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痛飛走吧！
本章節 5680 字
更新於: 2020-04-20
窗戶半開，風伴著水泥叢林裡散不去的熱吹進來，似乎是為了節省開銷，這裡只有一台孤獨的電風扇與夏日對抗，所有人只有等待四五秒，才能分到短暫的涼爽，汗珠只好不顧主人的顏面，劃過他們發僵且快被融化的笑臉。
小女孩瞄一眼坐在身旁的爸媽，心裡暗自搖頭，然後再次看向那個令她在意的人。
沒見面的這兩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薇晴啊，妳好久沒見到小阿姨了吧，我們這禮拜六就要去拜訪她。」前幾天下午，放學接送時被老媽這樣告知了，而現在她便是跟著爸媽來到小阿姨的租屋處，這裡意外地離家並不遠，搭公車大概半小時就到了。
原來小阿姨考進了附近的大學就讀，並以獨立為理由堅持搬出去住。
不過要是很遠的話今天爸媽也不會帶她來了吧，薇晴暗自慶幸。
能與相差八歲、到幾年前還是常來家裡，並總是和她玩在一起的小阿姨見面，她是再高興不過，但是現在……薇晴腦內可說是一片空白。
「妳有什麼話想跟小阿姨講啊？」
也許是因為看薇晴都不說話，為了不讓氣氛變得尷尬，從剛才開始爸媽就一直跟小阿姨聊天。
當然是標準的親戚式關心，雖然遠比不上人家說的過年，但薇晴家過年不會有親戚來，過年初二時老媽也沒在回娘家的，所以沒什麼機會體驗這種感覺。
只是這絕不代表她會喜歡，更別說現在是自己的家人在這樣關心別人。
對那些話題毫無興趣，爸媽口沫橫飛時薇晴只是以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直勾勾盯著小阿姨瞧，對方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不如說更美了，長髮烏黑、可愛瓜子臉，白皙的手上不知何時開始戴的紫水晶手珠和比過去更傲人的上圍。
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一處。
薇晴望著小阿姨那突起的肚子久久回不了神，這下被老爸的叫喚給硬生生拉回來。
大概是再也掰不出話題聊，才催促她說點什麼，估計再等下他們一家就要回去了，現在終於輪到她講話。
看看父母，再看看小阿姨，戴著白色貝雷帽的黑長直女孩開口了：
「小阿姨的肚子變得好大了呢。」聽他們說已經三十六週了，那個再也無法用寬鬆衣物遮掩的圓肚正孕育著小生命，薇晴像是想到了什麼，好奇地四處張望：「不過真是奇怪，怎麼沒有看到妳男朋友呢？」
「這個……」小孩的言語像刺針，直扎著令小阿姨露出為難表情的痛處。對方看著薇晴，本來還跟爸媽一來一往的，現在卻接不上話。
她的情況，在場的兩位大人自然是清楚的，但是薇晴畢竟是小孩子，所以並沒有被詳細說明。
「薇晴，叫妳開口講話不是要妳問一些有的沒的。」父親乾咳兩聲，試圖停止這個話題，並為要求她開口的自己感到後悔。
「這怎麼會是有的沒的？不是你叫我講話嗎？我感覺這問題你們也想知道的吧？」
「妳！」
「不過這還真是讓我開了眼界，」無視已經開始怒罵的父親，薇晴在被拎走之前來到小阿姨面前：「沒想到一兩年沒見，小阿姨就變得這麼——」
話還沒說完，薇晴就被父親拖出小阿姨的租屋處，一家子告別了熱烘烘的房子。
一想到剛剛大人們的臉孔，她不禁嘴角勾起，笑了。
有些事她對絕不允許。
「腦羞成怒、惱羞成怒了！」回到了家，面對父親揮來的那一拳，薇晴不閃也不避：「還真是開不起玩笑耶，你們大人都是這副德性嗎？」
