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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240 字
更新於: 2019-08-31
夕陽斜下,散步的人們和自行車在河濱公園道路上各自拖著長長的影子,彷彿大家的腳下藏有未知的國度,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存放在那裡,繼續推動王國的營生。
我望向女神大大的影子,納悶其中的秘密又是什麼模樣。剛才風衣男子的言論聽似荒誕不羈,卻瞬間讓女神大大愁眉不展。少女只管前進。途中一條黑狗上前來吠了幾聲,在得到少女安撫後,便揚長而去。
她最後終於按住裙襬,坐向河岸旁的草地,也不管身邊有位男士,就把腿拱成金字塔型,任憑漂亮的大腿肌膚在洋裝下閃閃動人。我趕緊撇開視線,和她一起眺望河面,落日在河面上被波紋漣漪切割成無數細線。
「上次我不是帶那傢伙離開圖書館嗎?之後有稍微『認識』一下。他說話是有點危言聳聽,但就只是個人習慣而已。聽聽就好了啦。」我向女神大大開示道。
「難怪你剛剛搭話搭得那麼自然……」
少女緩緩側過臉來,瞳孔中盪漾著暖色潮汐。洋裝上半身有點鬆脫,她白皙的左肩因而像頑皮的嬰兒般想爬下搖籃般,曖昧地滑落出來。我第二度害臊地撇開視線,只聽見她說:
「林蔭光你很厲害呢。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人都能隨機應變。」
這樣算讚美嗎?我無奈地苦笑,畢竟我平時和「非五洲人」相處的時間可能還比較長吧。
「拜託,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我這種咖哪能跟妳比啊?在學校時明明有一堆人搶著和妳說話,而且妳也很習慣面對鏡頭,這些才厲害──」
「不一樣。那些和我說的不一樣……」
她的語氣溫柔卻堅毅,不容許任何質疑。我有些尷尬地乾咳,少女才意識過來,重新對我露出微笑。煦風送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我看見她拔起一根小草,用手指捏住把玩。
「你一直都在做著『自己認同』的事不是嗎?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有時甚至到了蠻不在乎的程度,但又不像驕傲自大之類的。我感覺你這樣,反而更願意去接受一些我無法面對的人事物。像揪出色狼,照顧半夜昏迷的同學,認識言行怪異的陌生人。這些我沒辦法的事,你都挺身而出了。」
突然聽聞校園女神對我如此吹捧,害我不知所措了起來。不過女神大大此刻的神情,不禁讓我回想起被魔神族包圍的那天晚上,在我衝鋒蠻幹時,百合臉上的複雜表情。充滿景仰,卻又夾雜著無奈、哀傷,甚至愧歉。
少女抬頭仰望了下夕暮穹頂,然後繼續說道:
「況且演戲、面對鏡頭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的。演戲時有劇本啊,只要把自己形塑成導演要求的模樣就行了,其實和換衣服沒什麼兩樣。到頭來或許只是因為我五官比較端正,畢竟這個時代,『包裝』──」
「陳靜湖!」
原先幾乎要淪為呢喃的自憐,在我高聲一呼下總算中斷。女神大大猛力搖頭,神情困惑地揉了揉雙眼。怎麼突然用這種語氣說話呢?她苦笑著抱怨。在我擔心風衣男子是否真寄生於女神大大的腦內時,她竟然直接把小手疊到我的手背上。起先我當然嚇得想掙脫,但少女濕熱的手溫卻不似百合那樣帶有情意,反倒像要確認我的存在,好藉此確保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
小手不久後便自動鬆開,我們倆又回到所謂的正常距離。
女神大大面有難色,開始尷尬地整理秀髮。
「抱歉,百合看到的話會殺掉你吧。」
她吐了下淺粉紅的舌頭,趕緊打趣好掩飾尷尬的氛圍。
「感謝妳體諒我的麻煩──」
「說是這樣說,但是她感覺真的很喜歡你喔。雖然不太好意思,但在我強硬拜託她讓你陪我時,能確確實實地感受到喔。」
「這個……連我都很驚訝她願意放我出來。」
女神大大興趣盎然地笑著。真是的,想都沒想過我會有和別人討論感情生活的一天。
「嘿,林蔭光你也很喜歡百合對吧?」
簡短的問題羞得我滿臉通紅,在黃昏的加持下簡直像火爐一樣。雖然很害臊,但我還是緩緩點頭。絕不能認為這是丟臉的事,否則就是否定百合的心意。
女神大大得到我的回應後,眼睛稍稍瞇細,洋溢著溫柔又欣羨的氣息。
「好羨慕你們喔,互相喜歡彼此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也不盡然是好事啦!會吵架、不合,她也會為了一些小事跟我賭氣……而且我其實還是不太敢相信。她明明長得那麼可愛,雖然個性有奇怪的地方,但願意替人著想,也有溫柔的一面,反觀我……根本配不上──」
「我猜百合也是這樣想的喔。雖然內容可能不太一樣,但就是因為你們都沒有強硬採在彼此的頭上,才會互相喜歡,而且決定相信對方吧。」
「那、那妳呢?只講我不公平吧?」
在天秤完全朝我傾斜前,我趕緊矯正平衡。原先期待多少能換來女神大大羞怯的模樣,誰知她只是瀟灑一笑:
「我啊,好像無法喜歡男生的樣子。」
「是……同性戀嗎?」
「我曾經也這麼想過,但後來發現和性別無關,只是單純地無法愛上『某個人』。好像一出生,這個功能就沒有附上一樣。」
她似乎被自己所想的比喻逗樂,叱叱笑了起來。
「人生還很長,別這麼快下定論嘛。我以前也沒想過能和別人發展成那種關係。」
「說的也是,林蔭光妳這樣說話跟我媽媽好像喔──」
話才說完,女神大大的臉色又暗沉了下來。從剛剛開始,她的反應便一直順著這樣的輪迴打轉,明明懷有心事,卻強迫自己擠出笑容,終究紙包不住火。我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轉頭問道:
「妳是不是跟家人吵架了之類的?」
「咦?」
「因為妳剛才有說過不想現在回家,講到媽媽時又感覺怪怪的……」
一語中的。雖然只有一瞬間,但女神大大臉上的確閃過堡壘淪陷般的脆弱陰影。再多微笑終究仍止不住血。
不知為何,兩邊手心也隨之發熱了起來。我倒底在害羞什麼啦?
