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章節 5720 字
更新於: 2019-12-08
  那時大一第一個學期過了三個半月。

  晴朗、乾冷的冬季,季風吹拂得輕柔許多。

  週末早晨,獨自沒入總圖書館的大門不久,我便從裡頭出來,左手提著一本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

  我瞧見了一位女孩坐在大門前的階梯上,現在的時段還早,她是何時出現的?至於動機,可以猜測是純粹來做作業的。

  她戴著一頂高雅的黑色貝蕾帽,帽沿上頭佐著一顆裝飾用的金色扣子。我見她埋首,在膝上的一疊紙張上寫字,她纖細的手裡用的是復古的鋼筆,草寫的字跡從這裡觀望就覺得很優美,而且文字似乎是英文。

  她很專注,靜悄悄地,只聽得見筆尖在紙上躍動的聲音,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淡淡的、和煦的陽光灑在她透亮的側頰上,附近樹上傳來悅耳的鳥鳴。

  我經過她的同時,她似乎聽到了腳步聲,將頭轉了過來。我和她對望了半秒。我有點失望地以為緣份到此為止,但不一會兒她又突然轉頭了一次。

  「你也是外文系的嗎?」

  她問。

  「對。」

  我回答。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

  她看著我手上的書再次確認,然後浮出一個微笑。我沒有料想到這個反應。

  「可以知道你從哪裡畢業嗎?」

  她又問。

  「這不太好說。妳呢?」

  「那我的也不太好說了。」

  她一邊書寫,一邊這麼說,我便發現她把話鋒轉得很快。我突然湧起一股好奇,也投以欣賞的目光。

  「是綠色制服嗎?」

  我問。

  她又朝我微笑,點了點頭。

  「和我差得很多。」

  她聽我這麼說,好像開啟了什麼開關,突然有感而發:

  「我覺得這不是很重要。只有自己才能決定自己的價值,環境並非與人直接相關,自身的外在表現才真正形影不離。況且我們現在是同學了。」

  我聽了頗開心的,因為這與我的想法其實大同小異。

  「嗯。蠻有道理的。」

  我坐在同一階上,繼續看她書寫,她向我解釋這是文學報告心得的稿子,她在擬稿。

  「這主題是哪本著作?」

  我問。

  「有關尼采。」

  她簡略地答覆,繼續寫了半句話後,停在了逗點,放下鋼筆,開始用手指撥著紙的角角。

  「你相信超人的存在嗎?」

  她問。

  「我不信尼采。」

  我直白地說。

  她對我真摯地微笑,然後接話:

  「那你信誰?」

  「我喜歡卡謬。」

  她的反應是噢了一聲長音,聽起來很可愛。

  「我覺得你長得很像卡謬啊。」

  她還張開手掌做了畫輪廓的手勢。

  我嗤笑了一下,她看起來也很開心。

  隨後,我們又聊得更深,也變得比先前起勁。我喜歡她的言詞和舉止,望著她的每一幕都讓我印象深刻。

  我愛上了今天這個早晨。

  她的出現掃除了我的疲憊感,也逐漸讓我心頭先吹起了一陣微風。打從一開始,我的直覺就告訴我她身上的氣息非同凡響。 

  「妳會彈吉他?」

  我一邊看向她後方的吉他袋,一邊問道。

  「嗯,要聽我彈唱嗎?」

  「好啊。」

  她應聲便很快地拿出吉他。因為身子比較嬌小,所以吉他的尺寸相對地有點大,她卻很純熟地開始調整吉他弦,偶爾撥撥,發出清澈的樂音。

  她喬好姿勢,右手在弦上著落,樣子很酷,她的手很美,把吉他抱在懷裡的模樣也很可愛。

  「我要唱的是盧廣仲的歌。」

  旋律一出來我便燦爛地揚起嘴角。

  是善良的眼鏡。原來嗎?我笑了。

  她的歌聲很好聽,有點通靈感,重點是她洋溢著才氣和過人的自信,讓我很敬佩。

  當她唱到「善良的眼鏡」時,朝我瞥了一眼,那瞬間電流便直通我的全身。

  後來歌詞到了高音的「可愛的眼鏡」時,她似乎又想比照先前,我一看見她瞥來,嘴角馬上就失守了。我笑出聲音來,她隨後也笑了,弦音跟著亂成一團。兩人相視而笑,時間不久但也不快。

