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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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2-21
三生之日,空蟬之誓。山海傾覆,生死無常。
不管願不願意,我出生在這裡。
意外加上早產,生我的那個女人在我出生那天就過世了。
她不是鎮上的人,被發現時已經休克昏迷。
沒有留下任何話,沒有任何可以追查身份的證件單據。
唯一留下的就是當時緊握在手中的,一個刻著」三生」兩字的粗糙石墜。
石頭本身不值錢,上面除了鑽孔刻字外也沒有任何記號。
這說明不了什麼,事後也沒有任何尋找過她的人出現。
石頭被院長用紅繩串成項鍊掛在我身上,也算是那個女人留給我的唯一記念物了。
因為石頭的關係,我的名字就叫三生。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應該說沒有一個女孩會喜歡這樣的名字。
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我,很自然的被送進了鎮上唯一的一家孤兒院。
院長人很好,其他的孩子也很和善,日常用度雖不豐盛但也不擔心溫飽,鄰居們更會時常關照。
照理說我沒有什麼好不滿的,照理說的話應該是這樣的,但隨著漸漸懂事,卻覺得日子過的越來越不真實。
到底是那裡不對呢?
是穿著藍白色制服,不管發生什麼始終帶笑的院長?
是每天出門後沒有花開,不曾落葉,一成不變的風景?
是每天三餐吃的,重覆再重覆的食物?
還是同伴間日復一日,彷彿玩不膩的,同樣的遊戲?
這很奇怪嗎?這不奇怪嗎?
同樣的迷藏,躲在同樣的地方,被很快抓到時同樣"妳怎麼知道"的不解表情…。
是我有問題嗎?
其實怪異的不只孤兒院,這個小鎮也是。
從有記憶來,鎮上的居民們永遠都是一派的溫吞悠閒的樣子。
如果把往來小鎮的過客比做河水,那麼鎮民就像水中佇立的礁石,在滾滾洪流中依然安靜自若。
聽不見憤怒抱怨,看不到生氣悲傷。
一切都是遲緩的,就像一張褪色的照片,即使在日光明媚的清晨,依然可以感受到如暮遲般的墮意。
有時覺得,我的世界像是停滯了一般。
不變的人、不變的事、不變的生活,就像逐漸滯塞的積水,緩緩壓迫著周圍的空氣。
我感覺自己無法呼吸。
當有天不小心打破院長心愛的花瓶時,我居然感到一絲安心。
這樣院長應該會責罵我吧,會不會打我一頓呢?我這樣想。
但院長知道後只是一如既往的淺笑,微彎的嘴角甚至沒有一絲變化。
我承認,我害怕了。
當我發現那個打破的花瓶沒多久又完好如初的出現在院長的辦公桌上,而沒有人覺得奇怪時,這份害怕變成了恐懼。
當恐懼到了極致,一切就變的瘋狂。
那年,我十三歲。
我開始用語言和行動傷害周圍的一切,漸漸的,開始憎恨起這個如死水般的世界,包括那個不知道名字,卻把我留在這裡的那個女人。
我要離開這裡。
小鎮在不知名的山裏,要下山只能坐車。
那個認票不認人的車掌阿婆總能在發車前把我從各種角落抓出來,車錢我有,院長辦公桌的抽屜邊角永遠有幾個零錢,但不會有人賣票給我,也沒有人肯讓我搭便車。
她們都知道我是誰,那個撿來的奇怪孩子。
我也曾試著往山下走,但總在七轉八繞後又回到原點。
無法前進,不能後退。
我才發覺,原來,我無處可去。
又一次,院長微笑的看著我衝出孤兒院的大門,手臂上還帶著淌血的齒印。
沒事的,過幾天手臂就會回復如初了吧。
其實受點小傷本來就會慢慢回復,只是那時的我,已經連這樣的事都無法思考了。
就在我茫然的在車站旁踱步時,她,出現了。
那是一個打扮時尚的女人,我雖然不是真的很懂時尚是什麼。
但那個女人從頭到尾都和小鎮上的那些人不一樣。
這個小鎮再往裡走就是風景區,偶爾也會有要轉車的遊客在這裡停留,遊人不稀奇,單身的女遊客也沒什麼特別,真正特別的,是那個女人明顯突起的腹部。
這是一個外面來的,單獨一人的,懷孕的女人
看她隨性張望,時不時輕撫著肚子,露出得意又滿足的笑容時,一種無名的火燄,灼燒著我的思緒。
那個未出生的孩子,是被愛著的吧。
雖然還沒出生,卻已經有了我想要的東西。
那是我曾經想過,卻無法體會,無法擁有的東西。
如果能搶來就好了。
這是我的妄想,但同時,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在心裡響起。
她的身上會有車票嗎?
