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

　　當牠的身軀脫離牆壁的那一瞬間——在場兩人眼中的世界就變成黑白了。

　　本身就害怕蟑螂的他們，就在面對一隻「會飛的」後，那恐怖等級直接跳升十倍以上也不為過。

　　所以接下來也理所當然地……見狀這副地獄般的驚悚，兩人此時異口同聲從喉嚨發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聲如咆哮般響徹整棟宿舍，涼守與學妹慌亂地到處找地方躲藏，黑色生物僅僅只是張開翅膀在空中飛翔，就把小熊房間搞得一團亂。

　　床被撞到歪斜、檯燈和筆筒傾倒、布偶散落一地，而且不知道是誰撞到電燈開關害得兩人又嚇得發出慘叫聲。

　　等學妹重新打開電源，讓光線再度照亮周圍後，他們發現黑色生物已經鑽進浴室的門縫中，而涼守趕緊將浴室的門給關起來，才總算是平息了這場風波。

　　「不行了、完蛋了、沒戲了、這個世界沒救了……」

　　不斷在嘴邊嚷嚷絕望單字的明涼守，此時他疲憊地雙膝跪地，雙手撐在地板上。

　　沒想到反覆建立起的勇氣，卻在黑色生物張開翅膀的那一刻全都毀滅殆盡了。

　　面對無法掌握位置的飛天型態，他們宛如已經沒有任何希望可言。

　　「夠了，這本來就不是我能做到的事……已經夠了。」

　　精神與意志無法再戰鬥，就連一直努力苦撐面對黑色生物的學妹也抱膝坐在地上，她將身體靠在床邊啜泣，看來已經瀕臨極限了吧。

　　即使小說情節裡常常將勇氣視為力量，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那終究只是熱血過頭產生的幻想物。

　　英雄——「可靠的學長」角色扮演已經結束了，果然該放棄吧。

　　這麼想的明涼守重新站起來，他打算老實告訴學妹已經束手無策。自己並不是能處理掉蟑螂的料。

　　可是，此時同一時刻，當他的雙瞳反射出坐在地上啜泣的學妹……

　　他一直那樣「看著」之後——

　　「——」

　　明明放棄的念頭已經打鐵了心，但內心突然產生某種情感，他感覺到那股莫名的心情正在體內蠢蠢欲動著。

　　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只知道自己將學妹害怕不安的模樣映入眼底後，心臟就突然感受到一股熾熱，他撫摸自己的胸口，發現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

　　接著他垂下瀏海，然後緩步走到學妹的面前。他以單膝跪地的姿勢蹲了下來，最後把右手輕放在學妹細小的肩膀上，然後開口——

　　「妳很努力了，接下來交給我吧。」

　　——到底在說什麼。

　　宛如不受控的大腦，超越理性讓身體下意識有了動作，甚至還對學妹說出這種話。

　　心臟在燃燒，而且越燒越烈，沸騰的血液流遍全身上下。本該是老實向學妹說自己應付不來才對，為什麼還要逞強說一切交給自己……？

　　然而，聞言那句話的學妹也在此時緩緩抬起頭，她含淚的雙眼似乎困惑著，涼守則是繼續說下去。

　　「這本來就不是女孩子能解決的問題，妳先到外面去吧，等我把牠解決掉後再通知妳一聲。」

　　不知道為什麼，順著這股灼熱的心情，自己又將錯誤的話給脫口而出了。但這和當時的逞強不同，好像有某種意志像引擎一樣停不下來。

　　他順勢讓對話繼續下去。而學妹這時眼眶含著淚水，然後對學長說道。

　　「可是……學長不害怕嗎？聽說那黑黑的東西只要飛起來就連男生也沒辦法，學長真的要獨自面對那種東西嗎？」

　　「『不害怕』那種騙人的話我可說不出口，不過……一直害怕下去也不是辦法吧。」

　　「那、那我們可以去找其他人幫忙呀！來去問看看有誰不怕那黑黑的東西。」

　　「原本我也是這麼想，但很遺憾，當初房東爺爺就是主打『這裡不會有那種黑黑的東西』的頭銜，才吸引學生來這棟老舊的宿舍居住。所以我想要找到不怕的人恐怕不容易呢。」

　　「真的！？怎麼這樣……那不是完全沒辦法了嗎！」

　　連最後的希望都變得渺茫。但此時的明涼守並未表現出絕望的神情，他面露慈善的苦笑，僅能做的就是透過言語來安撫學妹不安的心靈。

　　「所以囉，只能讓我硬著頭皮上了，雖然牠現在躲進廁所裡不會再打擾妳睡覺了。但一直懷著不安的心，一定沒辦法好好入睡吧。我已經答應過妳了，今晚會讓妳安穩一覺到天亮喔。」