「我看妳是不知道我鞋子穿幾號的！」
二十七號，薇晴的身體清楚得很。在這個家裡十年的時光可不是白活的。
「明明開不起玩笑，卻比小孩還要會開玩笑呢。」
接著理所當然的換來一陣毒打。
挨完揍，薇晴躺在床上細細品味。
不是揍，是方才浮現在大人臉上的扭曲神情。
真是愉悅。
但是快感馬上被其他想法蓋過去，那比大人還扭曲的笑容倏地消失。
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有這麼一位姐姐，偶爾會來家裡玩，她只覺得那個姐姐長得好好看、好溫柔，每當自己向對方打招呼，總是會被輕輕摸摸頭，她好喜歡那樣，所以總是期待地問家人大姐姐什麼時候會再來玩。
慢慢懂事之後她才知道，那個溫柔的姐姐是她的小阿姨。
薇晴上了小學，小阿姨上了高中。不知為何，小阿姨來訪的頻率增加了。
這對她而言是非常幸福的時光，幾乎每個週末小阿姨都會帶書來唸，空閒時間便教薇晴不擅長的數學題目。
到了晚上兩人相擁入眠，她常裝睡一段時間，再伸手輕輕拭去對方緊閉的雙眼掉出的晶瑩水珠。
含在嘴裡，淡淡的，鹹鹹的。這時她又會更用力地抱住對方。
一次次的擁抱，讓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什麼都不明白了。
這個問題困擾她許久，但在小阿姨上大學後，一切都沒了，消失無蹤，音訊全無。
再次出現時，一切都已經改變，也包含她自己。
小阿姨不在身邊的兩年，兩種極端想法不斷對峙的兩年。一切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
被揍倒是無所謂，身體早就習慣這種感覺，但只有一件事情，她絕對不允許。
熱辣辣的、燙燙的。不僅是剛才被打的身體，她感覺到心頭有什麼東西燒起來了。
越燒越旺、越燒越痛。很難受，總覺得再不澆熄，這把火會帶來毀滅。
毀滅是不行的，必須坦白，不能讓它燎原。
下定了決心後薇晴便直起身，那頂白色貝雷帽從衣服裡滑落在床上，她拿起帽子仔細檢查後，才放心鬆一口氣：「幸好沒有弄髒。」
不久前被假陣痛給痛醒而正坐在床上休息的小阿姨聽到門外傳來凌晨兩點不該有的聲音，猶豫了下還是決定過去從門孔看看是什麼情況。
「我說妳這是在演哪一齣，這種時間跑來探望好像不正常呢。」
小阿姨門一開，這個大半夜按人家門鈴的小鬼頭就站在眼前，還真有能耐躲過保全阿伯來到這裡，為了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騷動，決定先放進來，明天再趕回去。
「雖然我當時沒有罵妳，不過我覺得妳爸媽罵的好。沒想到妳變得這麼沒有禮貌。」
「是嗎？」薇晴吐舌，有點刻意的小惡魔笑容：「但我挺滿意現在的自己。倒是妳呢，妳對自己滿意嗎？梓、涵、姐？」
聽她這麼問，趙梓涵皺起眉。
是了，那才是薇晴以前對她的稱呼，從小便是這個叫法。
梓涵覺得那個以前她一直當成妹妹看待的薇晴，現在的改變多到不可理喻，但又隨即想到對方見她應如是，便覺得還是不要像姐姐、姐夫一樣責罵她會比較好。
當然，除了白天讓自己與姐夫他們尷尬到不行之外，還挑在被症狀困擾的時候三更半夜來打擾， 這一點還是讓梓涵很不高興。
「妳這是來數落我的嗎？」
「對對，我們架還沒吵完呢。但在這之前，梓涵姐要來點紅茶嗎？」
薇晴亮了亮她帶來的茶包，注意到上面商標的梓涵眼睛也亮了一下：「妳居然去買了這茶包？妳還記得我喜歡這個牌子啊？」
「這不是當然的嗎，梓涵姐喜歡什麼我怎麼會不記得？」薇晴說著得意，也不等人家回應要不要喝，拆開拿了兩包就起身。
「不對等等，現在兩點耶，妳要讓我喝紅茶？」
