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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967 字
更新於: 2019-12-04
小白是在上班途中看到那則公告的。
就張貼在公司一樓的大廳公佈欄上，一張以黃紙紅墨寫著斗大的「公告」二字的紙張隨著旋轉自動門捲起的風翹起頁角。如絲絹般薄可透光的輕巧質量令人幾乎不敢置信它居然能被圖釘好好的固定在絨布上而不裂開。
小白看見這張彷彿擁有彈性的脆弱黃紙時，一陣不小的旋轉門風颳了進來。只固定了上下各一個圖釘的黃紙發出清脆的啪啪聲捲起，而後又恢復鯉魚旗般優雅的微微波動。
小白提著公事包，靠近釘有黃紙的那個公佈欄。大廳的公佈欄一共有兩個，雖然並排在同一側的大理石牆面，卻因空間寬廣，兩個公佈欄之間還能留有一個瘦子寬的空隙。黃紙所在的便是靠近電梯的那個公佈欄。非但如此，還緊緊對齊公佈欄邊框固定，一點都沒有歪斜。
黃紙上以紅墨寫上的公告二字之下，以黑墨毛筆工整地書寫著公告內容。
『萬事屋公告：
本事務所為「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移動式事務所，通常出現在建築物的樓層之間，以服務人群為己任，但主要服務對象為「好兄弟」。
無論您是可愛的好兄弟、性感的好兄弟、人生勝利組好兄弟、還在尋找人生方向的好兄弟、胖的好兄弟、瘦的好兄弟、好看的好兄弟、難看的好兄弟或是好難看的好兄弟……只要心腸夠好，我們就是兄弟！
服務內容為排憂解悶，解決一切令人煩心的人事物，只要您有感到困擾的煩惱都歡迎蒞臨。
若不是好兄弟也無妨，本萬事屋的大門同樣為您大大敞開！
您有被壓床、撿到詭異紅包、疑似中邪或雙肩沉重到像背了幾千個人的困擾嗎？
歡迎即刻蒞臨幽靈萬事屋！
P.S. 在此鄭重強調，為了本萬事屋全體員工的心靈健康著想，請別以死亡時的樣子出現，我會怕！
幽靈萬事屋 敬筆。』
小白呆呆看著顯然是神棍詐欺的傳單內文，忽然意識到自己居然不自覺地跟著油墨勾勒出地文字默念出聲。聲量雖不至於引人注意，小白還是被自己嚇了一跳。
他到底在幹嘛啊？來這裡工作的兩年間，步調快速的他從來沒有在大廳駐足過，更別說去看公佈欄或讀上面的傳單。大廳電子鐘上顯示再過十分鐘就來不及打卡了。小白趕緊攔住一台門關到一半的電梯，完全沒注意到平常這個時間，來客或上班族絡繹不絕的大廳此時詭異的只有他一個人……就連警衛室值早班的阿伯都消失無蹤。
小白服務的補習班在這棟辦公大樓的十樓。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的補習班各自開在不同的樓層。建築是一體的，卻分為Ａ、Ｂ兩棟，樓層平面面積很大，一邊大概有五十坪大小，只有一樓大廳相通，可活動範圍加起來接近一百坪。
小白服務的補習班主要提供電腦軟體的授課與就業諮商，他則擔任內部打雜的職務。電腦壞了？找他。要灌入新軟體？找他。教學主機與學生主機要連線？絕對只能找他。然而，他的職位依然只是個打雜的。既不像班導師一樣有業績獎金，也無法跟學員有所交流，有時馬桶不通還要他去通。
小白對此有些埋怨，卻也莫可奈何。當初面試時他應徵的職務明明就是班導師！進公司後卻是做助理的工作。當時公司的說法是班導師職缺已經滿了，因為人力公司忘了拿掉職缺資訊而讓他誤以為還有職缺機會，上頭要他先做辦公室的工作，之後再看狀況給他轉組……實際上兩年以來比他晚進公司的大有人在，卻因為外貌出眾早早就擔任班導師，而他依舊只是被人呼來喚去的打雜助理。