  「我也會樂器。」

  我故意不說完。

  「是什麼樂器?」

  「鋼琴。我練了三年多。」

  聽我說完,她的神情有些吃驚,附和道:

  「我也會鋼琴。我們可以四手聯彈。」

  「我很期待。」

  直覺告訴我她要是再說她會吹薩克斯風,或是會跳Salsa,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你有時間嗎?我們現在就去練琴。」

  她伸起懶腰。

  「好啊。」

  我回道。

  「你平常都這樣嗎?」

  她這麼問。我不明白意思。

  「什麼意思?」

  「就是…一臉失落的樣子,嘻嘻。」

  「沒有吧。」

  「噢…抱歉。」

  「不會,可能今天的風有點冷,所以我才不怎麼愉快。」

  「是嗎?」

  「是啊。」

  我很認真地回答。

  她開朗地笑了,說我有點怪,這是她對我的第一個評價。

  我們在琴房內度過半個上午。她的身姿在彈鋼琴時是最美的,散發著天使般的氣質。她撫摸琴鍵的雙手使我感到著迷,彈琴的姿勢優美,力道時而輕盈柔和,時而魄力十足。我深知她的技巧遠比我精湛。

  我可以見她沉浸在琴音的海洋裡,演奏著蕭邦的幻想即興曲。

  那些旋律如微風拂過鈴鐺,亦如一眨眼便收束的火花,又如暴風帶來了洪災。大雨滂沱,大地震動,生命在搖晃,一齣上演死亡的戲劇凝結了整個廳房內的空氣,每一粒灰塵都不敢輕舉妄動。我彷彿看見有一瞬間花海同時綻放,又隨著音律的跌宕而凋零。大片青草在和風中吹起一陣又一陣波浪,稀疏牛羊在草地上奔走,沐浴在可人的陽光下。

  我感受到我自田野一下子遁入針葉林的地盤,在山林間急速奔馳,被火海追逐,煙塵鋪天蓋地奔來,速度漸增,我從崖上縱然一躍,正面迎來沁涼的南風,翱翔於山澗的起伏之間。霎時,萬物的興衰沒入紅塵的門扉裡 ,靈魂在淒涼的弦音上飛舞,品嚐蠟燭,那味道既苦又酸,然後掩住臉龐,慢慢止住呼吸,直至一切成為寂寥。

  我送她一聲Bravo,換來她迷人的笑容。後來我們並肩而坐,開始聯彈,能與一位我所追求的女性彈琴真是幸運,也是我的榮幸。

  她的笑容變得頻繁,我的也是,我們彈著土耳其進行曲,她負責高音的部分,我負責低音,期間只以音符交流,賦予琴聲感情的波動與交織。我對自己的琴藝從沒有這麼滿意過。

  結尾同時,她忽然咳了一聲,讓音符顫抖了一下,我起初不以為意,繼續伴奏,但她後來停下動作,用手摀住口鼻,呼吸困難地喘著氣。

  怎麼了?我自內心擔憂起來。

  後來我驚覺需要紙袋,或是像專用的吸入器之類的東西來輔助她呼吸順暢。她仍在激烈地吸氣,而且模樣越發痛苦,讓我看得很心疼。

  「紙袋……紙袋……」

  她在胸腔難耐的反覆起伏中擠出了幾個字,但無論如何這裡就是見不到紙袋,我迅速走出房外,發現沒有任何實用的東西在附近。

  我心想不妙,若是這樣下去,她絕對會出狀況的。我跑回房內,看著她沒有好轉的跡象,便義無反顧地走上前,朝她的雙唇吻去,做人工呼吸。

  她閉起雙眼,痛苦的面色漸漸和緩,當下我只在乎她的安危,但是不一會兒我便漲紅了臉。我的嘴唇和她的緊貼著,她的雙頰也顯得粉潤。

  我放開原本抱在她後頸的雙手,她坐在椅子上微微喘息著,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神很複雜。