是不是搶她的車票,我就能離開這裡了。
從結果來說,我成功了。
我搶了那個女人的皮包,拉扯中,女人摔倒了。
我假裝沒聽到女人倒地前的驚恐哀嚎,沿著外人不知道的小徑一路跑到車站。
廣場傳來古鐘的鳴響,在群山間帶起陣陣迴音,鐘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趁沒人理會,我成功衝上車。
這次車掌阿婆沒有再阻欄我,只是混濁雙眼帶著難言的意味,看我瑟縮的窩在角落座位。
我埋著頭,在其他可能的人發現前,靜靜的等待。
過程是煎熬的,每當有人快步上車都會讓我緊張,終於,車門關閉的氣鳴響起,車子開始緩緩移動。
我終於離開了小鎮。
女人皮包裡的東西不多,一張印著產婦需知的卡片,一條大紅絲巾,幾張大額的鈔票,再來就是一把鑰匙,和一些零散的化妝品。
我用絲巾稍微掩飾被扯到崩線的領口,那個女人反抗時拉壞的,此外,三生的石墜不見了,我想,應該也是在那個時候掉了吧。
無所謂,早就該扔掉的東西了,以前留著多少是存了些念想,也許某天,某個人就會因為這顆石頭出現,帶我離開這個地方。
現在,我自己走出來了,那麼,過去的一切,就讓它見鬼去吧。
我的新生活開始了。
接下的日子就像是一齣三流的電視劇。
一個剛到城市的未成年女孩,沒有身份、沒有住處、沒有朋友。
在用光身上所有錢,只能縮在天橋的一角過夜時,一個路過滿身酒氣中年大叔,調笑的向她提了個賺錢方法。
就如他說的,那是個很簡單的,任何女人都可以用的賺錢方法。
她同意了那個方法。
生命的尊嚴,生活的價值,那是什麼?我不懂。
我只知道,我不後悔當時的選擇,現在的我,過的很好。
我跟過很多不同的客人,時而朝夕,時而朔望。
客人並不是都是和善的,被怒罵的有、被毆打的有、被做許多奇怪的要求的也有。
我並不覺得委屈,更不會難過。
或許是兒時的經歷,比起那種永遠看不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淺笑,那種直接而情緒化的相處方式反而更讓我覺得安心,那怕那些情緒通常偏執甚至暴虐。
但至少,對我來說,這才有是和」人」共同生活著的證明。
說來好笑,或許是因為這種態度,倒真讓我搭上幾個頗有財勢又難侍候的刁鑽客人,拜此所賜,這些年著實存了些錢,盤算著,將來不管是買個房子收租也好,開個小店也好,只要不太招搖,下半輩子應該不會太難過吧。
至於婚姻,情感,四十齣頭的我已不太會去多想。
唯一的唯一,小小的願望。
如果可以,真的可以,我…想要有個孩子。
一個血脈相連的,屬於我的,真正的家人。
看來簡單的事對我來說並不容易,那些權勢者在這方面特別提防。
對他們而言,我只是一個私有的玩物,一個禁止他人觸碰的玩物,一個只能存在於自己生活之外,卻決不允許介入入自己生活之中的玩物。
我必須有所計劃。
終於,有心算計下,我懷孕了,至於父親是誰,我不關心。
變賣掉所有的首飾,褪下一身華服。
我準備離開這座居住多年的城市,去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依照預先安排,謹慎處理掉關於我可能留下的一切訊息,現在的我如同當年初入這個城市時一樣,只是一個無名的影子,不同的是,我不再孤單一人。
空閒了,回憶的時間就多了起來,那些不願想起的兒時記憶,這時也如同浮光略影般,漸漸的從模糊變得清晰。
或許是肚裡那個即將出生的生命,或許是某些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情感,離開之前,我有了回去看看的想法。
去那個離開後再也不曾,也不以為還會再回去的地方。
時間是個很奇妙的東西,二三十年過去,再次踏上這片土地,感覺卻依然恍如昨日。
笑著搖了搖頭,雖然談不上衣錦還鄉,但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無所依靠的小女孩了。
現在,我回來了。
遙望記憶中的山水,思緒開始逆流。
小鎮景物依舊,好像改變了許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改變。
遊人如織,卻依然甩不開那種沉悶古舊的氛圍,一如當年。
這位太太,想不想畫張畫像?
走在老舊的水泥橋上,一個拿著畫板,看似面善的年輕人熱情的向我招呼,他的作品多半泛黃,畫具也斑駁陳舊,帶著濃厚的時代痕跡,如同這個小鎮一般。
我無言搖頭,換來一個看似遺憾的淺笑。
一個很"在地"的淺笑。
依稀記得當年也有這樣的一個畫攤,畫攤老闆也是個年輕人。
他或許不明白吧,這份親切在我看來並不存在任何情緒。
如同臉上的面具般,即使彎著嘴角,也不代表真正的笑容。
而這,正是我最厭惡的地方。
想著提包裡預先買好的回程車票,深吸口氣,我告訴自己,沒關係,我不再屬於這裡。
站在石灘地旁,再向上就是通往孤兒院的小路,日光如舊,風景依稀。
不知不覺有些卻步,我該去看看嗎?
一般來說,回到舊時地的人通常都想看看現在和過去有多少不同,然後感嘆時光的變化,但對於孤兒院,對於院長,心裡總有一種難解的情緒。
算算時間,院長可能早就退休了,過世了也說不定,至於曾經的玩伴,即使再次見到,應該也認不出來了吧。
道理是這樣,但當視線順著小路蜿蜒向上,看著兒時玩迷藏的林間過道,總感覺,如果現在撥開樹下草叢,會不會有個孩子正躲在那裡?