社會就是不公平，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小白一度產生了認命的念頭。反正每個月收入固定，乾脆就當公職做下去，只是沒有退休年金……原本應該是這樣的。然而，最近不平的心情卻像膨脹的氣球或是發酵的麵團，不斷壯大，也逐漸緊繃。
他自認長相與對談能力都不差，不僅熟悉補習班的作業流程、主推商品與就業計畫的一系列優惠課程，甚至定期更新資訊，偷偷將補習班課程簡章帶回家研讀，只期盼有朝一日被公司高層看見，他比誰都認真，也比大部分的新人班導師更夠資格。
他的才幹與任勞任怨，絕對不只值這樣的薪水。
小白站在電梯門邊，不自覺地挺直腰桿。他陷入吞噬平靜的一片漆黑，一股發熱的鹽酸正侵蝕著認命的思緒，甚或將其吞噬殆盡。
沒錯，別的地方不見得有多了不起，但在這個補習班，他可是埋頭苦幹了兩年的大前輩！這點錢怎麼可能請得起他？開什麼玩笑？那些光會賣笑的小白臉到底哪裡比得上他？
……不，不行！別再思考下去了。小白猛地握住前額，冷汗從髮際線滲出。
昨天也是這樣。他最近一直為這種奇特而矛盾的心緒所苦，心底那座平衡心態的天秤似乎特別容易失控。相較於昨天讓他差點步上頂樓一躍而下的憂鬱心緒，今天則是落入悲憤與憤世嫉俗的泥淖嗎？
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小白緊皺雙眉。電梯的白光打落，紊亂的思緒甚至讓他完全沒注意到電梯裡竟然只有他一個人。
樓層漸漸攀升，小白盯著依序亮起的樓層燈。忽然之間，發現列出樓層公司名稱的樓層表上多了一層樓。
並不是加高樓層或是樓層變動那種普通的情況。小白傻傻盯著位於十樓的自家補習班，與上面第十一樓的英語補習班的中間。
那裡多了一小條手寫的黃紙，以深紅色的墨水寫著『幽靈萬事屋』。
「什麼……？」小白一愣，「幽靈……萬事屋？」接著像受到牽引般蠕動嘴唇，讀出黃色小紙上的字。
電梯就這樣滑順地跳過他要去的十樓，停在一個顯然不可能存在的樓層。
十又二分之一樓。
電梯門「叮」地一聲滑開。
眼前的景象看過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小白敢拿出全身上下所有的家當當賭注。
位於市中心的商業大樓，一套怎麼看都不屬於城市的全實木、古色古香到顯得破舊的裝潢結構座落在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樓層……不！根本不能算是一個「樓層」。這個地方夾在十樓與十一樓中間的水泥裡！而且，居然還挑高！
為何普通人的小白能這樣篤定自己真的身陷在這種詭譎的狀態？那是因為窗外的景色道盡了一切。寬廣的窗框中只夾著一層看得到外界的狹長視野，除此之外就像是從側面看的奧利奧夾心餅乾一樣，上下都是完全透不進光的鋼筋水泥，中間夾著甜膩內餡般潔白的早晨陽光。
小白吃驚不已。
「歡迎光臨幽靈萬事屋！」一名黑髮靛眼的少年坐在房間中央的竹編籐椅上。藤椅看起來也有相當程度的磨損，與細竹片編織而成的堅固茶几自成一套……雖說是茶几，小白覺得以充當茶几的藤編箱子來形容更為恰當。
比起微笑迎客的黑色少年，窗檯邊上，另一名剪著齊平瀏海的銀髮少年則垂著紅色的視線閱讀手中的書籍，看都不看門口一眼。
藤製的接待區後方，擺著三張與復古沾不上邊的現代辦公桌，以隔板隔開的桌面二右一左面對面相連，椅子也是成套的辦公椅。在這古典的裝潢中央形成一座現代的孤島。再後面只有一個充當茶水間的角落，茶水放置在一個中型的冰箱上面，雙門的冰箱是一般的灰色。一旁有一扇緊閉著，裝設著圓型手把的復古拉門。
拉門旁的牆面上裝飾著一幅巨大的抽象畫。畫框中看起來只是一片黑色，仔細一看是各種顏料層層堆疊，形成乍看之下是黑色，實質什麼顏色都有的特殊視覺效果。小白在更加深入觀察這幅畫以前不自覺地收回視線。或許是生物意識到危險的反應，他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那高掛的畫作。
