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暫歇 》

本章節 5232 字
更新於: 2018-07-11
  「你們真是好運啊,這已經算是輕傷了,一般人都逃不過的怪物的襲擊喔。」失去意識的獅子躺在沙發上,女巫從櫥櫃裡拿出一個木箱,開始著手治療他的傷痕。
  位在城堡大廳後面的房間讓稻草人感到新鮮。印象中他好像就只有在故事運行的時候,因劇情需要而造訪過這棟城堡,或許是想離被飛天猴掏空身體的記憶越遠越好吧?
  所以他不知道,廣大的城堡裡竟有這種地方——就像是把外面的平房搬入城堡內,房間隔出好幾個生活領域,並擺放著基本傢具。
  不過,此刻女巫的模樣又讓稻草人再度懷疑自己的眼睛。

  「妳是……西方女巫?」

  因稻草人的呼喚而轉頭,對方的漆黑秀髮隨著動作而滑出微小弧度,繡有紅邊的淡黃色斗篷也隨之飄起,裡頭則是套著一件純黑紗裙。金黃色的眼眸對他眨了眨,紅唇揚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模樣是一副年僅二十幾的女人。
  簡直跟記憶中那個蒼老且駝背的女巫婆判若兩人。
  「妳怎麼變得這麼……不一樣?」對上那雙狀似看好戲的眼神,「漂亮」這兩字頓時卡在他喉嚨,怎樣也說不出口。
  但這不自然地停頓自然是被敏銳的女巫抓住了,她像是已經忍了很久,開始不斷地碎碎唸。
  「你這是什麼反應啊?難不成我應該一直維持那副醜到家的模樣嗎?這絕對是最荒謬的設定啦。憑什麼好女巫就長得比我還正啊?雖說東方女巫比我更可憐啦,就連上半身都沒有,每次都自卑的不敢出門。你看,我們不僅被迫當壞人,就連外貌也毀了。世上還有比這更不公不義的事嗎?」
  西方女巫為獅子包紮的動作越發粗魯,稻草人雖然很想叫對方冷靜下來,卻一直沒有機會,最後還是獅子的一聲痛吟讓她回過神。
  女巫嘖了一聲,緩下了纏繃帶的雙手。
  「還有啊,為什麼設定我會怕水啊?有想過在故事進行中我的感受嗎?我都不能洗澡欸!」將多餘的繃帶剪掉,女巫在獅子的手臂旁打了一個蝴蝶結,雖然仍在抱怨,動作卻輕柔的不可思議。
  「錫人,你也別站在那,給我過來。」女巫看向雙手抱胸,倚著磚牆的錫人。兩人眼神交會時似乎產生了一場較勁,可最後還是錫人先敗陣下來。
  接著她從一旁的雜物找出一個玻璃壺,朝稻草人扔過去。後者則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而感到措手不及,差點讓東西摔個粉碎。
  「你能幫我去隔壁的廚房煮一壺咖啡嗎?煮好之前不準回來。順便幫我打掃客房,今天你們要睡在那。」話語雖然是問句,但卻是不容反對意見的命令,女巫單純想把他支開。就算明白,戳破這層表面也對任何人沒好處,稻草人只好乖乖地留出讓兩人談話的空間。
  「是個過於乖巧的孩子呢,真讓人操心。會不會直到明天早上都回不來啊?」待稻草人走後,女巫馬上要錫人坐下,伸手掀起他的上衣。
  錫人的側腹包著一塊方巾,血把天藍色的布料染紅了。看來是來不及處理傷口,只好以此方式應急,
  「你又逞強了啊。」解下被弄髒的方巾,猙獰的傷口露出,錫人的額角冒出冷汗,但只是緊閉嘴巴,什麼話也沒說。
  這些傢伙怎麼比之前還要讓人操心呢?明明以前就不是這樣。女巫在心中抱怨,但後來又自嘲地想到,或許自己也一樣吧?自從這裡的時間停止以後,他們不論是外表還是性格,都和劇本仍在運行時有著天壤之別。
  雖然麻煩,但她卻很喜歡這時候大家真實的模樣,縱使之後――女巫在錫人看不見的角度淺淺勾起柔和的微笑,將未盡的苦澀全吞下肚。
  「欸,你要我幫你變回原本的樣貌嗎?當人類很不方便吧?尤其你的立場又比其他人更艱辛。」處理好錫人的傷口後,她如此問道。
  「不需要。」
  「真是不可愛呢,明明之前來拜託我的時候是多麼惹人憐愛啊。」將藥草收回木箱裡,女巫被錫人瞪了一下,可對她來說,這種等級連兇狠都算不上。
  「哇,好恐怖好恐怖。」最後她以這種欠揍的話語作結。

