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舊識的來訪,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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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17
春明高中並不算是一個常出優等生,或者升學率極高的私立高中,但如果是從考入高等學府音樂系的品質以及數量來看,能夠算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存在。
以音樂特長考入這所學校的人,普遍都是在這方面有一些成就的學生。
而劉藝,則是其中的佼佼者,或者說,是近乎十年一遇的類型。從他父親劉明那裡得到的資訊來看,劉藝從小就是一個音樂上的天才,對聲音擁有無與倫比的敏感度。
而且和很多特長生相比,他從小到大的課業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甚至還參加過市區中小學的足球比賽。
看到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所達到的成就,不免會有一種「我這麼多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的挫敗感。這個世界上果然真的存在「天才」這種東西。
尤其,當「天才」都這麼努力的時候,會讓很多人更深刻感覺到一種來自先天的差距。
「唔,天生就是菁英上流人士的感覺啊……」我略帶羨慕地咂咂嘴,然後鄙夷地瞥了眼八戒,「你看看人家!年紀這麼小就已經這麼厲害了,你還是電腦呢,整天就只會看色情片!」
「哦呵呵~哦呵呵~主人喲~我才不信他不看色情片~哦呵呵呵~」
「重點不是這……唔?」我若有所思地看著八戒充滿猥瑣之意的笑臉,又看了看關於劉藝的資料。
託八戒的福,我意識到這些資料裡藏著一個問題—太完美了。
完美到簡直不像一個正常的人,即便他真的是天才,也太過於完美。他不可能沒有一丁點的問題,否則就不會讓劉明如此心急。
而且問題從一開始就出來了,為什麼劉明不自己去和劉藝溝通呢?既然是父子,這種事在家裡關上門商量不是更好?
當我問起父子關係的時候,劉明的樣子似乎不是很有底氣,並且用「尊敬」來形容兒子和自己的關係—
不是說孩子尊敬父親有什麼問題,但這無疑是一個充滿距離感的單詞。
有必要親眼確認一下,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剝去「優秀」的外衣,他到底還剩下什麼?我現在需要看到的不是光環繞身的劉藝。
而是滿身泥濘的他。
我注視著資料中,那臉上漾著淡淡笑容的少年,恍惚間覺得,他的五官似乎一片模糊。這並不是指照片的清晰度,而是連這個人的氣質都難以看出來。
他笑起來的時候,雙眼瞇成了一條縫,嘴微微咧開,很少有人拍證件照也能笑得如此完美。但問題是,即便他真的笑成這樣,我依舊感覺不到其中的笑意。
唔?當我看到劉明家的住址後,微微一愣,我知道離我家很近,但沒想到—他家就在當舖後方的一棟豪宅裡。
嗯,也許可以用一些非常規的調查方式了。
「八戒,盡可能把他的資料查出來,他的資料應該不少,然後整理一下。」我輕輕拍了拍八戒的主機,發出細微的砰砰聲,「工作量也許有點大,但還是盡快給我。」
「哦呵呵呵~主人你終於開竅了~是要查那個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的女人嗎?哦呵呵呵~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
究竟是哪一句話讓你能聯想到這個的啊⁉
我只覺得胸腔一陣翻湧,強忍著咆哮的衝動,咬牙切齒地警告道:「我、要、查、劉、藝!」
「哦呵呵~還和人家說你不是Gay~主人你真是好害羞~哦呵呵呵呵~就算是男的~我也會全力以赴的!」
「……」我已無力辯解,算了,他肯幹活就好。
這次幫助調查的夥伴,除了八戒,還有一位可以幫得上忙。雖然手段見不得光,但我覺得我有必要做一次偷窺狂。
至於原因?我真的不擅長和青春期的孩子打交道……還是做做功課比較好。
十六歲所特有的浮躁感往往不會只出於孩子自身,大人的因素也佔了很大一部分。所以在大多數情況下,會比較類似北朝鮮和美國的關係。