他將注意力拉回。雖然有三個辦公座位，但這裡貌似只有這兩個人……應該是人吧？小白不敢妄下定論。
別鬧了，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會有什麼萬事屋？他一定是在不自覺的狀態下被電梯門夾到而產生了幻覺！嗯，沒錯！一定是這樣……
「對不起，我……我應該是走……走錯了。」小白哈哈乾笑，「抱歉，打擾了……」
他轉身，準備就此進入電梯離開。眼前的卻是怎麼看都不像電梯門的雙扇拉門……也是籐編的。
咦？咦咦咦！騙人！
「電梯門哪裡去了！」他不由得大喊出聲，伸手就要拉開緊閉的門扉……
一陣檀香頓時竄入鼻腔。小白感覺肩膀上增加了一個幾乎感受不到的重量。一轉眼，黑色少年已經勾著他的肩頸，站到他身側。那種若有似無的感覺很微妙。這兩個人就跟忽然出現的這個房間一樣。
好似真實存在，亦似是虛無飄渺。
小白看著少年瞇起接近黑色的藍瞳。
「好啦，人都來了，我們就簡單聊聊咩！」少年說，「你好，我是萬事屋的玄鶚。」
不是……他打卡真的要遲到了！
然而……
當小白回過神來，已經跟名為玄鶚的黑色少年面對面，坐在銀色少年端來的茶水前方。
「什麼都可以。說說吧！最近……您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吧？」
望著黑色少年的瞳仁，小白泛起一種不好好說出來就無法離開的錯覺。
「那麼……什麼都可以嗎？」
「都可以喔！」
小白放在膝上的雙手緩緩握緊。剛才在電梯裡，近日困擾著他的失衡心理……
「最近工作上……不太順心。好像努力了也不會有成果……想要繼續努力卻力不從心。最近甚至想乾脆放棄算了，就這樣一事無成地離開這個世界……最後總算還是勉強撐了下來。」他緩緩地說，內心的寒冷無力在此時愈發濃烈。
「我跟同事之間無法產生共鳴，雖然待在公司兩年多了，卻沒有交情好的同事。學校的朋友每個都很優秀，只有我……以前偶爾會產生這種心情，但最近似乎變得很難受，感覺自己這樣活著根本是丟人現眼！與其這樣，不如乾脆……」
……從樓頂一躍而下還比較輕鬆。小白喪失了思考能力，將所有情緒化做言語說了出來。他沒有發現這間萬事屋從一開始就完全聽不到外界的聲音，只有牆上的吊鐘迴盪室內，聽起來異常虛幻的「滴噠滴」。還有……
「嗚啊啊啊啊～」玄鶚忽然發出哀號。
小白錯愕地抬起臉。只見黑色少年淚眼婆娑，不顧面前的客人還在，轉頭就朝銀色少年討救兵。
「絳雉……救命啊！人類的負面情緒我真的不行啊！」
啊？小白只能僵在原地。
待在後方的銀髮少年「啪」地一聲闔上手中的書，接著輕吐一口氣。
「不是你說想要鍛鍊我才讓你接待的嗎……結果才這點程度就哭成這樣。」
「它……它自己要流出來我有什麼辦法！」淚珠不停咕嚕咕嚕地滾落。
結果，名為絳雉的銀髮少年將玄鶚扔到後方，自己在小白面前坐下。一瞬間，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
「不好意思讓您見笑了。我是萬事屋的絳雉。」
完全就是商人啊……剛剛明明還是一張撲克臉。小白不禁汗顏。
說到商人……糟了！
「那個！請問，這裡怎麼收費？我真的沒什麼錢，要是很貴就請放我出去。我會給你們介紹客戶的，今天就到此為止……」
「以人類來說，本萬事屋不收取任何費用。請別擔心。」絳雉不著痕跡地打斷小白，依然微笑著，「言歸正傳，您說與同事間存在鴻溝，總是覺得自己不如人，絕望得差點自殺是嗎？」
對……小白一愣一愣的。
「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前進……」
「嗯，我了解。那，怎麼樣才叫前進呢？」
「……咦？」
