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至親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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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10-30
(聖曆4201年四月 烏茲赫羅帝國 鄂圖尤夏鎮)
『你的眼睛就像紫色鬱金香一樣,好漂亮。』嬌小身軀隔著圍籬努力探頭凝視擁有紫色眼睛的男孩。『我叫阿倪涅.埃瓦,你呢?之前都沒見過你。』
男孩身處種植各式品種花朵的庭園中央,在園丁的扶助下嘗試澆花。
其中渲染深紫的鬱金香就像男孩的虹膜,綻放姿態就像男孩的外表,令他深深著迷。
男孩停下動作朝向聲音來源。『我叫修昂.波里波,我們上禮拜才搬過來。』
『你交到新朋友了嗎?』
『沒有,我沒交過朋友……』
『那我來當你的第一個朋友好嗎?修昂。』
羞澀點頭的男孩並不知道兩人的相遇會在往後造成多大影響,只記得那人直闖心底深層、再也無法驅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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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22年三月 烏茲赫羅帝國 首都連由里思城)
「等一下!等等——修昂!」阿倪涅緊追後頭不斷大喊。
為什麼?
為什麼一眼認出我?為什麼要追上來?
急促呼吸喘不過氣,心臟的跳動壓迫胸腔,修昂咋舌抽出刀刃轉身指向背後的人。「別過來!」
停下腳步,溫和眼神絲毫不受威脅。「終於見到你了,修昂。你果然活著……」
左手緊抓胸口怒視阿倪涅。「我是尚格.波彼。」
「如果你要我叫這個名字我立刻改。」
「……滾開。」
「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我們——」
「我叫你滾開,別靠近我!」大吼一聲,表情充滿厭惡及焦躁。「用我的心臟活到現在、還結婚生子,你過得很爽快嘛阿倪涅。」
眼裡閃過修昂讀不懂的情緒,阿倪涅沒有退開反而邁步向前抓住刀刃對準自己的心臟。「你的這顆心臟隨時都能取走。」
「……」紊亂呼吸讓他一時語塞。「……從以前開始就一副為我好的樣子,即使殺死你也不以為意嗎?你到底在想什麼?」
「只要能讓你滿意就好,我的命是屬於你的。」柔和笑容看不出一絲畏懼,從掌心流出的鮮血緩慢滴入地面。
「我就是……討厭你這樣啊!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麼!」緊握杖柄的手隱約顫抖,吼叫掩飾猶疑。「輕鬆就能獲得稱讚卻不奢求,明明可以活得自在卻將自己束縛,我比你更渴望生命、比你更有活著的目標,為什麼要剝奪我的希望?我恨你,一直恨著!」
「那就殺掉我,如果這能使你高興。」
緊咬牙根將手杖狠甩地面,垂下視線不再看阿倪涅,場面突然陷入沉默。
忽視手掌割出的刀痕,對不接話的人感到困惑。「尚格?」
「別過來!」他迅速抬起頭往後拉開距離。「……娶那個女人是為了攀附貴族、還是為了向與她相像的我贖罪?你少噁心!既然你本身對死亡無所謂,我就將你的生活全部摧毀,讓你生不如死!」
丟下狠話迅速離去,猶如逃亡的背影沒入人群。
舉握滲血左手傾靠額前,闔閉雙眼輕聲呢喃。「魔神啊、我要感謝你,謝謝你讓修昂活過來,只要能換得他的生命要我做什麼都行。」
撿拾被遺忘的手杖仔細端詳,沒有多餘裝飾的杖柄刻劃細緻圖騰,那是一條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蛇——銜尾蛇,代表再生與永恆、以及無限循環,正符合魔神的身分。
銜尾蛇同樣是神話中的生物,曾被說牠是魔神最初的型態、或者是由魔神偽裝成動物時的模樣而被認為兩者是同一物種。
「銜尾蛇嗎……希望這是對你的祝福,修昂。」
