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本章節 2724 字
更新於: 2020-07-07
  同一時間,邵允鋒才剛起床。
  還不是自然醒,是某個以公徇私的服務員拿了房卡闖進房間把他吵醒。
  「有話快講。」
  「我還有屁快放咧。」葉書鉑看著好友的目光充滿揶揄,尤其是看到邵允鋒肩胛骨上的爪痕之後。他吹了聲口哨,笑道:「看來昨晚的激戰還不足以消消你的火氣啊,跟我說一下,二十六年來的第一砲感覺如何啊?」
  邵允鋒套上皺得不像話的襯衫,沒回話。兩人從幼稚園認識到現在,對方的個性他一清二楚,無論回答什麼都只會激起他更大的好奇心,還不如閉嘴。
  葉書鉑也早就習慣邵允鋒這臭脾氣,眼尖瞄到了某樣東西,逕自走到床頭櫃旁。邵允鋒剛扣好鈕扣,便聽到這人毫無同情的大笑:
  「你看他多棒!」他手上夾著六張鈔票一張紙,「被你上了還給錢,該不會是把你認成……哈哈哈哈哈!!!」
  邵允鋒動作一頓,拍拍其實消不下去的衣服皺摺,搶過那張便條紙。紙上的字跡沒有太過潦草,卻也不會過度工整,行書一般的字體讓人心生好感,下意識認為書寫者必定也是如字一樣的帥哥。
  不過,他可不在乎這些。
  男人在損友製造的背景音樂中凝視著那四個字,回憶起昨晚在Echo相遇的、那個醉成一格,全身上下都是那種……皮膚的人。
  「……幫我找個人。」
  「呦——!」穿著制服的傢伙笑得無比燦爛,一掌拍上邵允鋒的肩。「難得啊!除了我,居然還有人能迷住你!」
  「……」
  邵允鋒打掉他的手,視線冷冷地掃去。
  葉書鉑寒毛倒豎,擋著胸口往後跳得遠遠地。「別這樣!我們不能當情侶,至少可以當朋友!」
  「少廢話。」
  「嘖,好啦好啦。」看對方一如往常沒有開玩笑的語氣,他也不演了,擺了擺手。「至少要給我名字吧?他叫什麼?」
  好友的眉色放鬆不少,在他稀奇的目光中收好那張紙——他可看得很清楚,是收到皮夾的透明夾層裡,一打開就能看到。
  「溫亮。」
  邵允鋒趁那人癱睡在床上時翻過了對方的證件,又照原樣塞回去。
  他捻捻手指,彷彿這樣就能留住昨晚的奇特觸感。
  聽見好友極其難得如同情侶愛語的聲音,葉書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一點也不想繼續待在這裡,快步走出房間。

  當溫亮再度醒來,時間已經是中午,斜對面的阿公帶老伴出來遛狗。
  那隻大黑狗每次都喜歡對著溫亮家門吠個幾聲,然後去牆角撒尿,今天也不例外。他本來不知道這狗的每日必做清單中有這件事,還以為只是偶然,直到某次碰上那阿公才知曉。不過他也不是那麼在乎,就隨狗去了。
  溫亮伸伸懶腰,扭扭脖子再動動腿,確定自己大致無礙,看看外面日光大好艷陽天,打開某外送APP點餐。
  因為是熱門時段,溫亮得等至少五十分鐘才能拿到他的蛋花粥。
  等候時間漫長,他發呆一會兒,看見自己的手,想到了兩個街區外的一個地方。
  五十分鐘……夠吧?