一個青春期什麼都敢做,一個更年期什麼都想管……自然衝突不斷,熱鬧非凡。
我走近店舖的牆邊,用手輕輕敲了敲那個五音不全的布穀鳥鐘,「布穀、布穀,醒一醒,需要你幫忙幹活了。」
「咕咕!」一隻穿著燕尾服的貓頭鷹慢條斯理地戴上一片單片眼鏡,「竟然在這種時候叫醒我,咕咕。真是一個沒有時間感的男人啊,咕咕!」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布穀在那裡發神經。
也許是因為我沒有給他足夠有趣的回應,布穀裝腔作勢地咳嗽一聲,「現在幾點了,咕咕?」
「上午十一點整。」我告訴他時間後,又把手伸到鐘的後面,開始旋轉那很久不用的發條,「這段時間,麻煩你監視一下後面的那棟大樓,二十八號、三樓,做得到嗎?」
布穀本體上的發條,本來是做為動力源,是布穀鐘正常運作的機關。但自從布穀出現後,這個發條的功用就出現了變化,成為布穀監視的動力源,每緊扭一次發條,布穀的監視時間容量就會變成七天。
在這七天之中,只要布穀陷入沉睡,就可以記錄半徑五十公尺範圍內的內容,並在布穀清醒的時候,將監視的錄影內容以3D模式投影出來。
布穀左右旋轉一下腦袋,似乎在測量,隨後朝我揮了揮翅膀,「咕咕!沒法全部看到哦,有幾個房間太裡面了錄不到,咕咕!」
這個結果我有心理準備,布穀可以錄影的範圍並不大,以前就算用到,更多的也是做為一種防盜監視器來使用。而自從當舖有了某隻愛打拳擊的袋鼠後,我就很久沒有使用這個功能了。
畢竟店舖進入「CLOSE」狀態後,除非大牌被再次翻轉,否則被非法入侵的可能將會被降到最低—我相信沒有哪個強盜會無聊到闖進店裡前還翻轉大牌。
「也行,能錄多少就錄多少。」
叮鈴……
忽然,掛在店門上的風鈴響起一陣帶有餘韻的聲響,我不由將目光瞥了過去,門口站著一位讓我隱隱有些熟悉的女子。
但我想不起來她是誰,只能感覺到腦中的確有這個人留下的痕跡,卻沒有辦法把那一段記憶抽出來閱讀。
我仔細打量面前的人,她穿著牛仔吊帶褲、白色底衫,頭上戴著一頂咖啡色的牛仔帽,微微噘著的嘴,給人一種她隨時都會生氣的感覺。
而此刻,她正略帶猶豫地看著我,躊躇半晌,才用一種不確定的嗓音問道:「你是阿樂表哥?」
表哥?
因為性格的關係,我並不是很喜歡和親戚間有太多往來,其中一小部分原因是,我和大多數的同輩都玩不到一塊,並不是說相互之間關係不好。
僅僅是因為我喜歡的,他們不喜歡;而他們喜歡的,我沒有興趣。
而另外的原因……純粹是我自身的問題。
啊,看著女子,我突然想起某位曾經打扮極為樸素、非常不起眼的女孩,忍不住張大嘴,「……妳是……春珊?」
「好久不見~」她笑嘻嘻地朝我揮了揮手。
她叫周春珊,嚴格來說,並不是我的親戚,是我表妹的同學,純粹就是小表妹這麼叫我,她也跟著這麼叫了。幾年前就聽說搬去美國了。至於我為什麼對她有印象?很簡單,因為店裡有一樣東西的前主人,就是她。
因為是搬家,所以很多東西自然不方便攜帶,而她在臨走之前,將八戒送給了我。
沒錯,八戒的第一任主人就是她。當然,八戒在她手上的時候,並沒有被取名,所以當時沒有完全誕生出物靈。
「妳不是去美國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坐吧,弄杯水給妳。」我朝她招了招手,挪過一把折凳遞去,隨後把壺爺裡的茶水倒掉,想要重新泡一壺,「這次是回來探親?什麼時候走?」
「上個禮拜剛……回來,短期內不走了,唔……可能以後都不走了。」
她說話的聲音不算大,但我依舊聽出了其中莫名的情緒,讓我有點詫異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心中一動,「妳一個人回來的?」
而她笑容不改,聳了聳肩膀,「是啊,沒想到?很奇怪?」
「為什麼?」我倒了一杯茶,她道謝後伸手接過,「嗯,男朋友的關係?」
春珊微微一愣,略帶詫異地看著我,「為什麼這麼覺得?」
「妳離開那麼久,在那邊應該都習慣了,我相信那邊的經濟條件可能更好一些,加上妳全家也都在那裡……」我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將之前有些涼了的紅茶飲盡,感受著那股微澀的醇香,用一種感嘆的口吻說道:「我想不出別的理由了。」
讓這個年紀的女生衝動的原因,幾乎都是因為男人。
「……唔,算是吧。」春珊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算是?