「您不是一直都在努力嗎？相信著某一天一定可以被人看見。但是，為什麼要被誰看見，被誰肯定，才是有價值的呢？」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沒有人看到就等於是零啊……」
「為什麼？不能只努力給自己看嗎？」
小白像是聽不懂絳雉言語中的含意，呆呆的望著眼前溫和的鮮紅色虹膜。
「您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嗎？世上有太多不公平，但再怎麼不滿，做好自己的本分，並且問心無愧，看著自己的努力與進步而感到開心與驕傲，您認為有幾個人能做到呢？您一直比誰都認真，想成為更好的人，不是嗎？」
……是啊！是啊……但是……
「有些事，我覺得只要對得起自己就夠了。偶爾偷一點懶，偶爾犒賞克服困難的自己，偶爾翻出自己所擁有的事物，並以此為傲，我想您一定也能自在的呼吸。」
我也不是真的一事無成，我做了許多事情，也比以前更加進步。望著那雙不科學的清澈紅眼，小白忽然有點想哭。
或許他不該與他人比較，人生原本就不公平。真正要戰勝的，一直以來都只有自己。
「所以說，您不是一直都在前進嗎？」
必須先肯定自己，讓自己變得光芒萬丈，這樣一來無論是誰都無法忽視了吧？小白頓時感覺如釋重負，緊緊攀著心臟的「什麼」在這時放鬆開來。
就在這一瞬間，他頸後傳來一陣溫暖的風。
回頭一看，剛才待在絳雉後方的玄鶚不知何時移動到身後，手中多了一個血紅色的厚重木板，像是兩條大魚頭尾相連，形成一大兩小的洞。
那是古時羈押惡人的手銬，名為魚枷。這個外型詭異的道具用途顯而易見，因為在那三個圓洞之中，小白看見了疑似人頭與雙手的黑霧。
而那個為魚枷所箝制的黑色「人頭」，正撕牙裂嘴地發出憤恨的鳴叫，如冰一般的暴戾之氣此時已被地獄之火般的烈焰環環包圍。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翻飛的火舌之中，玄鶚揚起唇角。那笑容彷彿收穫獵物的惡犬。
「酬勞，已確實收到了。謝謝惠顧！」
就張貼在公司一樓的大廳公佈欄上，一張以黃紙紅墨寫著斗大的「公告」二字的紙張隨著旋轉自動門捲起的風翹起頁角。如絲絹般薄可透光的輕巧質量令人幾乎不敢置信它居然能被圖釘好好的固定在絨布上而不裂開。
小白看見這張彷彿擁有彈性的脆弱黃紙時，一陣不小的旋轉門風颳了進來。只固定了上下各一個圖釘的黃紙發出清脆的啪啪聲捲起，而後又恢復鯉魚旗般優雅的微微波動。
小白提著公事包，靠近釘有黃紙的那個公佈欄。大廳的公佈欄一共有兩個，雖然並排在同一側的大理石牆面，卻因空間寬廣，兩個公佈欄之間還能留有一個瘦子寬的空隙。黃紙所在的便是靠近電梯的那個公佈欄。非但如此，還緊緊對齊公佈欄邊框固定，一點都沒有歪斜。
黃紙上以紅墨寫上的公告二字之下，以黑墨毛筆工整地書寫著公告內容。
『萬事屋公告：
本事務所為「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移動式事務所，通常出現在建築物的樓層之間，以服務人群為己任，但主要服務對象為「好兄弟」。
無論您是可愛的好兄弟、性感的好兄弟、人生勝利組好兄弟、還在尋找人生方向的好兄弟、胖的好兄弟、瘦的好兄弟、好看的好兄弟、難看的好兄弟或是好難看的好兄弟……只要心腸夠好，我們就是兄弟！
服務內容為排憂解悶，解決一切令人煩心的人事物，只要您有感到困擾的煩惱都歡迎蒞臨。
若不是好兄弟也無妨，本萬事屋的大門同樣為您大大敞開！
您有被壓床、撿到詭異紅包、疑似中邪或雙肩沉重到像背了幾千個人的困擾嗎？
歡迎即刻蒞臨幽靈萬事屋！
P.S. 在此鄭重強調，為了本萬事屋全體員工的心靈健康著想，請別以死亡時的樣子出現，我會怕！
幽靈萬事屋 敬筆。』