　　「學長……」

　　「聽我的吧，把這裡交給我，可不能再讓妳被那隻黑色生物嚇著了。」

　　學妹睜著水汪汪大眼愣了一陣子，接著她用手肘抹去臉龐上的淚水，好似聽到學長那番感人的話成了她的希望之光。等穿著熊布偶裝的少女終於重新振作後，她再度站起嬌小的身子。

　　「好……雖然學長說機會渺茫，但我也會努力找看看救兵的！學長真的不行的話也不要太勉強喔。」

　　「沒事啦，反正如果真的沒戲，那大不了以後學妹要上廁所的時候跟我借就行了。」

　　「……喂喂喂喂喂！」

　　「啊，別看我這樣，其實我也非常注重衛生清潔唷，儘管放心吧。」

　　「問題不在這裡，什麼借廁所，學長你就不能稍微體諒女孩子的心情嗎！！」

　　沒站在女性的角度去思考，一瞬間又把氣氛給破壞的明涼守聳肩。另一方面鼓著臉頰的學妹將雙眼往一旁游移。

　　「總之學長盡力而為就好，那我現在趕緊出發去找救援！」

　　說完後，學妹向涼守行個禮，接著她迅速穿好拖鞋，然後小跑步往走廊外跑出去了。

　　頓時粉紅色的小熊房間中，只獨自留下明涼守一個人。他慢慢站起身子，然後望向被封印在廁所裡面的黑色生物，最後抓了抓自己的後腦勺。

　　「這下麻煩了……那麼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呢？」

　　不知道為什麼讓情局變成這樣了，明明這不是自己能解決的事，卻一而再、再而三做出錯誤的決定。

　　「不過話說回來，剛剛那股感覺是怎麼了？」

　　他撫摸自己的胸口，現在心臟仍在劇烈跳動冷靜不下來，似乎只要想起學妹那時流露的表情就會變成這樣子。

　　這份無法言喻的心情，彷彿被什麼給操控一樣，導致讓一切順起自然發展了。

　　自己害怕蟑螂、也不是個愛面子的人、更不會去勉強自己……但為什麼還是對學妹說出那種話呢？

　　「唉唉，不適合一個人思考的問題就別再摧殘這顆不靈光的腦袋吧。」

　　他無奈地將瀏海往後撥弄，雖然無法理解，但既然說出口也只能做了。總之，也不能太過期待學妹能順利找到救兵，涼守加深嘴角苦笑，試著再拿出勇氣來吧。

　　他現在朝著浴室門前邁開步伐。不過老實說，方才那波噩夢般的騷動仍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懼怕會飛蟑螂的他現在仍是全身顫抖個不停。