——聖曆4222年,阿倪涅.埃瓦、修昂.波里波,連接兩人命運的齒輪再度轉動。
走回原本的街道見到自己的妻子艾爾菲仍在原地等待,阿倪涅滿載歉意。「抱歉,讓妳久等……」
「阿倪涅,你跑去哪裡?你手上那把刀是……?」面容擔憂急問突然失去蹤影的丈夫,發現遮掩其中的傷口。「呀!你流血了?」
「只是稍微跟人有點爭執,沒事的。」並沒有解釋的打算,避開碰觸拉扯一抹淡笑。「我還得把刀還他,妳跟悠若先回家吧。」
「究竟發生什麼事?至少讓我幫你處理傷——」
對拒絕稍受打擊,似笑非笑的表情壓制艾爾菲無數疑問。她從剛認識的時候就無法確切了解這個人,突然間的落寞也好、欲哭無淚的模樣也好,阿倪涅隱瞞許多事不曾說明背後的原因。
「不用擔心,這點小傷我會自己包紮。」
低垂腦袋與懷裡孩子對視,她喪氣輕嘆。「要早點回來喔……我們等你。」
「嗯,我會的。」
即便是烏茲赫羅帝國的首都仍有王族政府不干涉的黑暗地帶,就連警察也不想靠近——連由里思城的黑市。傳聞王族政府和黑市有利益勾結,才一直沒將它剷除。
黑市龐大又錯綜複雜,不小心迷失可能遭受厄運糾纏,猶如現實的魔窟。在這樣的地方定居的多半是通緝犯、或跟黑幫有所牽連,並不會輕易公開身分——其中卻有個眾所皆知、與此格格不入的傢伙。聽說他是現任貴族,持有真正的醫師執照,開設診所憑藉心情決定是否接收窮凶惡極的患者,也許是粗暴的住民中最難應付的人。
「博薩德閣下,要出多少錢都可以,請再考慮一下。」
「這年頭還相信交換心臟的傳說,你們是小孩子嗎?滾。」
「既能拿錢又不丟失性命,交易並不壞吧?」
走進診所見到被一群黑衣男子拿槍威脅卻泰然自若抽菸的那赫,悄悄放下手杖刀。
「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些傢伙趕走。」
那赫一說所有視線跟著轉移門口。
「講得倒輕鬆,每個傢伙手上都有槍啊……」阿倪涅搔抓頭髮一臉無奈。
「喂喂,沒搞錯吧?這種沒長肉的小子要怎麼把我們——」
「雖然現場搶一把就好。」邊說邊反折正在講話的鬍子男手臂,迅速搶過手中的槍抵住後腦。「全部把槍放下離開這裡。」
「博薩德還被槍指著呢。」肥胖男冷哼將槍口對準阿倪涅。
「混蛋,我也會有危險啊!」鬍子男緊張叫喊。
「真難辦……」長嘆一口氣,朝鬍子男背後一踹使他倒向肥胖男,趁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往前一跳接起飛至半空的另一把槍,落地擋在那赫身前對剩下三人各開一發子彈打掉他們手上的槍枝。兩手握著槍,眼裡絲毫沒有退讓之意。「別撿,否則我會瞄準你們的頭。」
「你……你那副身手,難不成是軍人嗎?」
「不,我只是普通的小國民罷了。」
在黑市經營診所的那赫.博薩德也許是兇狠又粗暴的住民中最難應付的人,除了他的硬脾氣與貴族身分外,偶爾會來找他的、像是接受過專業訓練的朋友也是主因。
「普通人哪可能有那副身手!」
「沒騙你們,我妻子身分比較特別,才對人質挾持或接收視線之類的行為敏感。我的脾氣比那赫溫和許多,奉勸你們被肢解前趕快逃走。」
「胡說什麼。」那赫挑起眉吐露濃煙。「我不會再幫人做交換心臟的手術,我不缺錢,威脅也沒用。」
「我們老大可是知道你的器官移植技術——」
「不是技術的問題。」
「嘛……我來跟你們講個故事吧?回去轉述給你們老大聽。」舉著槍枝的阿倪涅打斷僵持氣氛。「很久以前有兩個男孩相信交換心臟可以交換彼此的壽命,於是他們委託那赫動手術,但在手術完成的隔天原本應該較為短命的男孩卻死掉了。你們認為是什麼原因?」
在黑衣男子們離開診所後,那赫不悅的怒視阿倪涅。「為什麼那樣說?」
「因為這是事實。」眼中裝載複雜情緒關上門板。「被害死的短命男孩七年後回到人世,而在十三年後與他的仇人相遇。」
「你見到波波?」
「嗯,修昂確實變成魔神復活,外表如傳聞形容是成年後的模樣。他的目的是向我復仇,卻沒有殺掉我。」
「阿倪涅,你……」
「我以前就說過,我會活到現在是為了修昂,我的心臟、我的性命、我的一切都是他的。」阿倪涅帶著欣慰表情回應友人。「魔神因仇恨而誕生,如果沒有仇恨會不會就此消失?讓他憎恨我來延續生命,才能賦予我生存意義。」
「你以為我會讓你這麼做嗎?」
「那赫,當他求助於你請你成為他的依靠。」