「說得也是，那我就自己先喝一杯囉？」已經走到熱水瓶前的薇晴回頭問。
「……妳還是幫我也泡一杯好了。」
薇晴拿起放旁邊的兩個馬克杯，一個寫著梓涵的名字，另一個她想原本可能寫著什麼，但字跡早已清除一乾二淨，便沒再多問用那杯子泡了自己的。
「給。」
「謝謝。」梓涵接過杯子，因為還很燙所以聞了下裡頭熟悉的茶香味就先擺到桌上：「妳是怎麼過來的？深夜已經沒有公車了，也沒有計程車敢載妳吧？」
「我騎妳姐的摩托車過來的。」
「沒想到妳還會偷騎機車和無照駕駛喔……」雖然這麼說，臉上卻沒怎麼顯得訝異，似乎是覺得薇晴身上的改變夠多了，再多一兩件對梓涵而言已經沒什麼好吃驚。
「還好啦，其實這很平常的。」
「我知道妳來一定是有話想對我說，但是再怎麼樣現在這個時間跑出來外面，實在太危險了。安全帽有好好戴著嗎？」梓涵試圖擺姐姐架子，手叉著腰小小兇一下：「而且還偷騎姐的機車，回家一定會挨罵呢。」
薇晴呵呵一笑，「不只是罵，我會被老爸揍。不過那無所謂。」
「原來姐夫會打妳啊？那我們就一樣了呢。我小時候都會被媽媽，也就是妳外婆拿藤條打，到後來她沒有力氣打了，卻沒有停止給我壓力。」聽到薇晴在家也會被打，梓涵似乎開啟了話匣子。
「這我都不知道……難怪老媽不愛回外婆家。」
她點點頭，繼續說：「尤其高中那陣子，雖然那時她已經慢慢沒有力氣打我了，但常說出傷人的話，然後再冠上一句我是為妳好之類的。
所以那段時間能常常到妳家玩，甚至是住個幾天，和妳待在一起，我真的很愉快。
說來諷刺，我甚至把妳家當成是避風港，因為有妳的笑容，我感到自己被療癒了。
但假期一結束，我又不得不面對現實，回到讓我痛苦想死的世界。
於是我決定等上大學以後，一定要離開這個家，永遠脫離家裡的掌控。」
「所以妳搬出去住，然後整個失聯也是不想再跟家裡面對面？」
「是的。」
「也許我以後應該也會像妳那樣離開家吧。」與稚氣的臉龐不相襯，喝著紅茶的薇晴眼神凝重，在聽了梓涵的經歷後便能理解她為何會想要直接消失，也順便說出自己家裡的情況：
「那兩個人只會在妳來的時候裝裝樣子，老頭子一旦生氣起來，什麼都不會，就拳腳最厲害。而老媽則從不阻止，認為那是管教的一環。」
在說出口的同時，薇晴也理解到為何老媽會是那德行，原來某種程度上算是上一代的孽啊。
如今毫無疑問已經壞掉的自己，又會以什麼形式把這些優秀的迷因傳下去呢？
「難怪妳以前常受傷，還跟我說那都是去公園玩跌倒的傷。」梓涵伸出左手將薇晴摟在懷中，拍拍摸摸。
「我倒也真的有跌過幾次啦……」薇晴順勢將側臉埋進她喜歡的柔軟環境裡，蹭了幾下便心滿意足地繼續問：「那麼之後呢？」
「之後？妳是指上大學失聯之後嗎？」
「我是說妳的男朋友，你們現在還在一起嗎？」
「已經分手了喔。」梓涵微微一笑：「因為我捨不得拿掉嘛。」
強顏歡笑。
那是薇晴過去一直都在看，卻沒能看懂的笑容。
「我們只是對這件事的看法不同而已，事實上他對我很好的……」
如今她看懂了，卻又希望那些不是真實：「很難過……嗎？」
「嗯。那陣子的話，是的喔。」梓涵取下一直戴在右手上的紫水晶串珠，露出底下、浮現於白皙手腕上的痕跡。
傷會好，疤會留下。薇晴不知道有多希望梓涵手上的東西只是用來哄騙她的特效化妝，伸出微顫的手試圖把那粉色痕跡抹去，碰到的卻是紮紮實實，她手上顫抖逐漸加重。
「啊，其實高中時就有過一次，只是劃在同一個位置上，想說這樣比較好遮住……」話說到一半，薇晴的表情令梓涵不得不打住：「妳看起來很不平靜呢。」
「因為我真的很不爽啊！」薇晴手上的杯子重重放下，撞擊桌面的聲音讓梓涵嚇了一跳，濺出的少許熱茶灑在桌上，所幸沒有紙張書本擺在旁邊。