  「我看了一下,附近沒有紙袋…。」

  我的耳朵如火燒般發熱。

  「我知道。對不起。」

  她的語氣變得些許害羞。

  「不會…我才該道歉。」

  「我偶爾會有這個問題,卻沒事先提醒你,對不起。」

  「不必道歉。」

  「謝謝。」

  「不會。不要緊吧?」

  「我沒事,真的很謝謝你。」

  「不必道謝。」

  「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會怎麼樣。」

  「沒事就好,沒事了。」

  我們兩人都陷入一陣尷尬。

  「呃…要、要喝咖啡嗎?」

  我怯怯地問。

  「沒關係…。」

  她沒有把話說完,低頭撥弄自己的頭髮。

  「我去買。」

  我堅決去買兩杯咖啡。

  回來時,我端著兩杯溫熱的超商咖啡,此時她看起來好多了。

  咖啡香氣在琴房內飄盪,她雙手捧著咖啡杯,盯著杯蓋上頭,沒有言語。

  我喝了兩三口,好一段時間兩人都在啜飲,聞著咖啡芳香,沒有任何對話,然後她突然問道:

  「剛剛…是故意的嗎?」

  她朝我這裡看來,雙眼圓潤又明亮,她的嘴角微微地上揚了。我有點不解,稍微歪了頭。

  「咦?」

  她見我的反應如此木頭,突然笑出聲來。

  「謝謝了,你給的初吻。」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海頓時捲起澎湃的浪花。

  先前僅為了人工呼吸,感覺並不理想。

  兩人忍不住衝動,索性又吻了一次。

  再一次對視,她的唇邊已染上了粉紅。

  我凝視她純潔的雙眼,只維持著充滿言語的沉默,任憑一切感受與情緒在慾火中自由燃燒。

  我和她相擁,毫無忌諱地又吻了一次。

  這次總算是純粹的了。

  雖然對於這種發展速度很不習慣,我還是由衷感到愉悅,我相信這是雙方的頻率問題。見到她之前,我一向認為天作之合是不存在的。

  我對愛的定義很嚴苛,而她卻過了這份考驗。

  和她墜入情網後,日子也繼續更迭著。

  

  「於唯,來拍張照!」

  她揮著手,深怕賞櫻入迷的我注意不到她。

  「好啦等一下。」

  我在用手機幫這些可愛的櫻花樹拍些唯美寫真照,它們是仲春最耀眼的模特兒。

  「懶得等你。」

  聽這話的同時,我嗅到了誘人的髮香,此時她已經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向她指定的拍照地點。

  這躺正逢春季的日本之旅是我人生久違的一次出國,也是第一次自助旅行,更是第一次和伴侶出國的經驗。

  小小隻的她,總是喜歡在我前頭行走,跟我們同行的是我們都欣賞的一位油頭朋友,京都賞櫻三人行十分地歡愉。

  回想最初那場邂逅,這躺走來才真正察覺它的珍貴,這真是一場驚喜。

  在闌珊走回旅館的途中,三人依舊伴著彼此的默契與歡笑,一切就如平常一樣,即便身體疲倦,內心也永不感到匱乏。

  京都夜晚的風情格外迷人,唯美的路燈光色,安靜的街巷,乾淨的路面,傳統與現代相結合的城市景色深刻我心。夜空高掛著明月,我見她的身姿融入潔白的月色底下。她的畫家帽不只讓她看起來文靜又可愛,也將她塑造成一位詩人。

  她仰望月亮,沒有作聲,我凝視著她的側臉,差點忘了挪步。朋友又心血來潮說了一些逗趣的言語,我們發笑,她的莞爾恰如弦月輕輕掛在她的嘴角上,驀然回眸與我四目相視,那雙眼使我魂牽夢縈,令人陶醉,褐色如寶石般晶瑩的瞳孔透射出過人的女性魅力,霎時間,我的胸口翻騰著暖流,心海開始拍打著浪濤。

  我愛妳。我在心中如是說。

  我最喜歡這種純粹的瞬間,我認為那是連快門都捉不住的一絲閃爍。

  有了她的陪伴,我感到相當幸福,也十分珍惜所有與她共度的時光,期盼再攜手同行。

  然而,在情感漸趨膠著穩固的同時,我亦神不知鬼不覺地邁入了人生的轉捩點。

  

  回國後一個禮拜,某個平日的傍晚,我收到了一則習以為常的訊息通知,我沒有過目,因為我正處理報告和社務。

  「於唯!於唯!你有看到嗎?訊息!訊息!」

  路上,朋友騎著腳踏車呼喚我,我回頭一望,他已經把腳踏車丟在一旁,朝我的方向奔來,我看他的眼眶都紅了,我這才驚覺大事不妙,馬上拿出手機。

  「怎麼了?你怎麼哭了?」

  「快看!小妍她…」

  「什麼?不會吧!發生什麼事了嗎?」

  看著他越發著急的神情,我馬上明瞭了事態的嚴重性,我想收回我問的蠢問題,轉而自內心向自己發問:她現在在哪裡?