「阿倪涅!」氣憤起身將菸斗往地面一摔,菸絲噴撒四周,火星緩緩熄滅。
傾身跪伏那赫面前,眼神無比真誠。「拜託,我不想讓修昂再次死去。」
——那赫並沒有答應他。
在被趕出診所前,拜託那赫運用特權調查白帽先生目前的據點,獲得資訊的速度比預期快上許多。
聽說那赫介入聖維伯醫院的事後警方就暫停搜索,但仍有蒐集情報思考對策嗎?阿倪涅心想。
站定一棟住宅前確認地址,才正要提起腳步進入,坐在樓梯口的黃髮女孩立即警戒起身。他對她的臉留有一點模糊印象,似乎是前陣子在服飾店裡盯著艾爾菲的女孩。
「你為什麼拿著尚格先生的手杖?」
提問透漏身分,阿倪涅將手杖遞交出去。
「妳認識尚格的話請妳幫我還給他。」
注視阿倪涅一會薇兒小心翼翼靠近,迅速取走手杖刺向阿倪涅喉嚨。
他細瞇眼反應靈敏抓握刀刃。「別誤會,刀上是我的血。妳是他的保鑣嗎?」
「沒錯,我願意為尚格先生奉獻性命。」
放開手杖,薇兒改以側踢攻擊阿倪涅腹部,卻被搶先擋下抓住腳踝。
「正巧,我也是。所以沒有必要對峙。」
「要怎麼相信你?明明害死尚格先生!」想抽回腳但力氣比不過阿倪涅,她將手掌橫劈劃向他頸脖。
他抓住薇兒手腕用力一甩將整個人拋摔出去,她雙手往地面一蹬俐落空翻幾圈、站穩。
「完全不行啊妳,一下就放開武器、攻擊方式又單純,別說要保護尚格,連自己也保護不了。」
「輪不到你批評!你對尚格先生做了什麼?他到現在還沒回來。」
「我沒有對他做什麼,更不清楚他去哪裡。」撿起再度落地的手杖刀射入薇兒腳邊的土中,暗紅血液延順刀刃往下流。「如果妳能為他犧牲也得愛惜自己,不要隨意動手。」
「你沒有資格——」
「我不知道他如何形容我,對他來講我是他的仇人,但對我來講……他是無可取代的人。」
「可惡……可惡……可惡!」
被煩躁感纏繞的修昂無從發洩,盲目走在街道不自覺進入人煙稀少的巷子。
「瞧,發現一個嬌小可愛的女人。」
「哈哈哈!」
伴隨嘻笑,地痞打扮的一群人圍向修昂。
「唷,白帽,前陣子受你照顧,我的傷還在痛啊。」帶頭的男人拉開領口露出胸前結痂的刀痕。「我會好好回敬你的。」
「噗哈!快看看他手上那是什麼,只剩杖身的手杖刀?」
「嘻嘻嘻,連作為打手的小女孩都不在,這下你要怎麼對付我們?」
「滾開,我現在心情不好。」壓低聲線怒視眼前人群,沒有居於弱勢的表現。
「你以為你……」話還沒說完,男人突然往地面倒去發出悲鳴。「啊啊啊啊啊——!」
「大、大哥?」
「嗚啊──啊啊──」
「哈、啊啊啊──!」
夥伴一個接一個倒下,令他們陷入恐慌。
「怎麼回事啊、喂!」
「你到底……啊啊──嘎——」
「噫!」剩下最後一個人被修昂逼上牆角無處可躲,詭異注視引起毛骨悚然,抽刀胡亂割劃撞開修昂拔腿逃走。
面頰火辣辣的刺痛延燒到眼皮,緊張確認眼睛狀況後,站在原地直盯手裡血液沉思。
「尚格先生!終於找到您……呼。」薇兒停駐不遠處喘氣,環顧四周狀況馬上明白剛才發生什麼事。「您、您的眼睛——」
注意醒目赤紅,抬腳想靠近立即被異常冷漠的聲音制止。
「沒事,別過來,我怕不小心對妳使出惡夢。」
「對不起。」她反射性道歉,遞出手中物品。「這是阿倪涅.埃瓦到據點給我的,您的手杖、以及要轉交您的紙條。」
聽到在意的名字,身體一顫抬頭看向薇兒。「……他跟妳說什麼?」
聽完敘述又揚起憤怒,狠踹倒在地上呻吟的幾個人不斷叫罵。他們沒有起身反抗,只是對不像是這世界的景物畏懼。
見到如此失控的修昂,薇兒不知所措。
「什麼無可取代?開什麼玩笑!當初是誰耍弄我、背叛我、將我推入深淵?混蛋、該死!」他咬牙切齒的捏爛沾染血跡的紙條。「那赫的住所我也查得到啊,是多小看我?」
「尚格先生……」
「我說別靠近我!」
「尚格先生,」不顧警告走近主子,撫摸怒顏擔心詢問。「您為什麼哭了?」
後知後覺感受溫熱濕潤,試圖擦拭淚珠卻掉個不停。
「為什麼?為什麼……?」脫力跪坐面顫動身子,掩蓋面容發出嗚咽,最後變成無意義的嘶吼。「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論憤怒、悲傷、不甘、憎恨,將累積多年的情緒全部傾瀉而出。
看到這樣的修昂不自覺跟著泛紅眼眶,緊緊摟住他輕撫背部溫柔細語。「沒事的……沒事的……」
以前好像常被誰這麼安慰?