流著鼻涕,含著棒棒糖,很驚訝的問我怎麼這麼快就能找到他。
那怕這樣的事不知已重覆了多少次,那怕上一次不知已是多少年前。
既懷念,又恐懼。
我想看到什麼?又在期待什麼?
我佇立良久,隱約覺得,不管變或不變,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突然,一陣粗暴的拉扯把我帶回現實。
回過神,一個滿頭亂髮的小女孩正用力的拉扯我的皮包。
這是怎麼回事?她要幹什麼?
當我意識到這是搶劫而不是什麼無聊的惡作劇,而犯人不過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時,首先感受到不是恐懼,而是莫名的荒謬。
這些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偷搶拐扒在我們那更是家常便飯,但這裡不是那個燈紅酒綠的街區,這裡是山海鎮,印象中無論發生什麼都掀不起半點風浪的地方。
山海鎮有沒有小偷強盜,我不確定,對外來者而言,這是個偏遠僻靜的邊陲小鎮,沒什麼油水,得手了也沒有地方躲去。
對鎮上的人來說,錢什麼的似乎不是很好用,最多的還是以物易物,多點少點沒差,真要缺什麼拿也就拿了,日後補上就好,不會患得患失。
真要說搶過人的,怕就是當年的自己了吧。
一個半大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氣,小女孩的臉埋在亂髮中,抱著提包死不放手。
照以往,反抓者抽兩頓就差不多了,自已今天心情不錯,而且沒忘好歹算個孕婦,先讓她停消一下,再給些零錢,就當回饋鄉親了。
正要開口,或許是發現拉扯不過,小女孩試圖咬我抓提包的手,當看到女孩露出的半張小臉,剎那間,我幾乎忘了呼吸。
一時間,鐘鳴聲響徹群山,石灘地下水聲沸騰。
小時候我曾經無比在意自己的長相,只因為院長說過,妳和她長的很像,那個生我的女人。
為了這句話,我常常一個人獨坐鏡前,只為從倒影的輪廓中去補捉她些許模樣。
長大後幾次午夜夢迴,也曾夢到自己又再次坐在鏡子前面,而鏡子的另一端,一個小女孩正冷冷的看著自己,臉形,鼻子,嘴角,就跟眼前的小女孩一模一樣,尤其是她的眼神,彷彿有一絲眷戀,但更多的是憎恨與迷惘。
這不可能!怎麼會??
我試圖抓住小女孩的手,換來的是更大的反抗,掙扎間拉壞了女孩的衣領,露出了底下的半截紅繩。
看著紅繩,遙遠的記憶湧上心頭,我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但如果…那麼…她一定有那個。
我近乎粗暴的扯斷小女孩頸間的紅繩,當看到那個曾經熟悉的,刻著三生兩字的石墜時,只覺天旋地轉,腦袋一陣暈眩。
看我不再反抗,小女孩奪過皮包,我就這麼毫無防備的被拉倒在地。
河灘地滿是大大小小的碎石,該說姿勢不好還是運氣太差,頭和肚子首當其沖,驟痛之後,很快就感覺到眼前一片血紅。
聽見我倒地的痛呼,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眼光在我的臉和肚子間來迴流轉,最後還是轉身逃跑。
我無力的伸手,肚子傳來陣陣疼痛,看著小女孩遠去的身影,是呀,曾經的曾經,自己就曾這樣輾轉猶疑,直到再不回頭。
握著手中的石頭,三生…三生。
小時候曾經不止一次的想,三生是什麼,為什麼要刻上三生。
直到現在,心理才有了某種明悟。
…原來,這就是三生。
新生命即將誕生,而我將死去。
當我死去的同時,我也將同時出生。
那個我離開這裡時再也不曾回想過的女人。
那個我留在這裡時曾經思念最深的女人。
結果是我孕育了她的生命,也是我一手將她帶向死亡。
我在無盡中追求的…竟是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我肚裡的孩子出生就沒有母親,唯一留給她的,就只有這個刻著三生兩字的粗糙石墜。
這兩個字會成為她的名,也是她的命。
這個石頭會伴著她走過不安憤恨的童年,直到她捨棄這兩個字,開始另一段新的生活,對當時的她而言,或者,那也是一種新生。
多年後,她會再次回到這個出生的地方,帶著滿足和驕傲。
直到再次與這塊三生的石頭相遇,至此,她方才明白。
她一直沒有離開這塊石頭,那怕生死聚散。
我以為我逃離了,原來…我終究不曾離開。
淚水模糊了視線,周圍傳來其他遊客的驚呼,人群逐漸圍隴。
遠方站著些許零星的身影,應該是鎮民們吧,一如既往的疏離和淡漠,我好像看見那個兜售畫的青年,旁邊還牽了個小女孩,他似乎無聲的對我說了什麼,只是我已無力分辨。
晴日逐漸矇矓,最後感受到的,是手心裡石頭的餘溫。
通向孤兒院的小路,藍白色的身影緩緩出現在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