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結束 (4/6) 下

冬末春初，轉眼即將越過冬雪紛飛的季節。
陽光和煦微風沁涼，秋名山上。
「……至少一次，藤原。」放下手中的罐裝飲料，秋山涉伸手搭在藤原拓海右肩上，拍了拍，「要當面說過！」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面對……能不能勇敢的承受拒絕……」藤原拓海別開視線望向眼前的秋名湖，「因為事實明明已經擺在眼前……」
「曾經我也這麼以為。」
把手收回，秋山涉跟著望向湖面：「曾經我以為自己的感情，是註定不會有回應、不可能被接受的單戀，只能一輩子悶在心裡到死——幸好我表白了！」
「阿涉？」轉頭看向坐在身旁的人，藤原拓海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尋常的異樣感。
「還記不記得我提過的……」秋山涉側首回應一個眼神，「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像鋼鐵一般無法改變？」
「記得。」
「我愛上的那個人，是我堂哥。」
「——！！」澄澈的大眼睛裡滿滿是毫無遮掩的錯愕，「你……你哥？！」
「而且，如果我不曾對他表白——」
迎視著藤原拓海的瞠目結舌，秋山涉笑了：「也許我這輩子都沒有機會知道，他也用同樣的心情愛著我！」
「……」歛下眼睫，藤原拓海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手上的寶特瓶，瓶身以桃色油墨列印了十八個字的廣告語。
就是一個機會！即使渺茫，也為那份深植於心的愛戀嘗試爭取一線希望……
這就是阿涉想告訴他的，是嗎？
二月裡的某天。
接近凌晨四點，該是好夢正酣的時候，高崎市區的某棟高級大廈的某一戶，傳出門鎖開啟的聲響。聲音不大，但在這萬籟俱寂的時間點，顯得格外清晰。
「大哥？」
半夜起床上廁所，正要走去廚房倒杯水喝的高橋啟介一臉錯愕：「你不是說喝了酒，要睡飯店不回來嗎？」
「嗯。」搭著西裝外套的手扶在牆上，高橋涼介打開鞋櫃準備換拖鞋。
見自家大哥顯然沒有進一步說明的意思，高橋啟介聳聳肩也不再追問，轉身倒水，打算喝完水就趕快爬回溫暖的被窩裡。
熄掉玄關的壁燈，眉宇淡漠的高橋涼介帶著一臉倦容，抽掉已經拉鬆的領帶，邊解著襯衫鈕扣邊走向自己的房間。
知道應酬要喝酒所以他沒開車出門，既然都決定在飯店睡一晚，為什麼又三更半夜的跑回來……
其實，他也正為自己做了這麼矛盾又反覆的事情而懊惱！
「咦——蛋糕？」一時興起順手開冰箱的高橋啟介，詫異叫道。
走廊上的高橋涼介怔住了腳步。沒有回頭望向聲音來源，也沒再繼續往前邁步，猶如子夜深潭般沉寂的墨瞳，眸底瞬間盪出一圈波紋。
「給拓海……」揭開盒蓋，高橋啟介的嘴巴老實地讀出雙眼所見，「Only love with you……」
「——！！」挺拔的身形猛然一震，高橋涼介的手下意識地屈指成拳，用力一握。
這個忘記取消的訂製蛋糕，結果還是被他帶回來了！究竟他捨不得丟的是蛋糕，還是人？
「……」蓋回盒蓋，高橋啟介抬眼望著彷彿石化在走廊上的高橋涼介，眸光中湧現一抹於心不忍。
若是在以前，他鐵定覺得噁心，就算不敢斗膽逆鱗冒犯王威的調侃自家大哥，也必定要逗弄一下靦腆害羞容易臉紅的拓海。
可現在，他看著這個蛋糕，胸口翻騰一陣滯悶，心裡感到難過萬分……
後來，他總算從大哥嘴裡求到一遍相當概略的來龍去脈。
除了當下衝口一句「怎麼可能」之外，剩餘的震驚與難以置信全數凍結在喉嚨裡，噎得他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因為，他大哥那雙死寂得猶如一口古井總是波瀾不興的眼，自眸底蕩漾而出的悲傷竟是那樣冷涼，並且深刻——
儘管猶如流星劃過天際般稍縱即逝，卻是清晰得叫人骨寒心凜！
然而，即使知道自家大哥必定掌握了確切的資訊才會做出這樣的結論，但他在情感上卻依舊不願相信拓海會這樣對待大哥，因此對於這整件事情，他在心裡默默掏挖著疑問點，總覺得還有甚麼需要被釐清。
「就算藤原有錯吧……」眉心緊蹙，高橋啟介決定衝撞一下這個冰封膠著的現況，「如果真的放不下，試著原諒他不就好了？」
還能有比現在再差再糟的情況嗎？