對了、是被那可恨的阿倪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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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16年一月 烏茲赫羅帝國 鄂圖尤夏鎮 墓園)
『那赫,知道那是誰的遺骨嗎?』
『不是我接觸的任何一位患者,如果要從失蹤人口調查,只能帶回首都跟研究所的資料核對。』
『為什麼修昂的骨骸會失蹤,反而出現另一具不明遺骨……』阿倪涅蹙眉凝望專注研究白骨的那赫,表情滿是急躁。『如果想取代修昂的骨骸放進墓地,怎麼會擺放在棺材外部?』
『初步判定這是年約三十歲、體型高大的男性,死亡時間跟波波差不多,沒有任何外傷、沒有掙扎跡象,大概是自然死亡。』陳訴話語停頓一下,手指磨擦附著骨頭的土壤。『而且這具骨骸埋在土中的時間跟死亡時間一樣。』
『也就是說,這個人在修昂死後不久就被埋葬相同位置、而我們一直沒發覺?』
『不只如此,如果從波波的骨骸失蹤、到我們今天過來的期間都沒有遭受破壞的話,照周圍痕跡看來墓地並不是被挖開、是由內部往外打開。』
『怎麼可能,又不是——』欲否定推測的阿倪涅突然收聲,驚訝注視友人。
『還有那微小的可能性。』那赫將白骨小心收納到巨大提箱中。『去鎮上問問也許能知道什麼。』
兩人到鎮上詢問一致獲得:『有個面貌姣好的人穿著孩童衣物打聽波里波、博薩德、埃瓦三家人的去向』的說詞。
吸取一口菸吐出長長煙霧。『線索皆指向波波是自己從棺材裡爬出來找我們,雖然有波波成為魔神復活的可能,不過還沒看到「本人」前不能篤定那是他。』
『……』
『我們兩家搬到首都的消息他已經知道,如果要找我們早該到達首都,只怕他去找連我們也不清楚下落的波里波家,想取得聯繫很困難。』
『……』
『更重要的是傳說魔神皆由仇恨所誕生,若波波抱持仇恨復活,他究竟是以什麼作為目標回歸人世?被魔神的亡靈依附還能保持自我嗎?為何外表變成成年模樣?』
『……』
看向一直沒回話的阿倪涅,那赫伴隨嘆息吐煙。『這時應該笑一下,不是哭。』
『……我哭了嗎?』遲鈍反應過來摸上不自覺流下的熱液,擦掉淚水凝視修昂的墓碑。『我想,修昂大概在恨與我交換心臟的事。』
『那件事當時說過是他活該,你不需要負任何責任。』
『但如果不是因為我——』
「啪!」清脆巴掌聲截斷短暫激昂。
『話題到此為止,我們回去。』扳起臉孔倒抽一口氣,傾倒菸絲踩熄火星。
『等等,他半個月前離開也許走不遠,如果在附近的城鎮找……』
『委派其他人尋找即可。』嚴厲眼神盯注不成熟,拉起提箱移動腳步。『別忘記你家裡還有一位妻子。』
『……抱歉。』跟隨那赫背影阿倪涅忍不住回望。
修昂,如果你真的復活,再次見面的時候我想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約定,然後——將這條屬於你的命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