小白呆呆看著顯然是神棍詐欺的傳單內文，忽然意識到自己居然不自覺地跟著油墨勾勒出地文字默念出聲。聲量雖不至於引人注意，小白還是被自己嚇了一跳。
他到底在幹嘛啊？來這裡工作的兩年間，步調快速的他從來沒有在大廳駐足過，更別說去看公佈欄或讀上面的傳單。大廳電子鐘上顯示再過十分鐘就來不及打卡了。小白趕緊攔住一台門關到一半的電梯，完全沒注意到平常這個時間，來客或上班族絡繹不絕的大廳此時詭異的只有他一個人……就連警衛室值早班的阿伯都消失無蹤。
小白服務的補習班在這棟辦公大樓的十樓。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的補習班各自開在不同的樓層。建築是一體的，卻分為Ａ、Ｂ兩棟，樓層平面面積很大，一邊大概有五十坪大小，只有一樓大廳相通，可活動範圍加起來接近一百坪。
小白服務的補習班主要提供電腦軟體的授課與就業諮商，他則擔任內部打雜的職務。電腦壞了？找他。要灌入新軟體？找他。教學主機與學生主機要連線？絕對只能找他。然而，他的職位依然只是個打雜的。既不像班導師一樣有業績獎金，也無法跟學員有所交流，有時馬桶不通還要他去通。
小白對此有些埋怨，卻也莫可奈何。當初面試時他應徵的職務明明就是班導師！進公司後卻是做助理的工作。當時公司的說法是班導師職缺已經滿了，因為人力公司忘了拿掉職缺資訊而讓他誤以為還有職缺機會，上頭要他先做辦公室的工作，之後再看狀況給他轉組……實際上兩年以來比他晚進公司的大有人在，卻因為外貌出眾早早就擔任班導師，而他依舊只是被人呼來喚去的打雜助理。
社會就是不公平，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小白一度產生了認命的念頭。反正每個月收入固定，乾脆就當公職做下去，只是沒有退休年金……原本應該是這樣的。然而，最近不平的心情卻像膨脹的氣球或是發酵的麵團，不斷壯大，也逐漸緊繃。
他自認長相與對談能力都不差，不僅熟悉補習班的作業流程、主推商品與就業計畫的一系列優惠課程，甚至定期更新資訊，偷偷將補習班課程簡章帶回家研讀，只期盼有朝一日被公司高層看見，他比誰都認真，也比大部分的新人班導師更夠資格。
他的才幹與任勞任怨，絕對不只值這樣的薪水。
小白站在電梯門邊，不自覺地挺直腰桿。他陷入吞噬平靜的一片漆黑，一股發熱的鹽酸正侵蝕著認命的思緒，甚或將其吞噬殆盡。
沒錯，別的地方不見得有多了不起，但在這個補習班，他可是埋頭苦幹了兩年的大前輩！這點錢怎麼可能請得起他？開什麼玩笑？那些光會賣笑的小白臉到底哪裡比得上他？
……不，不行！別再思考下去了。小白猛地握住前額，冷汗從髮際線滲出。
昨天也是這樣。他最近一直為這種奇特而矛盾的心緒所苦，心底那座平衡心態的天秤似乎特別容易失控。相較於昨天讓他差點步上頂樓一躍而下的憂鬱心緒，今天則是落入悲憤與憤世嫉俗的泥淖嗎？
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小白緊皺雙眉。電梯的白光打落，紊亂的思緒甚至讓他完全沒注意到電梯裡竟然只有他一個人。
樓層漸漸攀升，小白盯著依序亮起的樓層燈。忽然之間，發現列出樓層公司名稱的樓層表上多了一層樓。
並不是加高樓層或是樓層變動那種普通的情況。小白傻傻盯著位於十樓的自家補習班，與上面第十一樓的英語補習班的中間。
那裡多了一小條手寫的黃紙，以深紅色的墨水寫著『幽靈萬事屋』。
「什麼……？」小白一愣，「幽靈……萬事屋？」接著像受到牽引般蠕動嘴唇，讀出黃色小紙上的字。
電梯就這樣滑順地跳過他要去的十樓，停在一個顯然不可能存在的樓層。
十又二分之一樓。
電梯門「叮」地一聲滑開。
眼前的景象看過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小白敢拿出全身上下所有的家當當賭注。