  ✣

  當稻草人終於完成女巫所交代的所有雜事後,窗外的光線已經完全消退,星辰代替太陽在天空中閃爍,像是億萬個人的祈願。
  水煮開的細小笛聲響起,稻草人熄了火焰,一手提著咖啡壺,另一手推開半掩的木門,返回客廳。
  然後迎接他的是這麼一副畫面。昏暗的空間裡,方才還因疼痛而蹙眉和囈語的獅子,此刻正神情放鬆地躺在沙發上熟睡。錫人坐在木質地板上,背後椅著沙發,也進入沉沉夢鄉。一旁的女巫戴著眼鏡閱讀。
  餐桌上的那盞油燈發出暈黃的光芒,輕拍在兩人的臉上,也融進女巫金黃色的瞳眸裡。
  空氣中醞釀著一股溫暖的氣氛,祥和的完全不像是剛從危險中逃脫。
  「啊啊,終於煮好了,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察覺稻草人將咖啡壺擺在桌上,她摘下眼鏡、闔上書本,並從櫥櫃摸出兩個杯子。「不過這也就代表客房白整理了呢,不好意思喔。」就像是不願打擾這股氛圍,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悄悄話那樣。
  雖說知道在故事來到結局以後,每個人的性格或多或少都產生改變,像自己也是個很經典的例子。但對方這種堪稱溫柔的模樣,實在是讓稻草人很不習慣。
  女巫將咖啡盛滿兩個茶杯,並將其中一個往前推。
  「請用。」
  然而,看到對方滿足的小口啜著咖啡,衝自己微笑的模樣,他馬上就覺得自己錯了,對方愛捉弄他人的本性根本不會這麼輕易就改變。
  他不需要進食,理所當然也沒有相應的功能。他或許能感到陽光的熱度、聞到青草的香味,但對於食物的味道,對他來說永遠都僅此於理論,像是某個永遠不會成真的神話。
  「我現在要開始向你解釋,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女巫逕自將地圖攤開,有些破舊的牛皮紙張佔滿了大部分的桌面。
  「等等,不用等他們兩個醒來嗎?」
  「錫人的話他早就知道了,倒不如說這個情報就是他帶過來的喔。」頓了頓,女巫繼續說道。「至於獅子的話,之後再找時間跟他解釋吧,明早天一亮,我們就必須動身了。」
  「……」雖然稻草人很想反駁,但他們或許也沒時間等到明早再統一解釋,對方的聲音透露出某種急迫性。
  「那就開始吧。獅子應該有在來的路上告訴你簡易的版本吧,但那其實省略了很多過程,我現在要重講一遍,聽好囉。」
  將雙手交疊枕在下巴,女巫開始娓娓道來。
  「最初發生角色消失的事件,是在一年前、我的領地內。雖然不知道有沒有關聯,但是消失的那人雖說是位鐵匠,聽說興趣卻是畫畫,他的工作室甚至貼滿了他的作品。之後接連好幾個月,都有零星幾個人消失在這世上。」
  將杯中有些變涼的咖啡喝完,接著緩緩放下杯子,茶杯與托盤發出清脆的接觸聲。
  「然而,從三個月前開始,每隔幾個星期就會有一次大批的消失,約莫五人在不同地點同時不見。」聽到這句話,稻草人的表情難得變得僵硬,女巫則是刻意忽略這點。
  「最初那些力量沒有形體,但最近卻開始幻化成各種實體的自然現象,不僅角色,就連背景也一併吞噬,而你們剛剛遭遇的黑影也是其中之一。」
  女巫將咖啡再度往茶杯倒。提高咖啡壺,深褐色的液體在空中滑出美麗弧線,並伸手指了指地圖。
  「我們在這一年間也陸續查明那股導致人們消失的原因。然後,我們歸納出那些被攻擊的人,似乎內心都有空隙。你自己也遭遇過所以明白吧?怪物甚至會說話來讓你動搖,所以意志力最好堅定些。」
  剛才由於地圖本身就有不少汙損,所以沒有發現,但當稻草人定睛一看,發現上頭有很多地方都被畫上了叉叉。
  「此外,我們也發現一個糟糕的巧合。」
  將食指點上西方女巫的城堡,然後往邊緣劃去,接著繞著綠野仙蹤國土的邊境劃了一個圈。
  不知怎的,稻草人竟然在這時分神,他的視線晃了晃,發現堪薩斯州並不在地圖的範圍內,一股很淺很淡的悲傷湧上心頭。
  「那股抹消的力量好像開始無差別攻擊了。目前是從偏遠的地方開始侵蝕,幾乎沒有人能躲過牠們的攻擊,恐怕綠野仙蹤或許會被吞噬吧,所以四方女巫達成了共識——」
  最後幾個字拉回稻草人的注意力,西方女巫收起了微笑,認真的視線頓時讓他感到恐懼,直覺對方即將脫口的話語會讓他恨不得就在剛才被吞噬。