　　「可惡……拿出點骨氣來啊明涼守！」

　　他為自己加油打氣，同時不斷搖頭來甩掉身上的懦弱，然而與恐懼掙扎的最後，他總算走到浴室的門板面前了。

　　只要成功將黑色生物消滅、或者成功把黑色生物趕出去，達成上述兩者就是自己贏了。

　　涼守用空著的左手緊緊抓住冰冷的喇叭鎖，不知道牠會躲在哪裡，但也只能透過解開浴室的封印才能得知內部狀況。

　　「好……要上囉！」

　　做好十足的準備，涼守再進行最後一次深呼吸，等情緒達到最平穩的那一刻，他緊接著一口氣轉動喇叭鎖，將破舊的門板給推開。

　　——

　　然而，他也只是輕輕地推開門板而已。

　　「咿！！！」

　　一道黑影瞬間映入眼簾，黑色生物並沒有躲藏，隨著門縫出現空隙，牠就像等待已久的自由終於歸來一樣，以爆發的速度從浴室的門縫中鑽出來，爬到正面的門板上。

　　這突如其來的發展把涼守嚇得後退好幾步，結果一個不小心使他摔跤屁股撞地板，麻痺的痛處瞬間直衝腦門。

　　「啊痛痛痛……想、想不到重逢的見面禮是給我這樣的驚喜呀。」

　　很快地，從狼狽中重新站起來的涼守露出一絲苦笑，他趕緊握好手上的拖鞋，像握劍一樣將鞋子的前端對準門板上的黑色生物。

　　「…………」

　　另一方面，黑色生物爬出來後就沒再繼續動作了，牠兩根不斷擺動的觸鬚有如在嘲笑涼守「笑你不敢」一般，篤定死魚眼少年沒能拿出勇氣對抗自己。

　　「喂喂開什麼玩笑，該夾著尾巴逃跑的是你這傢伙吧。」

　　儘管在言語上虛張聲勢，涼守仍難藏住從頸部冒出的汗水。但不管如何可不能再被牠牽著鼻子走了，他咬牙拚上一股氣勢，促使自己朝著黑色生物衝過去。

　　「——！」

　　不過，才剛踏出兩步，涼守見狀黑色生物再度展開雙翼，結果又讓他怯退三步了。

　　然而更諷刺的是，黑色生物只是展翅並沒有要飛的意圖，光是這樣就嚇得涼守不敢靠近。

　　天生懼怕蟑螂，而當牠張開那對翅膀時更是如此。但是……涼守並沒有就此放棄。

　　體內的血液還在亢奮著，「為了學妹」的想法像能量一樣不斷灌註明涼守衝勁，他感受到一股使命正賦予在自己身上。

　　「不管你在想什麼，可別後悔站在原地挑釁喔。」

　　隨後，涼守將手上的拖鞋往後拉，他做出投擲前的預備動作。

　　雖然沒有十足的勇氣接近牠，但站在遠處用投擲攻擊還是可行的。緊接下來，等涼守使勁右臂肌肉，將累積的爆發力化成速度——

　　「——快給我離開學妹的房間吧！」

　　他奮力把手上的拖鞋給丟出去，朝著黑色生物的位置進行遠程攻擊。

　　砰咚！劇烈的撞擊聲透過空氣傳至耳膜。

　　但很遺憾，這一下攻擊並沒有成功命中黑色生物，牠僅僅只是移動半步就躲過了。

　　然而，剛剛丟出去的拖鞋因為受到反作用力影響而往床底下彈進去了。拖鞋只有一雙，所以若下次也沒能丟中黑色生物，那涼守很可能會沒武器可用了。

　　黑色生物可怕的不僅外表，牠那超乎常人的靈敏也是人們畏懼的一部份。要如何對抗牠無懈可擊的速度，是涼守現在該面對的課題。

　　「面對會快速移動的物體，這比夜市裡『套圈圈』的最大獎還要難得手啊。」

　　所幸黑色生物經過剛剛的聲響後並沒有暴走，不知牠是在玩弄自己還是沒有危機意識，但涼守絕對要把握這個機會。

　　他撿起穿在腳上的第二隻拖鞋準備進行第二波攻勢，於此同時，他將精神全神貫注在雙眼上。

　　「這就是小說裡常常出現『決定命運的一擊』嗎？拜託了！一定要成功命中！」

　　主角陷入只剩一次機會的窘況時，都會發揮遠比平常還要強大的力量。涼守深信自己也有這種能力。

　　他閉上雙眼，讓自己沉澱在寧靜的黑暗之中。感受身體燃燒到快要蒸發的血液、感受刺激全身上下的腎上腺素，此時此刻，意識已經進入到猶如時間停止的世界了。

　　身體好輕鬆，而且不再感到緊張了，原來這就是將精神專注到巔峰時的狀態嗎？趁著這股平靜的心情，涼守重新睜開雙眼，直視著眼前的敵人。

　　「奇怪……？」

　　頓時，就在涼守專注精神的時候，他看見了一道「細線」從拖鞋連結至黑色生物身上。

　　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但那樣自然又理所當然，彷彿徒手就能主導命運的感覺，這一刻的他，已經不再有所躊躇。

