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形單影隻(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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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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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略暗的吧台前,席淡月細軟的黑髮散放在她的肩頭,灑落檯面。
一支孤單的空酒杯,在她的髮絲之間隱隱反射著室內昏黃的燈光,玻璃杯裡早已乾涸,那屬於美酒的深邃餘香,仍悠盪在這個並不算太大的空間裡。
陸仁昕雙手盤胸,望著眼前一動也不動的席淡月,微微皺起了眉頭。
「即便妳做這種不習慣的事情,也無法澆熄心中的焦慮。」他用下巴指了指看上去已經空了很久的玻璃杯,「對,我就是講這個,妳進入神道會以來,幾乎就沒再碰過酒吧?」
席淡月的黑色長髮微微晃動了一下,她抬起無神的雙眼,望著態度頗為嚴厲的陸仁昕,靜靜地、悄然無聲地,好像僅只透過這雙眼睛,就能夠傳達一切想法。
「我知道妳曾有輕度的失語症,還有人際溝通方面的障礙……不好意思喔,同樣身為病人,恐怕我給不了太多建議,但妳這麼看著我,我也只能勸妳振作點。」
「是……」席淡月單薄的存在感輕如微風,她那總是掛著朗月清風般笑容的臉龐,此刻一片木然。
「妳那表情,看著真是……」陸仁昕皺著眉頭,但語調裡不帶責備,「妳不是道上人稱『微笑夜鴞』的青眼魔女嗎?既然有決心做這些事,就把妳的心態給整頓好。」
席淡月輕輕闔上透著青藍色幽光的電子義眼,從她長而細的睫毛之間,晶瑩的淚光取代了青眼魔女的眼神。
「覺得後悔……」
「後悔什麼?」
「所有的事。」
陸仁昕揉了揉眉心,太陽穴傳來一陣陣刺痛。
與劉儀潔生活的這些年裡,關於神道會、下關庄的故事,也沒少聽她說過。而有關席淡月的過去,陸仁昕也在最近的駭客活動當中查到許多內幕。
前陣子因為在餐廳引發群體暴力事件而遭到逮捕的嚴直,是下關庄「龍堂」的堂主,而龍堂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管理旗下的風月場所。
萬塔伊共和國允許情慾產業的存在,遍布於全國各個角落的「夜世界」,就是這一行的合法稱呼。但政府嚴格禁止超出法令範圍的服務,比如說:未滿十八歲以下的女伶,禁止參與任何演出與服務。
但說到底,殺頭的生意有人做,龍堂所經營的其中一個館子「月神殿」,多年來總明目張膽地提供著非法性服務。
幼時遭到拐賣,在「月神殿」長大的席淡月,連名字都是其他受害姊妹取的。長年經受摧殘的身心早已變得零落不全,有著失語症的她,甫被神道會救出時,最多只能說出五個字以內的語句。
雖然現在狀況已經改善很多,但也許是習慣使然,席淡月說話經常惜字如金。在得罪客人就會被毒打的環境裡掙扎著長大,使得她永遠保持著不自然的微笑,無論在執行任務還是平日裡,那張笑容始終不會有所改變。
現在的席淡月卻失去了那長年的微笑,落寞的神情令人從心底感受到悲傷。
「沒保護好葭吟。」席淡月喃喃地說。
「我是不知道這整件事情跟神道會有沒有關係,但妳進入雷走,直取嚴直,也是憑著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選擇吧?」陸仁昕一面說,一面望著哭累了的席淡月,「把窩囊的自己,和酒精一起留在這個吧台,好好休息,再好好地出發。」
「喜歡葭吟……」席淡月嘟噥著,隨即酥軟地趴了下來,吸鼻子的聲音和沉睡的呼吸聲交錯著,慢慢沒了反應。
「還真的是對酒精很不行啊……」陸仁昕望著失去意識的席淡月,深深嘆了口氣,「儀姐真的是夠了,竟然丟給我這麼一個大包袱要我照顧,自己就跑出去了。」
也許是不自覺與自己遍體鱗傷的身心作了對比,陸仁昕雖然嘴上這麼叨念,對席淡月卻絲毫發不起脾氣。
幼時遭受虐待,長大以後又在神道會中擔任「義風堂」的特工,這恐怕是生平頭一遭,遇到一個普普通通地對她好的女孩。就像是剛破殼的小雞會拚命黏著第一眼見到的人一樣,席淡月在人際關係上,對李葭吟有著「銘刻」等級的親暱感。