  「在這個世界完全消失以前,要將你們三人送往綠野仙蹤的中央—上帝之門,尋求上帝的協助。」

  ✣

  上帝。他們總是這樣稱呼作者,畢竟實際意義也相去不遠。
  對綠野仙蹤裡的角色來說,上帝是很特別的存在。除了造物主的身分,在故事還能正常運作的那段日子裡,偶爾在執行劇情的途中,主要角色會被動接觸到上帝的意識。
  而開啟上帝之門,就是這些角色能主動見到上帝的唯一方法。據說只要將原屬於四方女巫的斗篷集放在門前,就能打開分隔兩個世界的門扉。
  有人說那扇門後是永恆的世界,有人則說存放著過往,更有人表明上帝會實現自己的願望,各種千奇百怪的說法都有。
  這個世界永遠比自己想像的還神奇。此刻聽著女巫驚人的發言,稻草人深刻體會這件事。
  「我可以拒絕嗎?」
  「啥?」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女巫發出了一聲有損形象的驚呼,但很快又鎮定下來,露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如果你能說服我的話。」她微笑著。
  「因為我不懂啊,為什麼要插手管這件事呢?我可以理解保護認識之人的心情,但對於幾乎是陌生的人們,我無法產生同樣的情感。」
  「這不是重點吧?」
  「……那我就老實說了吧。」被對方銳利的視線看破,稻草人無奈地說出自己最在意的部分。
  「雖然我可能沒有立場這麼說,但真的有必要阻擋消失這件事嗎?」
  「因為很恐懼吧,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莫名其妙的迎接一個未知的事情,都十分讓人惶恐。但我可以跟你保證,女巫們想讓你們前往上帝之門,絕對不是出自於對於消失的害怕,倒不如說我們很有可能會在協助你們的途中死去。」
  聲音是那樣的孤單。女巫低下頭,輕輕晃動杯子裡的咖啡,液體盪出波紋,模糊了她的面容。
  「但即便如此我也會竭盡所能的完成這件事,就是因為我被說服囉。」再度望著稻草人,雙眸和話語都是那樣堅定,這讓稻草人覺得在對方面前的自己何其渺小。
  「剛剛那個問題,你等到他醒了再問吧。」
  稻草人原本聽不懂女巫的暗示,但當她的視線落在錫人身上時,他就不自覺微微皺眉。
  「怎麼,你們的感情還是很差?他還是什麼都沒跟你說?」就像是看著兩個不成熟的孩童般,女巫再度散發出一股柔和的氣息。
  「不……呃,算是,吧……」
  他原本想否認,但在這個女巫面前,他又能掩住什麼呢?最終他還是用斷斷續續的話語,丟臉地承認了。
  女巫把桌上的地圖收了起來,接著離開座位走向錫人,把滑下來的毯子重新蓋回他的肩頭。
  「不過,就算關係再差,等到早上還是向救了你的錫人道謝吧,為了救大家,他可是連續很多天沒睡了喔。」女巫的聲音裡滿是對某事的不捨,以及憐惜。
  就算是在睡覺,錫人好像還是得不到充分的放鬆,身周仍環繞著尖銳感。就像印證西方女巫的說法一樣,他的眼睛下方有著很深很深的黑眼圈。
  那股難以親近的氣息,稻草人只在三個月前見過一次。他還沒來得及問清對方的想法,就迎來最差勁的分離,結果再次遇上,竟然就是這樣的局面。
  這些日子裡,錫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稻草人。」