  不,不夠的。他偏頭將臉埋進枕頭,指縫間鑽出噁臭味。怎麼樣都不會夠。
  外送員到的時候他沒嫌麻煩,依舊換了衣服,對方是個女學生,八成是趁空堂課跑外送打工賺錢。
  女孩子的觀察力比較敏銳,溫亮也很清楚她游移的視線是在看哪;他慶幸對方沒有多嘴問自己的衣著與手指——雖然手指可能沒發現——只是多看幾眼就騎機車離去。
  手上提著粥,走沒幾步路,就忍不住蹲在院子裡乾嘔,差點把早餐也吐出來。
  趕快解決午餐,然後早點過去吧。溫亮擦擦唇角溢出的口水,明明帶著眼鏡,瞳孔焦距卻無法調好,視野迷茫之中似乎還看得到絲絲縷縷的具現化臭味。
  他隨意地揮揮手,回到房子裡。
  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候不是中午十二點,而是下午兩點到三點。
  溫亮慢吞吞吃了一個多小時才出門,熱氣自柏油路面騰騰冒出,遠方的路燈跳著將死一般的海草舞。
  這種溫度對一個宿醉又嘔吐過的人來講,一點也不友善——幸好目的地不是很遠。
  溫亮停在一座教堂外。
  在這麼一片眷村中,這教堂實在引人矚目。溫亮猜想這附近改建成眷村時,負責人看蔣公是基督徒,於是為了拍馬屁就留下教堂了。
  搞笑的是,這是天主教教堂。
  恩光教堂每周末都有彌撒,不過其餘時間也有開放讓民眾進來尋求寧靜或是仰望天主。
  推開大門,莊嚴肅穆的氛圍立刻將人包起,令人不自覺跟著肅靜下來,走路的腳步也盡量放輕。溫亮踩著姿勢不太對的貓步伐,在路過修女友善的注目之下走到角落不甚起眼的房間。
  不須抬眼也能知道房間的名字——告解室。
  熟門熟路地打開檜木門,坐到鋪了酒紅色軟墊的椅子上,按了牆上的電鈴。
  告解室靠外側有面彩繪玻璃,下午的日光透進這狹小空間,給空氣中飄忽不定的塵埃平白增添幾分神聖。
  牆上有張告示,寫著「可以盡量訴說心中事,保證不過問或透漏個人信息」。紙張邊緣有些毛躁泛黃,四個角的膠帶都翹著,一句「神愛世人」靜靜躺在最底部。
  另一邊的門開了,老鐵片發出吱呀聲,歲月磨過的嗓音隔著中間的細密格紋木片傳來:
  「午安,請問今天要告解什麼?」
  神職人員絕對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至今為止他遇到的神父修女聲音都很溫潤,像玉珠滾過一般。
  「我昨晚……去了酒吧。」
  自己的聲音嘶啞,喉嚨還在隱隱發痛。
  「嗯哼。」
  「我喝醉了。」
  「喝醉並不是罪惡。」
  「然後,破了處子之身……而我未婚。」他停頓半晌,垂眼看自己殘破不堪的手。「……對方,也是男的。」
  教堂裡點的蠟燭理應是無香型,溫亮卻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感覺身上的臭氣消散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淨的香。
  「神父,我有罪……請天主原諒我。」
  說出口時,他其實沒動太多腦筋,就將這句話自然而然、下意識地加上了。
  對方沒有沉默很久,聽見溫亮的「請求」後,語調依舊溫溫吞吞。
  「知罪是件好事,來,我們來祈禱……」老神父輕咳幾聲,清清痰。「天上的父神啊,我們來到您的腳下……」
  溫亮倚著木牆,聆聽那邊充滿聖潔的話語;雙眼無神地看著朦朧的光線,兩掌一遍又一遍,隔著布料撫摸自己缺毛的手臂。
  心情極度複雜,又是慚愧又是內疚……夾雜爽快與舒暢。
  親口承認「有罪」的感覺意外暢快,遮遮掩掩只是讓人更壓抑。
  他貪圖這一時的快感,有愧於告解室另一邊的人。
  每一次來到這裡的理由只會有一個——一吐為快。
  溫亮相信自己剛剛說的話只能擷取前半段。他確實有罪,他承認,可他永遠都不可能悔改。
  自己天生就不「正常」。國中開始身上就東禿一塊西禿一塊,高中暗戀體育班那個時常嫌熱露腹肌的班長,大學明著暗著和室友搞曖昧,搞到朋友都以為兩人在交往。
  這是根植已久的罪孽,悔改有什麼用?原諒有什麼用?自己都不想用「原諒」這個詞看自己了,憑什麼求別人原諒——況且還是這種虛無縹緲的神。
  對不起。溫亮在心中與對面的人道歉。
  誰都不會原諒他的,神根本不會愛一個同性戀。
  他聽著神父細數著自己的罪狀,內心各種感觸糾纏成一團,像個死結,或是個亂毛線團,無論拉扯哪條線都只會讓其變得更糟。
  神父沒有感受到溫亮的糾結,緩緩說出剩下的幾句禱告:
  「……求您赦免他同性相姦之罪……」
  溫亮彷彿被雷轟頂,瞪大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