「生平第一次交到的朋友……嗎?」陸仁昕自言自語地唸道,一面為席淡月蓋上保暖用的毯子。
「喜歡葭吟?我完全可以理解。像她那樣對我們而言過於明亮的女孩,想要守護她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陸仁昕拿起手機,望著李葭吟在幾天前透過「念傳」丟給他的最後一道訊息:
「我到『淵行』了,一定要攻下這個客戶。祝福我吧!」
被手機螢幕的光照得一片青慘,陸仁昕的臉色卻並不是因為這道昏暗的藍光而變得如此晦澀。只因為「淵行」這個公司的兩位最高負責人,正是與他斷絕了所有親屬關係的生父生母。他咬著牙,艱難地鬆開了他不知何時已緊握的拳頭。
他想起了小時候的那一天,忽然橫空出世的超級駭客「深淵行者」被他的父親陸行澤、母親柳芸活生生逮住的那個夜晚,是他的平靜生活裂解、消融的瞬間。
「席淡月,妳覺得自己有責任吧。我又……何嘗不是呢?『淵行』這個公司與我之間——」陸仁昕喃喃地說著,熄掉手機螢幕,他帶著堅定的表情大步走出大門,獨留席淡月在昏暗的「姆姆洛燒」裡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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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第三天了。
被手機的鬧鐘叫醒,爾後像是連同靈魂都失去了一般繼續躺在客廳的沙發上。
這麼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彷彿可以循環到永恆。
餓了,只在實在受不了的時候起身簡單處理一下。
把食不知味的東西放進口裡,機械性地咀嚼之後,不可不為地吞進肚子,再躺回沙發。
無論喝進多少水,也止不住喉嚨裡撕裂般的乾渴。
時間流逝得無比緩慢,世界枯燥得如同末日。
牆壁裡鼓動的水聲粼粼作響,隔壁鄰居運轉的洗衣機原來十分大聲。這樓層也有人關門時不帶緩衝的,幼小孩子嘻笑的喧嘩,說明又有一間房住進了年輕的小夫妻。
世界殘忍地張揚著、喧鬧著,將形單影隻的李葭吟團團包圍。
「原來我是如此的無力。」她用嘶啞的聲音喃喃地怨著。
「念傳」的APP圖示上,顯示著破百的數字。超過百則以上的未讀訊息,她一條也沒看。
哪怕是一則也好,再看見那些鼓勵、關心的話語,是否又要一次次提醒自己已然是個失敗者?
「留職停薪。」李葭吟側躺著,從她乾涸的喉頭艱辛地擠出了這幾個字。
疼痛的感覺從她的胸膛飛掠而過,她甚至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不是來自心理的痛楚。
到底是哪裡不對了?是什麼事情做錯了?為什麼一切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為什麼明明是那麼努力的自己,最後卻必須要承受最難堪的責罰?
李葭吟覺得自己喪失了繼續拼搏的力氣,但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始終也沒有哭。
緊閉的雙眼底,能感受到黝黯深淵。意識下沉、下沉、再下沉,探不著底的淵藪當中,墜落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直到門鈴響起。
「是我。」
門廊的方向,傳來明明不久之前才聽過,但此刻卻格外令人懷念的聲音。
幾乎是同一時間,鼻腔裡除了潮濕灰塵的氣味之外,憑空多了點梔子花的香氣。
「我是路人,葭吟妳在的話,就給我應個聲好嗎?」
不知自己是如何翻身而起,也不記得到底是怎樣甩開了沉重的門扉。
等李葭吟意會過來的時候,她的一張小臉已經埋在陸仁昕的懷裡。
「咦……?」她艱難地抬起了頭,望著陸仁昕帶著香氣的溫柔臉龐,覺得一切好像有些不真實。
「葭吟,對不起,我來晚了。」陸仁昕微笑著,摸摸她枯乾的髮絲,將她緊緊地擁在懷裡。
大門輕輕地關起,從門的裡側,隱隱傳出了女孩痛哭的聲音,與那牆壁裡粼粼的水聲、洗衣機的運轉聲、孩童的喧嘩聲一起,聲勢洶湧地,鑽進了陸仁昕的心裡。
「我在這裡。」陸仁昕溫和地說著,「我哪裡也不去,所以,作回單純的李葭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