　　——觀察牠的習性……

　　——預判牠的走位……

　　——追擊牠的動向……

　　將肉眼與心靈合而為一，緊接著他賭上最後機會，將手中的希望給扔了出去。

　　此時在空中筆直前進的拖鞋，順著「那條線」的軌道，朝著黑色生物——

　　「——」


　　砰！


　　強烈的撞擊聲再度從粉紅色的小熊房間中迴盪，然而這一次的結果——

　　……………………

　　…………

　　……


　　——與剛剛一樣，黑色生物只是稍微轉個彎就躲過第二隻拖鞋的攻擊。


　　「……啊，果然小說裡的主角光環都是騙人的。」

　　看似很有力量的一擊，但其實單純增加心理作用而已，並沒有奇蹟發生。

　　還是乖乖把拖鞋撿回來吧，幸虧剛剛丟出去的力道足以讓拖鞋反彈回來，只要三步的距離便可撿回拖鞋。

　　不過……就在涼守這麼想的同時——黑色生物又再度展開翅膀了。

　　「咦……！」

　　牠這次真的飛了起來，同時見狀不妙的涼守趕緊退後兩步。然而，黑色生物飛的高度並不高，牠以低空飛行的方式緩緩來到——

　　——涼守正要撿起的那隻拖鞋上。

　　「欸欸，不是這樣玩的吧！」

　　彷彿拆穿死魚眼少年的意圖，黑色生物先行有了動作。牠停在拖鞋上就意味著涼守無法再撿回那隻拖鞋了。

　　另一隻拖鞋方才受到反作用力彈進床底下了，眼前又有黑色生物阻擋自己，難道已經失去所有辦法了嗎？

　　「不但把黑色生物從封印中放了出來，還沒能成功解決掉牠……」

　　原本學妹只是沒浴室可用，但現在連待在自己房間都不行了，涼守不禁為自己的無能跪在地上。

　　「事到如今……我也只好用『命』跟你換了吧！」

　　涼守握緊拳頭，已經不知道第幾次了，這股想拚命的幹勁不斷湧現心頭，每當想起學妹的事，就會有一股力量在促使自己面對。

　　究竟這種心情，是因為什麼動機而產生呢？涼守不想再思考了，他現在走一步算一步，就算身體的顫抖停不住，也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緊咬著下唇往前踏出一步，原本不太友善的死魚眼變銳利後就顯得更加猙獰，他看著不斷擺動觸鬚的黑色生物，試圖要把被牠奪走的拖鞋給搶回來。

　　不過，同時也剛好在這個時間點——

　　走廊突然傳出急促的腳步聲，而且離這邊越來越近。

　　「…………」

　　爾後，一道嬌小的身影從門口現身，當涼守轉頭看向那裡時，他看見一名穿著粉紅色的熊布偶裝少女歸來了。

　　「學長……呼……我、我找到救兵了！」

　　學妹上氣不接下氣說著自己找到能幫助的人，但涼守第一時間的反應只是愣在原地眨眼。

　　「找到救兵……？妳是說真的嗎！？這可不是一般的黑色生物，牠可是能展翅高飛的怪物啊，這裡有人敢對付長著翅膀的惡魔嗎？」

　　如同方才學妹所說的，當蟑螂展開翅膀的那一刻，就不是一般人能解決的等級。除非是天生的「蟑螂剋星」，從未畏懼過的勇者才有辦法對抗。

　　涼守那麼說以後，學妹並沒有回覆。就在她肩膀上下起伏的最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好使接下來能順利發出聲音。

　　一直等待她沉默時刻結束後，她才重新敞開喉嚨，然後用盡全力大聲喊道——



　　「——請幫幫我們吧，房東爺爺！！」



　　………………

　　然而，那樣的求救立刻得到了回應，此時學妹的身旁站出了一名身影。

　　那人是涼守再熟悉不過的面孔，總是手持拐杖、穿著灰色袍衣、留著蒼白的八字鬍，走路有點駝背、年紀約七十大壽的年長男性。

　　彷彿皮膚承受不住歲月的蹂躪，使這名老人的眼皮被皺紋擠壓到總是瞇瞇眼的樣子。但此時在老人身上所散發的氣息，卻給了涼守截然不同的感覺。

　　「怎麼回事？那平常看起來不可靠又很健忘的房東爺爺怎麼會……」

　　這一刻，涼守才總算明白了。

　　什麼英雄、什麼可靠的學長，在自己身上並沒有那種氣質存在。

　　現在的他深深體會到一股感動，有如在希望即將消逝的此刻，突然有道聖光降臨一般，而那道光芒的中心點，就是名符其實的——


　　「——這就是……真正的『英雄』嗎？」


　　兩人最後的希望——房東爺爺終於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