這種曖昧的詞語怎麼能做為回到這裡、重新開始生活的理由?我心下暗自搖頭,卻也不便說什麼,「今天怎麼特地到我這裡串門?」
「算不上特地啦。」春珊笑了笑,俏皮地對我眨眨眼,「明天我就要在這附近開業了。」
「開業?」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做什麼?」
「私人診所,主要是看耳鼻喉科,不過如果是別的小毛病,我也可以幫忙看一下。我以前在美國做過一年的急診醫生哦,所以一般的問題都可以解決。」春珊略帶得意地朝我揚揚眉,「厲害吧?」
原來是去美國念了醫科嗎?
從美國歸國的醫生,還有就職經驗。嘖嘖,一聽就是很有「錢途」啊……開診所真的要比開當舖強多了。
「嗯,說起來,其實今天到你這裡來,還有一件事。」春珊捧起茶杯,輕輕抿了口後,卻沒有將其放下,而是一直懸在脣前鼻下,聞著帶有茶香的水蒸霧氣。
「什麼?」我隱隱覺得,這件事才是她今天來訪的最大原因。
「我給你的那臺電腦,唔,當時裡面那些資料……」
春珊說到這裡,沒有說下去,似乎覺得有些尷尬,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又低下去,「你當時真的都刪除了?」
「唔,不是妳說要刪除的嗎?」我若有所思地看了臥室一眼,發現門縫裡露出一抹粉紅色的身影。
「果然刪除了啊……」春珊用鼻子輕嘆了一口氣,但隨即好像放下什麼看不見的包袱一般,肩膀聳了下來,沒有垂頭喪氣的沉悶感,卻透著一股雲淡風輕的豁達,「……也好。」
「……」
「當時裡面,有什麼東西,你看了嗎?」
我聽不出她的語氣裡蘊含著什麼,看了她一眼,卻發覺她正笑嘻嘻地注視著我,「沒看。」
「真的?」她故意用一種充滿懷疑的口吻詢問,反而讓人感覺到一種做作的可笑。
「我真的沒看。」我苦笑著回答,「聽妳說要刪,我就直接讓人格式化了,早知道妳……」
「好啦好啦,開玩笑的。」春珊擺了擺手,示意我放鬆,「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也就這麼提一下而已。」
我說謊了。
其實我還是看了點。主要是一些照片,照片裡她和一個看起來比她大一些的青年親密無間,應該是在交往。
值得注意的是,那個男人的左手無名指,戴著一枚戒指。
而春珊當時才剛念大學……是的,她是一個第三者,而第三者,無疑不是什麼好名銜。從社會潛在的規則來說,第三者在大多數人眼中,都是道德淪喪的代名詞。
而我之所以說謊,是因為我不知道說完「是,我看了一些」之後,面對她的問題,還能再說些什麼。我沒有辦法預見可以迴避尷尬的方式。
所以只能迴避這個話題。
「好啦,謝謝你的茶。」春珊站了起來,將空杯子放到我的桌前,「我差不多該走了,明天開業,今天還有一些收尾的事要忙,就不打擾你做生意……」
「啊?哦哦。」我忙不迭地站起身,將春珊送到門口後,便目送她離開。
「阿樂,為什麼說謊呢?」書書不知什麼時候在我身後輕輕地開口問道。
「隨便觸及別人最敏感的部分不是我的風格。」我瞇著眼睛凝望對面正在進貨的水果超市,看著水果超市老闆一瘸一拐地指揮店員搬貨的身影。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老闆衝我笑了笑,即便他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疤,卻一點都遮蓋不住他此刻滿臉的和氣,「將自己最陰暗的祕密暴露在陽光下,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