「薇晴，妳沒事吧？有沒有燙到？」擔心薇晴會受傷，梓涵正想拿衛生紙幫她擦乾，沒想到薇晴就這樣站了起來，繼續大聲說：
「妳這傢伙就著樣音訊全無，結果再次見面居然就懷孕了！憑什麼你們兩個人的事情，要妳一個人來承擔後果？」
像是要把這兩年多沒講的份都一口氣說出來似的，薇晴完全停止不了，內心湧現的情感，全都在此時此刻爆發。
「對方有好好避孕嗎？還是為了爽就乾脆不戴了？這樣叫做對妳很好？梓涵姐，妳真的太溫柔了。
還有那兩個老傢伙。雖然藏得很好，但我的確看到了，他們竟然敢用鄙視的眼神看妳！
那老頭也就算了，連老媽也這樣。明明老媽結婚生下我的年紀比你還早，那兩個人到底有什麼資格鄙視妳？」
熊熊焚燒，從晶瑩剔透的雙眼映照出焰光，是憤怒、是怨恨。
「我很羨慕那個人啊……
我也對妳有過色色的想法，
我也想擁抱妳、我也想親吻妳、我也想推倒妳、我也想對妳做各式各樣的事。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妳啊！梓涵姐！」
原本炙熱燃燒著的東西慢慢降溫，在灰色煙霧裡被淹沒，光芒逐漸減弱。
「但是這些機會不是屬於我。因為我們是姨甥關係 ，因為妳是異性戀，因為妳在我鼓起勇氣之前就消失無蹤。
既然想把我當成避風港，那讓我繼續當不就好了，我那麼喜歡妳，妳卻跑去跟男人交往是什麼意思？」
接著，第一滴淚水落下。隨之而來的，是潰堤。
「我明明很清楚梓涵姐過得並不快樂，但很多時候我只想到我自己而已。
很討厭啊……明明是我沒有勇氣去找妳、見到妳懷孕的樣子而感到絕望，在聽到妳和男朋友已經分手時我居然覺得有些高興；
明明知道會傷害到梓涵姐，卻還是想要讓那兩個人難堪而說出那種話，
我最不爽的就是我自己啊啊啊啊啊！」
儘管淚水和鼻涕已經爬滿臉龐，早已紅腫的眼睛還是不斷湧泉，薇晴臉上已經不見原本的自負與自信，
原以為不至於再因薇晴的事感到驚異，這回的告白卻震得梓涵心頭久久無法平靜。
以前曾覺得薇晴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姐姐的眼神，後來還是當成自己的錯覺，並忘得一乾二淨。
梓涵看著爬了薇晴滿臉的淚液鼻水呆了半晌，才開口：「老實說妳的成長方向真的遠超出我的意料，我確實嚇到了。」
「說真的，我對與現在的妳的了解還遠遠不夠，」梓涵抽出桌子上的衛生紙，幫薇晴拭去臉上的淚痕，並伸手摸摸她的頭，說：「所以以後要是有什麼心事，可以再來和我聊嗎？」
哭到有點沙啞的薇晴沒有答腔，只是用力地點點頭。
「還有，我認為妳不用那麼討厭自己。妳看，妳八歲生日時我送妳的帽子，現在對妳來說已經有點小了吧？但妳還是戴著。」梓涵將那頂白色貝雷帽輕輕拿起端詳。
「說真的，看見妳戴著它，我真的很高興。而我就為了從媽媽身邊逃走而傷害了妳。」她把帽子戴回薇晴頭上，「這樣一來，我們兩個算是彼此彼此吧。」
「因為妳打算生下來，但一個人生活有困難，所以才和家人求助的吧，妳真是笨蛋。」擤完鼻涕，重整旗鼓。她握住梓涵的手：「梓涵姐，我想要幫妳的忙。」
「無論今後妳打算怎麼辦，我都想要陪在妳的身邊，如果打算留在身邊親自照顧，那我會幫忙妳照顧小孩，雖然我自己也是個小孩。
若是打算出養，我也會常常來這裡看妳，絕對不會再讓梓涵姐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的！」
「還有，雖然身為台灣人不會這樣講……」薇晴稍微猶豫了下，將梓涵的手拉過去，在那腕上的粉紅色留下溫暖一吻，然後忍著羞恥把不知從何學來的話喊出：「痛痛飛走吧！」
「！」
眼前一片模糊下，她已看不清被還以顏色的薇晴現在是什麼表情。