「換做你，你能？」側過頭斜視著高橋啟介，高橋涼介依舊沒有轉身跟他照面，「——原諒他的欺騙？」
並且，接受自己只是一個替代品！
「大哥，你沒對藤原說過謊嗎？即使是善意的謊言也沒有？」高橋啟介沉聲問道。
他沒有認定大哥非得跟拓海在一起不可。只是經過這段時間，他覺得大哥其實根本就放不下——
因為放不下，所以用接近自我迫害與折磨的方式，以為逼著自己去忽視就能抹掉那份感情。
丟東西換傢俱是這樣，硬是相親交女友也是這樣。就像皮膚刺了青，明明是怎麼洗也洗不掉的印記，偏偏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各種方式去刷洗，即使已經脫了一層皮，卻仍然看得見殘存的一點墨跡。
肉疼心也疼，總歸是痛自己！
「他祝福我，記得嗎？」
緩緩轉身，高橋涼介始終漠然的神情掠過一絲疲憊，清冷的眸光隱隱波動著藏不住的哀傷：「除了道歉，他只表達祝福——祝我與別人幸福！而不是告訴我……他對我也有心！」
「看到你跟別人接吻，你還期望他說甚麼？」高橋啟介突然生出一股想扶額長嘆的無奈。
哪個至聖先賢說過的，愛情會讓一個人變笨？還真是一點都沒錯！看看他這個無論IQ或EQ從來都是高人好幾等的優秀大哥啊……唉！
「你說甚麼？！」高橋涼介瞬間瞠大雙眼。
「我之前去找藤原的時候，他說他曾經來高崎想見你，後來跟著你回到赤城本宅，因為看出來家裡正在宴客，所以他沒上門找人，而是一直等在外面，直到目送你親自開車載著女朋友離開……」
停頓一下，高橋啟介終於嘆出憋在喉管理的那口氣：「不用我再轉述一遍，藤原那晚看到的吧？」
「……」一絲冰涼的恐慌滑過心頭，高橋涼介的心跳有了片刻的凌亂。
拓海看見他與松坂慶子的吻？那純粹是兩人達成協議後，故意做給家長們看的表演！
「『祝福』也許只是一種風度啊，並不一定是真的不在乎吧！」像他就是，多有風度吶……
「你為什麼沒早說？！」淡漠的表情開始出現龜裂，高橋涼介的口氣滲著刺人的焦慮。
「啊咧……」高橋啟介一臉被冤枉的無辜。
怪他？還他的錯啊？他明明就有問過——
「我有問你是不是跟誰交往啊！是大哥說反正家長們樂見其成，那女孩的個性也不囉嗦麻煩，所以就來往看看……」
「哼！」帶著一絲莫名的惱怒，高橋涼介甩頭往自己房間走去。
「誰知道你光來往看看就接吻，現在又一副怕人看到的樣子……」低聲咕噥，高橋啟介轉身打開冰箱，將蛋糕重新放進去，「真是！」
什麼情況啊……他招誰惹誰了？
回到房間，高橋涼介頹然的坐在床沿。
雖然丟光了拓海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但獨獨沒有換掉這張他睡過的床。
年紀大了……多少認床吧？
高橋涼介伸手撫向藤原拓海睡過的內側床位。
其實，他認得不是床，是曾經熨燙在這張床上、拓海的體溫。溫度早已不再，卻在他心底烙下印記，擦不掉抹不去，疼痛……卻仍令他眷戀不已！
於是，他無法自欺欺人的想念拓海酣睡時可愛的臉，難以壓抑的渴望重溫那份擁他在懷的溫暖——
是不是，他還能期待自己在拓海心裡的位置與份量？
是不是，只要他再努力一下、再堅持一下，要爭取這份幸福也不是全然無望？
拓海……只要他肯點頭、只要他肯交心、只要他願意給個機會……
那高橋涼介就擁有繼續為他奮戰的資格，就能為他抵抗全世界也甘之如飴——
他，可是一直這麼準備著啊！
撫在床單上的手緊握成拳，高橋涼介用力的閉了閉眼，深深的吸了口氣。
原來，他不僅為了拓海喪失優越的自控能力，如今，又再一次的為他動搖自己原先預備沉痛到底的決心——
拿了車鑰匙，高橋涼介提著蛋糕衝出家門。

『拓海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和涼介哥一起去看日出。』

曾經約定好的旅行，那一個海灣。是不是……拓海還會等在那裏？
不管一路上亮過幾百次閃光燈，高橋涼介踩著油門的腳未曾放鬆，手指反覆按著重撥鍵，手機裡傳出來的機械女音依然重複著同一句台詞：您撥的號碼沒有訊號，請稍後再撥……
可能來不及，他知道。但是無論如何都要盡力試一試。
如果可以，幸運之神的眷顧或許願意給他一個神蹟——一個讓他再相信拓海、相信愛的神蹟！

『拓海為什麼想去那個海灣？』
『聽說……是一個風景很漂亮的情侶約會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