位於市中心的商業大樓，一套怎麼看都不屬於城市的全實木、古色古香到顯得破舊的裝潢結構座落在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樓層……不！根本不能算是一個「樓層」。這個地方夾在十樓與十一樓中間的水泥裡！而且，居然還挑高！
為何普通人的小白能這樣篤定自己真的身陷在這種詭譎的狀態？那是因為窗外的景色道盡了一切。寬廣的窗框中只夾著一層看得到外界的狹長視野，除此之外就像是從側面看的奧利奧夾心餅乾一樣，上下都是完全透不進光的鋼筋水泥，中間夾著甜膩內餡般潔白的早晨陽光。
小白吃驚不已。
「歡迎光臨幽靈萬事屋！」一名黑髮靛眼的少年坐在房間中央的竹編籐椅上。藤椅看起來也有相當程度的磨損，與細竹片編織而成的堅固茶几自成一套……雖說是茶几，小白覺得以充當茶几的藤編箱子來形容更為恰當。
比起微笑迎客的黑色少年，窗檯邊上，另一名剪著齊平瀏海的銀髮少年則垂著紅色的視線閱讀手中的書籍，看都不看門口一眼。
藤製的接待區後方，擺著三張與復古沾不上邊的現代辦公桌，以隔板隔開的桌面二右一左面對面相連，椅子也是成套的辦公椅。在這古典的裝潢中央形成一座現代的孤島。再後面只有一個充當茶水間的角落，茶水放置在一個中型的冰箱上面，雙門的冰箱是一般的灰色。一旁有一扇緊閉著，裝設著圓型手把的復古拉門。
拉門旁的牆面上裝飾著一幅巨大的抽象畫。畫框中看起來只是一片黑色，仔細一看是各種顏料層層堆疊，形成乍看之下是黑色，實質什麼顏色都有的特殊視覺效果。小白在更加深入觀察這幅畫以前不自覺地收回視線。或許是生物意識到危險的反應，他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那高掛的畫作。
他將注意力拉回。雖然有三個辦公座位，但這裡貌似只有這兩個人……應該是人吧？小白不敢妄下定論。
別鬧了，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會有什麼萬事屋？他一定是在不自覺的狀態下被電梯門夾到而產生了幻覺！嗯，沒錯！一定是這樣……
「對不起，我……我應該是走……走錯了。」小白哈哈乾笑，「抱歉，打擾了……」
他轉身，準備就此進入電梯離開。眼前的卻是怎麼看都不像電梯門的雙扇拉門……也是籐編的。
咦？咦咦咦！騙人！
「電梯門哪裡去了！」他不由得大喊出聲，伸手就要拉開緊閉的門扉……
一陣檀香頓時竄入鼻腔。小白感覺肩膀上增加了一個幾乎感受不到的重量。一轉眼，黑色少年已經勾著他的肩頸，站到他身側。那種若有似無的感覺很微妙。這兩個人就跟忽然出現的這個房間一樣。
好似真實存在，亦似是虛無飄渺。
小白看著少年瞇起接近黑色的藍瞳。
「好啦，人都來了，我們就簡單聊聊咩！」少年說，「你好，我是萬事屋的玄鶚。」
不是……他打卡真的要遲到了！
然而……
當小白回過神來，已經跟名為玄鶚的黑色少年面對面，坐在銀色少年端來的茶水前方。
「什麼都可以。說說吧！最近……您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吧？」
望著黑色少年的瞳仁，小白泛起一種不好好說出來就無法離開的錯覺。
「那麼……什麼都可以嗎？」
「都可以喔！」
小白放在膝上的雙手緩緩握緊。剛才在電梯裡，近日困擾著他的失衡心理……
「最近工作上……不太順心。好像努力了也不會有成果……想要繼續努力卻力不從心。最近甚至想乾脆放棄算了，就這樣一事無成地離開這個世界……最後總算還是勉強撐了下來。」他緩緩地說，內心的寒冷無力在此時愈發濃烈。
「我跟同事之間無法產生共鳴，雖然待在公司兩年多了，卻沒有交情好的同事。學校的朋友每個都很優秀，只有我……以前偶爾會產生這種心情，但最近似乎變得很難受，感覺自己這樣活著根本是丟人現眼！與其這樣，不如乾脆……」