儘管比起一般人，薇晴的個性是有一點扭曲，但是……
「謝謝妳，薇晴。」
只要互相依偎，就能感受溫暖。互相擁抱，便能得到治癒。
痛，真的飛走了。
小女孩瞄一眼坐在身旁的爸媽，心裡暗自搖頭，然後再次看向那個令她在意的人。
沒見面的這兩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薇晴啊，妳好久沒見到小阿姨了吧，我們這禮拜六就要去拜訪她。」前幾天下午，放學接送時被老媽這樣告知了，而現在她便是跟著爸媽來到小阿姨的租屋處，這裡意外地離家並不遠，搭公車大概半小時就到了。
原來小阿姨考進了附近的大學就讀，並以獨立為理由堅持搬出去住。
不過要是很遠的話今天爸媽也不會帶她來了吧，薇晴暗自慶幸。
能與相差八歲、到幾年前還是常來家裡，並總是和她玩在一起的小阿姨見面，她是再高興不過，但是現在……薇晴腦內可說是一片空白。
「妳有什麼話想跟小阿姨講啊？」
也許是因為看薇晴都不說話，為了不讓氣氛變得尷尬，從剛才開始爸媽就一直跟小阿姨聊天。
當然是標準的親戚式關心，雖然遠比不上人家說的過年，但薇晴家過年不會有親戚來，過年初二時老媽也沒在回娘家的，所以沒什麼機會體驗這種感覺。
只是這絕不代表她會喜歡，更別說現在是自己的家人在這樣關心別人。
對那些話題毫無興趣，爸媽口沫橫飛時薇晴只是以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直勾勾盯著小阿姨瞧，對方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不如說更美了，長髮烏黑、可愛瓜子臉，白皙的手上不知何時開始戴的紫水晶手珠和比過去更傲人的上圍。
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一處。
薇晴望著小阿姨那突起的肚子久久回不了神，這下被老爸的叫喚給硬生生拉回來。
大概是再也掰不出話題聊，才催促她說點什麼，估計再等下他們一家就要回去了，現在終於輪到她講話。
看看父母，再看看小阿姨，戴著白色貝雷帽的黑長直女孩開口了：
「小阿姨的肚子變得好大了呢。」聽他們說已經三十六週了，那個再也無法用寬鬆衣物遮掩的圓肚正孕育著小生命，薇晴像是想到了什麼，好奇地四處張望：「不過真是奇怪，怎麼沒有看到妳男朋友呢？」
「這個……」小孩的言語像刺針，直扎著令小阿姨露出為難表情的痛處。對方看著薇晴，本來還跟爸媽一來一往的，現在卻接不上話。
她的情況，在場的兩位大人自然是清楚的，但是薇晴畢竟是小孩子，所以並沒有被詳細說明。
「薇晴，叫妳開口講話不是要妳問一些有的沒的。」父親乾咳兩聲，試圖停止這個話題，並為要求她開口的自己感到後悔。
「這怎麼會是有的沒的？不是你叫我講話嗎？我感覺這問題你們也想知道的吧？」
「妳！」
「不過這還真是讓我開了眼界，」無視已經開始怒罵的父親，薇晴在被拎走之前來到小阿姨面前：「沒想到一兩年沒見，小阿姨就變得這麼——」
話還沒說完，薇晴就被父親拖出小阿姨的租屋處，一家子告別了熱烘烘的房子。
一想到剛剛大人們的臉孔，她不禁嘴角勾起，笑了。
有些事她對絕不允許。
「腦羞成怒、惱羞成怒了！」回到了家，面對父親揮來的那一拳，薇晴不閃也不避：「還真是開不起玩笑耶，你們大人都是這副德性嗎？」
「我看妳是不知道我鞋子穿幾號的！」
二十七號，薇晴的身體清楚得很。在這個家裡十年的時光可不是白活的。
「明明開不起玩笑，卻比小孩還要會開玩笑呢。」
接著理所當然的換來一陣毒打。
挨完揍，薇晴躺在床上細細品味。
不是揍，是方才浮現在大人臉上的扭曲神情。