  我急忙打開訊息,這才發現事實。

  朋友已經開始哽咽了,說是因為害怕,希望我能先去看她的狀況,和她的家人一起,而他之後就會盡快趕到。

  我不停點頭答應我現在就去,一邊緩和他的情緒。我頭一次看他掉淚,這既能當成有趣的事,也能當成厄運降臨的證明,令我心頭一陣酸楚。

  我與他道別,儘速出發,倏忽即捨棄眼前原要處理的事務,直直邁向捷運站入口,眼角終於禁不住泛起淚光。

  這個打擊使我心臟再快些就要直直跳出胸膛。

  得知她的狀況後,我無時無刻都只想陪在她身旁,不管課業如何安排,不論打工要請多少假,不考慮交通費的負擔,我一定都得去看她一眼。

  兩日間,我開始不斷奔波。

  直到那最後一次終於降臨。

  歲末的冷風抓紅我的皮膚。我的嘴唇宛若結霜般僵硬。

  深夜裡,獨自一人在捷運車廂中侷促不安,我不斷打開手機螢幕,關掉,再打開。隧道內的呼嘯猶如野獸的哭聲,亦或厲鬼的嚎叫。感覺幽魂此刻都坐在我的四周,期待我一人何時因著急而掉淚。

  我從沒有體會過,一場悲劇的開幕可以如疾風一般快速。

  我想用雙手撇開醫院內的人群,腦中思緒倉促雜亂,越是接近那頭,就越是焦頭爛額。凌晨時分的疲倦已經消逝無蹤,激烈的緊張頓時堵塞進我心中的每一隅。恐懼逐漸爬向我,沉重的氣氛讓我近乎窒息。

  不會吧……不可能吧…。

  怎麼會……不可能啊……為什麼…?

  看見這一幕,我的雙眼瞬間就被眼淚佔據,一滴滴地墜落,來了又止,止了又來,像場無聲的及時大雨,內心滿溢悲愴與哀痛,彷彿上了絞刑臺,揪得頸喉快喘不過氣,又像是一場爆炸,煙幕使我呼吸難耐。

  我撫摸她的額前,凝視著她動人的面容,已閉起的眼眸不會再次打開,那雙充滿魅力的瞳孔已經無法與我對視,那粉潤的面頰失去了生氣,成為冰冷的驅殼。

  她走了。

  連一句道別也沒有。

  連一聲再見都聽不到。

  我再也感受不到妳的溫度。

  她的樣貌很安詳,臉上的色澤看起來根本一如當初,只是白了點,看起來真像是睡著了,我甚至想欺騙自己她只不過是睡著了。的確,但這次卻是長眠。連輕輕點個肩頭都能叫醒妳的那段時光早已不復存在。我將成為孤獨,與緣份交惡。

  待一切暫歇,我在最後幫她蓋上了白被子。

  那皎潔的面貌就這樣隱遁在底下,讓黑暗永遠吞噬周遭一切。才這把年紀,就同我一樣,命運卻選擇了她,而留下了未來註定與失責和苦痛相伴過活的我。

  命運選擇了妳,歲月也便放過了妳,妳將永保青春,在回憶當中停滯,只出現在那最美好的時間點上。而我仍會在這個塵世的斷頭臺上,任由光陰剝蝕我的肉體,任由命運宰割我的生死。

  機巧伶俐、樂天開放又心思細膩的妳,這時可能會在上頭譏笑我的懦弱,故作無所謂地開玩笑,但妳絕對了解我的內心。

  妳一定也知道,接納失去並沒有這麼容易。

  想必也會讓妳難過的是,我們再也無法聯彈鋼琴了,再也不能共處一室,暢談著所有文學與作曲家,在旅途當中耍寶、嬉鬧,和那個充滿喜感的電燈泡一起,也不忘一起看著大螢幕,一起吃燒烤、火鍋,一起逛畫展、文物展,談論小說內容,討論報告主題,聽妳說笑,吹熄生日蛋糕上的蠟燭,冒險做一些蠢事。

  在這時間長河中,妳的出現無非是我生命當中最強勁的一陣春風,是我在人山人海的推擠當中躊躇時,猛然回首望見的那位守燈人,我原以為我們能一起讓羈絆長久延續,用充實的心靈填滿生活。

  只是如今,這份想願化作了泡影。

  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