……從樓頂一躍而下還比較輕鬆。小白喪失了思考能力，將所有情緒化做言語說了出來。他沒有發現這間萬事屋從一開始就完全聽不到外界的聲音，只有牆上的吊鐘迴盪室內，聽起來異常虛幻的「滴噠滴」。還有……
「嗚啊啊啊啊～」玄鶚忽然發出哀號。
小白錯愕地抬起臉。只見黑色少年淚眼婆娑，不顧面前的客人還在，轉頭就朝銀色少年討救兵。
「絳雉……救命啊！人類的負面情緒我真的不行啊！」
啊？小白只能僵在原地。
待在後方的銀髮少年「啪」地一聲闔上手中的書，接著輕吐一口氣。
「不是你說想要鍛鍊我才讓你接待的嗎……結果才這點程度就哭成這樣。」
「它……它自己要流出來我有什麼辦法！」淚珠不停咕嚕咕嚕地滾落。
結果，名為絳雉的銀髮少年將玄鶚扔到後方，自己在小白面前坐下。一瞬間，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
「不好意思讓您見笑了。我是萬事屋的絳雉。」
完全就是商人啊……剛剛明明還是一張撲克臉。小白不禁汗顏。
說到商人……糟了！
「那個！請問，這裡怎麼收費？我真的沒什麼錢，要是很貴就請放我出去。我會給你們介紹客戶的，今天就到此為止……」
「以人類來說，本萬事屋不收取任何費用。請別擔心。」絳雉不著痕跡地打斷小白，依然微笑著，「言歸正傳，您說與同事間存在鴻溝，總是覺得自己不如人，絕望得差點自殺是嗎？」
對……小白一愣一愣的。
「就是，不知道該怎麼前進……」
「嗯，我了解。那，怎麼樣才叫前進呢？」
「……咦？」
「您不是一直都在努力嗎？相信著某一天一定可以被人看見。但是，為什麼要被誰看見，被誰肯定，才是有價值的呢？」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沒有人看到就等於是零啊……」
「為什麼？不能只努力給自己看嗎？」
小白像是聽不懂絳雉言語中的含意，呆呆的望著眼前溫和的鮮紅色虹膜。
「您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嗎？世上有太多不公平，但再怎麼不滿，做好自己的本分，並且問心無愧，看著自己的努力與進步而感到開心與驕傲，您認為有幾個人能做到呢？您一直比誰都認真，想成為更好的人，不是嗎？」
……是啊！是啊……但是……
「有些事，我覺得只要對得起自己就夠了。偶爾偷一點懶，偶爾犒賞克服困難的自己，偶爾翻出自己所擁有的事物，並以此為傲，我想您一定也能自在的呼吸。」
我也不是真的一事無成，我做了許多事情，也比以前更加進步。望著那雙不科學的清澈紅眼，小白忽然有點想哭。
或許他不該與他人比較，人生原本就不公平。真正要戰勝的，一直以來都只有自己。
「所以說，您不是一直都在前進嗎？」
必須先肯定自己，讓自己變得光芒萬丈，這樣一來無論是誰都無法忽視了吧？小白頓時感覺如釋重負，緊緊攀著心臟的「什麼」在這時放鬆開來。
就在這一瞬間，他頸後傳來一陣溫暖的風。
回頭一看，剛才待在絳雉後方的玄鶚不知何時移動到身後，手中多了一個血紅色的厚重木板，像是兩條大魚頭尾相連，形成一大兩小的洞。
那是古時羈押惡人的手銬，名為魚枷。這個外型詭異的道具用途顯而易見，因為在那三個圓洞之中，小白看見了疑似人頭與雙手的黑霧。
而那個為魚枷所箝制的黑色「人頭」，正撕牙裂嘴地發出憤恨的鳴叫，如冰一般的暴戾之氣此時已被地獄之火般的烈焰環環包圍。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翻飛的火舌之中，玄鶚揚起唇角。那笑容彷彿收穫獵物的惡犬。
「酬勞，已確實收到了。謝謝惠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