對面的水果超市老闆,有傳言他原來是混黑道的,導致剛開店的時候,幾乎沒有人願意去他店裡買東西。但時間長了,那個老闆見人就滿臉笑容打招呼的風格,讓附近的人放下了戒備和偏見。
僅僅一年,他就買下了隔壁的店舖,合併成水果超市。現在已經沒有人在乎他的過去,也沒有人在乎他一瘸一拐,以及臉部的刀疤。
或者說,我們本來就不會在意他人的過去,我們真正在意的,是被過去影響、逃不出陰影的未來。
「如果她真的一點勇氣都沒有,當初就不會把八戒原封不動地給你了,至少……她自己也能刪除不是嗎?」書書的聲音中帶著惋惜,我無法分辨出這一抹惋惜到底是針對春珊,還是針對我。
所以我沉默。
「阿樂,真正沒有勇氣的人,是你才對。」
書書的話讓我無言以對,我知道自己的確存在不少性格缺陷,但總是沒有辦法真正地向前邁步,去改善自己。
我轉身向臥室走去,因為春珊的到來,我倒是有些擔心房間裡那隻小豬的情緒。
「哦呵呵呵~主人你真討厭~怎麼那麼快就進來了~哦呵呵呵~我只是偷一會懶而已~哦呵、哦呵呵呵~」
我一走進去,八戒就諂媚地朝我晃著尾巴,我看了一眼電腦螢幕,嘆了口氣,「我今天要不要放你一天假?」
「哦呵⁉哦呵呵呵呵~那最好了~主人~我正好還有好多……哦呵呵呵,主人你想不想看?各種口味的都有哦~」
「我對哈姆太郎沒興趣。」我指了指螢幕,上面正在播放某隻倉鼠各種賣萌的表情,「你心不在焉到播放清單裡放什麼都沒注意嗎?」
八戒發出的笑聲開始有點不自然了,「哦呵、哦呵,呵,呵……」,
我打斷八戒那比起笑更像哭的笑聲,「既然沒有餘力,就不要勉強去偽裝自己了……你做不到的。」
「……」八戒沉默,笑容從他臉上消失,隨後他挪了挪肥碩的身軀,背對著我,似乎不想和我說話。
隔了良久,我才聽到八戒的聲音,他在吸鼻子,我覺得他在哭泣,雖然我沒有看到他的眼淚……
但有些哭泣,本就是沒有眼淚的。
「她……她沒有提起我……」
似乎是因為使勁吸鼻子的關係,八戒的聲音有些模糊,不過我很清楚他在說什麼。春珊提起的只是曾經存在八戒那裡的資料備份,而不是八戒本身。
而我也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因為不光是春珊,大多數人並不是「忘記」,而是從未「意識」過,在他們眼中的死物,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執念。
試圖向他們說明物靈的存在,也只是替我的腦袋貼上「大師」或者「瘋子」的標籤而已。
店舖裡的物靈們也並不是不明白他們的處境,但明白是一回事,能否心平氣和的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就像我們知道我們總有一天必定會面臨永遠的離別,但在面對的那一刻,我們依舊會淚流滿面。
所以……
我轉身離開臥室,輕輕地把門關上—
哭泣,就是面對不可挽回的悲傷時,所做出的應有禮儀。
而我要做的,便是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