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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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8-15
在回鶻王子的宅邸,公主玩得很開心。像個瘋子一樣,哈哈大笑,抱著一只羯鼓跑來跑去。回鶻王子以為她腦子有病,令她與侍者調情,她便遵從;王子又心生妒意、把侍者砍死,她不害怕,反而受寵若驚,與他行云雨之事。
直到李俶親自趕到,王子才看到這張奇異的女子面孔上鮮活的表情是如何緩緩褪去,彷彿褪下一層面具,直到變成另一個人。平靜,麻木,目光如湖水一般茫然。
李俶恍惚間彷彿仍看到那個三清殿的小姑姑,她身披羽衣。像一只離群已久的赤壁鶴。
他喚她:「過來,蟲娘。」
得知她是大唐的公主,天性爽快的回鶻王子為了表達歉意,用彎刀劃開了自己的脖子。涉事宮人在哭聲中被絕望地處死。
她病了,在愧疚的重負下流幹了眼淚,躺在精美的床榻上奄奄一息。幔帳上層層疊疊的繡花襯得她面容枯槁,對李俶說:「對不住,給你添麻煩了。」
李俶聽到后很受不了。他想,他和蟲娘,終於被那個大明宮吞沒,成為了其不可磨滅的意象的一部分。只是和小姑姑面對面,好像又有一種錯覺,好像他們又回到少年時代。他無意間記起那句「我們會保護妳的,妳相信我」,不由感到異常憤怒;然而他溫柔的性情終究在此刻做祟。眼淚一下子落下來。
蟲娘疲倦地瞥了他一眼,聲音低不可聞:「冬郎,你這樣的性格,不是一件好事。」
李俶羞愧不已,想把眼淚擦乾。但憶及這句從前便常常聽聞的數落,只有更多的淚掉下來。
李俶說:「我從未與妳提過和親之事。」
蟲娘說:「我老了,容貌不再,嫁人只會成為笑話。你不讓我和親,是為了我好。」她像是在勸李俶放寬心,但更像是在猶豫、在勸自己。她越長大,離她幼年所修習的大道三千就越來越遠;她踏上的路越來越少、越來越窄,到最後她的美貌、容止、言語、智慧,全部都被時間奪去。她靜靜地躺在那兒,蒼白得像一具空殼。
最後她說:「殿下,讓我回家吧。」
「妳從哪兒來?」
曹野那姬瞧了瞧小少年挺直的脊背和背在身後的雙手,狡黠一笑,指了指西北方向的天空。
「我從那兒來。」
見她不再說話,七歲的小貔貅只得咬了咬牙,將手拿到身前。
她裝作不經意地一瞥。不由輕呼:「呀!」
少年手中是一支芍藥,在花園的春風中微微顫抖,像一片紅云。
「這是一支名貴的花。」他一本正經地說,「妳戴上它,她們就不會再嘲笑你了。」
她接過花,笑了笑。將鬢間的山花丟掉,換上粉紅的芍藥。
「冬郎殿下送我花,要曹野那如何報答呢?」
小李俶滿足地點點頭,行了個禮。「席間一舞,驚為天人。」他說:「請阿姨教我柘枝舞。」
她一怔,隨後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整個人都在顫抖。李俶奇怪地看著她。不曉得她在想什麼:板正乖巧的廣平王怎麼要學柘枝舞?
等到平靜下來,她從貼身的香囊中取出幾隻金鈴,低伏著系在小李俶的衣角。
她說:「知己難得。妾自然是要傾囊相授。」說罷,她抬起手。
「瞧,這樣做。」
他便也僵硬地抬起手。野那的柘枝——最愛的、最美的柘枝。
他極度緊張地盯住她的身軀,不敢錯過分毫。金鈴細響。直到多年後他再將這些金鈴系在別人的衣角上。
這回太子沒有再說話,沒有再堅稱長安是李蟲娘的家。
太子把壽安公主許配給蘇勒氏。
她就要回家了,看著遙遠的天際,她也沒有露出笑容,只是出神地想著些什麼。李俶不敢想象她出嫁后的生活,西北風沙,她孤身一人,又老又丑,遭到虐待。李蟲娘,她可是大明宮最美的女人啊,腰肢軟得像藤蔓,面孔像蜣螂蟲。李俶想到這兒又快要哭了。最要命的也許是,他能夠料想,蟲娘永遠也不會回到一個家。西域也不會是她的家。有她的母親在的地方,普天之下已經再沒有一處了。野那,我們最喜愛的小姑娘。最後她放下冪籬上的白紗,遮斷他痛苦的視線。
一月後李俶聽說壽安公主因為水土不服死在了出嫁的路上,終於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