真是愉悅。
但是快感馬上被其他想法蓋過去，那比大人還扭曲的笑容倏地消失。
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有這麼一位姐姐，偶爾會來家裡玩，她只覺得那個姐姐長得好好看、好溫柔，每當自己向對方打招呼，總是會被輕輕摸摸頭，她好喜歡那樣，所以總是期待地問家人大姐姐什麼時候會再來玩。
慢慢懂事之後她才知道，那個溫柔的姐姐是她的小阿姨。
薇晴上了小學，小阿姨上了高中。不知為何，小阿姨來訪的頻率增加了。
這對她而言是非常幸福的時光，幾乎每個週末小阿姨都會帶書來唸，空閒時間便教薇晴不擅長的數學題目。
到了晚上兩人相擁入眠，她常裝睡一段時間，再伸手輕輕拭去對方緊閉的雙眼掉出的晶瑩水珠。
含在嘴裡，淡淡的，鹹鹹的。這時她又會更用力地抱住對方。
一次次的擁抱，讓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什麼都不明白了。
這個問題困擾她許久，但在小阿姨上大學後，一切都沒了，消失無蹤，音訊全無。
再次出現時，一切都已經改變，也包含她自己。
小阿姨不在身邊的兩年，兩種極端想法不斷對峙的兩年。一切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
被揍倒是無所謂，身體早就習慣這種感覺，但只有一件事情，她絕對不允許。
熱辣辣的、燙燙的。不僅是剛才被打的身體，她感覺到心頭有什麼東西燒起來了。
越燒越旺、越燒越痛。很難受，總覺得再不澆熄，這把火會帶來毀滅。
毀滅是不行的，必須坦白，不能讓它燎原。
下定了決心後薇晴便直起身，那頂白色貝雷帽從衣服裡滑落在床上，她拿起帽子仔細檢查後，才放心鬆一口氣：「幸好沒有弄髒。」
不久前被假陣痛給痛醒而正坐在床上休息的小阿姨聽到門外傳來凌晨兩點不該有的聲音，猶豫了下還是決定過去從門孔看看是什麼情況。
「我說妳這是在演哪一齣，這種時間跑來探望好像不正常呢。」
小阿姨門一開，這個大半夜按人家門鈴的小鬼頭就站在眼前，還真有能耐躲過保全阿伯來到這裡，為了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騷動，決定先放進來，明天再趕回去。
「雖然我當時沒有罵妳，不過我覺得妳爸媽罵的好。沒想到妳變得這麼沒有禮貌。」
「是嗎？」薇晴吐舌，有點刻意的小惡魔笑容：「但我挺滿意現在的自己。倒是妳呢，妳對自己滿意嗎？梓、涵、姐？」
聽她這麼問，趙梓涵皺起眉。
是了，那才是薇晴以前對她的稱呼，從小便是這個叫法。
梓涵覺得那個以前她一直當成妹妹看待的薇晴，現在的改變多到不可理喻，但又隨即想到對方見她應如是，便覺得還是不要像姐姐、姐夫一樣責罵她會比較好。
當然，除了白天讓自己與姐夫他們尷尬到不行之外，還挑在被症狀困擾的時候三更半夜來打擾， 這一點還是讓梓涵很不高興。
「妳這是來數落我的嗎？」
「對對，我們架還沒吵完呢。但在這之前，梓涵姐要來點紅茶嗎？」
薇晴亮了亮她帶來的茶包，注意到上面商標的梓涵眼睛也亮了一下：「妳居然去買了這茶包？妳還記得我喜歡這個牌子啊？」
「這不是當然的嗎，梓涵姐喜歡什麼我怎麼會不記得？」薇晴說著得意，也不等人家回應要不要喝，拆開拿了兩包就起身。
「不對等等，現在兩點耶，妳要讓我喝紅茶？」
「說得也是，那我就自己先喝一杯囉？」已經走到熱水瓶前的薇晴回頭問。
「……妳還是幫我也泡一杯好了。」
薇晴拿起放旁邊的兩個馬克杯，一個寫著梓涵的名字，另一個她想原本可能寫著什麼，但字跡早已清除一乾二淨，便沒再多問用那杯子泡了自己的。
「給。」