  「嗯?」
  即便已經幫錫人蓋好毯子,女巫還是沒有起身,就這麼以背對稻草人的姿勢,輕聲問了一句話。
  「你是不是還有很深的罪惡感?」
  「……」這句話真實且殘忍,讓稻草人一時之間答不上來。他甚至沒有時間為對方看穿自己而感到慌恐和挫折,對方就一改那種在問正經事的氛圍,來到稻草人前面,食指點往他的額頭。
  她的指尖十分冰涼,但笑容卻異常燦爛。
  「好的,時間到。因為你沒有回答,所以要進行懲罰喔。」
  「欸?等、等等,什——」
  就在稻草人正想說「不回答也是一種回答吧?」已經來不及了。被碰觸的額頭突然感到一片溫熱,像是溫暖的液體從對方指尖穿出,然後流入大腦,包裹全身一樣,他覺得在這渦流之中,眼前的畫面開始模糊、扭曲,最後終歸平靜。
  但有些事情卻徹底改變了。
  過了三秒之後,他覺得自己的雙手、雙腿、還有衣服都似乎都不大對勁,左右各轉了兩圈,他接連發出沒有意義的「咦」,並將手伸往臉龐做最終的確認。
  「妳把我——!嗚嗚!」
  「噓,你想吵醒他們嗎?」
  稻草人輕而易舉就掙脫了對方摀住自己的嘴巴,但就算生氣似乎也於事無補,只好喪氣地蹲了下來。
  「老實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反應欸,變成人類的時候,錫人很開心喔,就連獅子也覺得很有趣。」
  「我這個才是正常反應好不好!」稻草人用氣音崩潰地回答。空氣穿過自己喉嚨的感覺異常清晰,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人類的構造跟自己太不一樣了,就像是擁有了許多感知功能一樣,他頓時很懷念那個只有到草和布組成的自己。
  「姑且還是問一下,變成人類具體會有什麼不便?」放棄地坐回椅子,憔悴的聲音把他的焦慮表露無遺。
  「就跟其他在綠野仙蹤裡的人類一樣啊,雖然會感到疼痛,但就算受到致命傷,花一段時間也可以復原,你不用擔心啦。」
  不用擔心妳個頭啦。稻草人簡直想把剛剛稱讚女巫的話語全部都收回。
  「反正我就是壞人啊,你有什麼錯誤的期待嗎?」覺得自己的用意被曲解的,女巫自暴自棄地將剩下的咖啡全都倒進自己的杯子,就連稻草人面前的那杯也不放過――卻還是不忍心看對方如此消沉。
  「欸,把你變成人類,絕對蘊含著比你想像中還要深刻的意義喔。」女巫推了推對方撐住額頭的手肘,但他還是不為所動。
  這樣的事態也讓見過大風大浪的西方女巫慌了。
  「好啦好啦,看你可憐,我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喔。」
  聽到這句話,稻草人馬上抬頭。
  「那麼三個月前、在桃樂絲消失以前,她是不是曾向妳借過斗篷?」
  手中的咖啡差點因此落地,女巫的眼睛細瞇起,看著對方此刻是人類的外貌,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好樣的,這才是你的目的吧,你這個聰明的稻草人。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多說。蜂蜜般的金色雙眸只是安靜地眨了眨,全部的答案,都收進了女巫沉默的微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