾見過的風霜;而列丹弓的眉宇間,有著長期操勞的疲憊。
一生也道不盡的感謝,給三個人。
一個是他的妻、一個是他的臣子,另一個──
是他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