「謝謝。」梓涵接過杯子，因為還很燙所以聞了下裡頭熟悉的茶香味就先擺到桌上：「妳是怎麼過來的？深夜已經沒有公車了，也沒有計程車敢載妳吧？」
「我騎妳姐的摩托車過來的。」
「沒想到妳還會偷騎機車和無照駕駛喔……」雖然這麼說，臉上卻沒怎麼顯得訝異，似乎是覺得薇晴身上的改變夠多了，再多一兩件對梓涵而言已經沒什麼好吃驚。
「還好啦，其實這很平常的。」
「我知道妳來一定是有話想對我說，但是再怎麼樣現在這個時間跑出來外面，實在太危險了。安全帽有好好戴著嗎？」梓涵試圖擺姐姐架子，手叉著腰小小兇一下：「而且還偷騎姐的機車，回家一定會挨罵呢。」
薇晴呵呵一笑，「不只是罵，我會被老爸揍。不過那無所謂。」
「原來姐夫會打妳啊？那我們就一樣了呢。我小時候都會被媽媽，也就是妳外婆拿藤條打，到後來她沒有力氣打了，卻沒有停止給我壓力。」聽到薇晴在家也會被打，梓涵似乎開啟了話匣子。
「這我都不知道……難怪老媽不愛回外婆家。」
她點點頭，繼續說：「尤其高中那陣子，雖然那時她已經慢慢沒有力氣打我了，但常說出傷人的話，然後再冠上一句我是為妳好之類的。
所以那段時間能常常到妳家玩，甚至是住個幾天，和妳待在一起，我真的很愉快。
說來諷刺，我甚至把妳家當成是避風港，因為有妳的笑容，我感到自己被療癒了。
但假期一結束，我又不得不面對現實，回到讓我痛苦想死的世界。
於是我決定等上大學以後，一定要離開這個家，永遠脫離家裡的掌控。」
「所以妳搬出去住，然後整個失聯也是不想再跟家裡面對面？」
「是的。」
「也許我以後應該也會像妳那樣離開家吧。」與稚氣的臉龐不相襯，喝著紅茶的薇晴眼神凝重，在聽了梓涵的經歷後便能理解她為何會想要直接消失，也順便說出自己家裡的情況：
「那兩個人只會在妳來的時候裝裝樣子，老頭子一旦生氣起來，什麼都不會，就拳腳最厲害。而老媽則從不阻止，認為那是管教的一環。」
在說出口的同時，薇晴也理解到為何老媽會是那德行，原來某種程度上算是上一代的孽啊。
如今毫無疑問已經壞掉的自己，又會以什麼形式把這些優秀的迷因傳下去呢？
「難怪妳以前常受傷，還跟我說那都是去公園玩跌倒的傷。」梓涵伸出左手將薇晴摟在懷中，拍拍摸摸。
「我倒也真的有跌過幾次啦……」薇晴順勢將側臉埋進她喜歡的柔軟環境裡，蹭了幾下便心滿意足地繼續問：「那麼之後呢？」
「之後？妳是指上大學失聯之後嗎？」
「我是說妳的男朋友，你們現在還在一起嗎？」
「已經分手了喔。」梓涵微微一笑：「因為我捨不得拿掉嘛。」
強顏歡笑。
那是薇晴過去一直都在看，卻沒能看懂的笑容。
「我們只是對這件事的看法不同而已，事實上他對我很好的……」
如今她看懂了，卻又希望那些不是真實：「很難過……嗎？」
「嗯。那陣子的話，是的喔。」梓涵取下一直戴在右手上的紫水晶串珠，露出底下、浮現於白皙手腕上的痕跡。
傷會好，疤會留下。薇晴不知道有多希望梓涵手上的東西只是用來哄騙她的特效化妝，伸出微顫的手試圖把那粉色痕跡抹去，碰到的卻是紮紮實實，她手上顫抖逐漸加重。
「啊，其實高中時就有過一次，只是劃在同一個位置上，想說這樣比較好遮住……」話說到一半，薇晴的表情令梓涵不得不打住：「妳看起來很不平靜呢。」
「因為我真的很不爽啊！」薇晴手上的杯子重重放下，撞擊桌面的聲音讓梓涵嚇了一跳，濺出的少許熱茶灑在桌上，所幸沒有紙張書本擺在旁邊。
「薇晴，妳沒事吧？有沒有燙到？」擔心薇晴會受傷，梓涵正想拿衛生紙幫她擦乾，沒想到薇晴就這樣站了起來，繼續大聲說：
「妳這傢伙就著樣音訊全無，結果再次見面居然就懷孕了！憑什麼你們兩個人的事情，要妳一個人來承擔後果？」
像是要把這兩年多沒講的份都一口氣說出來似的，薇晴完全停止不了，內心湧現的情感，全都在此時此刻爆發。
「對方有好好避孕嗎？還是為了爽就乾脆不戴了？這樣叫做對妳很好？梓涵姐，妳真的太溫柔了。
還有那兩個老傢伙。雖然藏得很好，但我的確看到了，他們竟然敢用鄙視的眼神看妳！
那老頭也就算了，連老媽也這樣。明明老媽結婚生下我的年紀比你還早，那兩個人到底有什麼資格鄙視妳？」
熊熊焚燒，從晶瑩剔透的雙眼映照出焰光，是憤怒、是怨恨。
「我很羨慕那個人啊……
我也對妳有過色色的想法，
我也想擁抱妳、我也想親吻妳、我也想推倒妳、我也想對妳做各式各樣的事。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妳啊！梓涵姐！」
原本炙熱燃燒著的東西慢慢降溫，在灰色煙霧裡被淹沒，光芒逐漸減弱。
「但是這些機會不是屬於我。因為我們是姨甥關係 ，因為妳是異性戀，因為妳在我鼓起勇氣之前就消失無蹤。
既然想把我當成避風港，那讓我繼續當不就好了，我那麼喜歡妳，妳卻跑去跟男人交往是什麼意思？」
接著，第一滴淚水落下。隨之而來的，是潰堤。
「我明明很清楚梓涵姐過得並不快樂，但很多時候我只想到我自己而已。
很討厭啊……明明是我沒有勇氣去找妳、見到妳懷孕的樣子而感到絕望，在聽到妳和男朋友已經分手時我居然覺得有些高興；
明明知道會傷害到梓涵姐，卻還是想要讓那兩個人難堪而說出那種話，
我最不爽的就是我自己啊啊啊啊啊！」
儘管淚水和鼻涕已經爬滿臉龐，早已紅腫的眼睛還是不斷湧泉，薇晴臉上已經不見原本的自負與自信，
原以為不至於再因薇晴的事感到驚異，這回的告白卻震得梓涵心頭久久無法平靜。
以前曾覺得薇晴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姐姐的眼神，後來還是當成自己的錯覺，並忘得一乾二淨。
梓涵看著爬了薇晴滿臉的淚液鼻水呆了半晌，才開口：「老實說妳的成長方向真的遠超出我的意料，我確實嚇到了。」
「說真的，我對與現在的妳的了解還遠遠不夠，」梓涵抽出桌子上的衛生紙，幫薇晴拭去臉上的淚痕，並伸手摸摸她的頭，說：「所以以後要是有什麼心事，可以再來和我聊嗎？」
哭到有點沙啞的薇晴沒有答腔，只是用力地點點頭。
「還有，我認為妳不用那麼討厭自己。妳看，妳八歲生日時我送妳的帽子，現在對妳來說已經有點小了吧？但妳還是戴著。」梓涵將那頂白色貝雷帽輕輕拿起端詳。
「說真的，看見妳戴著它，我真的很高興。而我就為了從媽媽身邊逃走而傷害了妳。」她把帽子戴回薇晴頭上，「這樣一來，我們兩個算是彼此彼此吧。」
「因為妳打算生下來，但一個人生活有困難，所以才和家人求助的吧，妳真是笨蛋。」擤完鼻涕，重整旗鼓。她握住梓涵的手：「梓涵姐，我想要幫妳的忙。」
「無論今後妳打算怎麼辦，我都想要陪在妳的身邊，如果打算留在身邊親自照顧，那我會幫忙妳照顧小孩，雖然我自己也是個小孩。
若是打算出養，我也會常常來這裡看妳，絕對不會再讓梓涵姐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的！」
「還有，雖然身為台灣人不會這樣講……」薇晴稍微猶豫了下，將梓涵的手拉過去，在那腕上的粉紅色留下溫暖一吻，然後忍著羞恥把不知從何學來的話喊出：「痛痛飛走吧！」
「！」
眼前一片模糊下，她已看不清被還以顏色的薇晴現在是什麼表情。
儘管比起一般人，薇晴的個性是有一點扭曲，但是……
「謝謝妳，薇晴。」
只要互相依偎，就能感受溫暖。互相擁抱，便能得到治癒。
痛，真的飛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