「其實我昨天晚上,和媽媽大吵了一架。我們從來沒有這麼激烈地吵過,我的反應應該也嚇到她了吧,所以她在慌亂之下,賞了我一巴掌。」
真是難以想像的畫面。光是女神大大和人起爭執就堪稱百年一見,更遑論被人拳腳相向?不過這也僅限於我對她的認識而已,要深入理解一個人究竟有多困難?我像這問題身就代表了答案。
「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小心問道。
「怎麼說好呢……嗯。媽媽起先算是支持我去當雜誌模特或拍戲的,但一段時間過後,一些比較熱情的追求者開始出現……所以媽媽的態度越來越冷淡。『都是因為你去做招搖的事才會這樣,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學會保護自己了吧。』我發現她的語氣中帶有這種感覺。當初繼續學鋼琴不就好了嗎?她這樣責備我。但我那時候已經累積好多好多壓力了。明明她之前也說過機會來了就別放過啊,而且這樣說好像我已經跟『很多』男生發生關係似的。我那時候感覺腦袋發熱,還差點哭了出來呢,所以就狠狠落下一句『那妳當初別把我生下來不就好了嗎』。接著巴掌便來了。」
語落至此,她摸了摸右臉頰,彷彿上頭還殘留著熾熱的掌印。
「我知道媽媽是在為我擔心,工作方面也有壓力,所以口氣難免激烈了點。而且她是對的,我的確很不擅長拒絕別人,寧願保持良好的關係。我一直以來都清楚自己的問題,但那天晚上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那麼懷疑自己。」
女神大大竟然會用這種口吻透露心事,難道真是夕陽的魔法在作祟嗎?我正想回應,卻聽見她又繼續說:
「大概從上星期開始,我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做夢,而且內容大同小異。超級詭異的,我以前明明不是會做夢的人啊──」
夢境甚至會在現實中留下餘韻。
女神大大在夢的國度中遊走,隱約看見兩團人影糾結。起初她只能站在遠處,無法看清楚對方的五官輪廓,然而隨著天數拉長,她的位置越來越靠近那兩團人影。終於某一晚,她來到了足以辨認臉部的距離,那兩團人影卻只顧著耽溺於彼此,根本無暇注意側有旁觀者。
在夢中的女神大大感覺不到緊張,所以她緩緩壓低身子觀察:他們一人被對方壓在下面,毫無慘叫或抗拒,只能聽見肢體碰撞所發出的規律聲響,肉和肉,骨頭和骨頭。女神大大突然意識到不對,眼前並非單純的肉搏,中間還摻有更多無奈和哀傷,在呼喚著她心中的什麼。她忍住不適感一看,上方是男性的體格,下方雖被擋住,但長髮鋪地,且身形凹凸有致,大概是女孩子──
她的語氣與之前截然不同。我甚至感覺此刻在說話的不是女神大大,一切都只是夢境鑽破意識間的隔層,穿越到風仍吹拂、草仍飄香、還有夕陽的世界。
「林蔭光……夢和我們在學校遇到怪事的時間重疊,所以我──」
「所以妳懷疑那天晚上我對妳做了什麼對吧?」
我的掌心隨著少女臉頰上的紅暈加強發熱,早已突破了正常程度。
「這才是妳今天找我出來的原因吧?」
「也為了擺脫那個男生。林蔭光,我不相信你是會做那種事的人,但我無法再保持沉默了。我覺得對你亂想很抱歉,所以得讓你知道才行。但那天晚上『真的』發生了什麼事對吧?夢境……我感覺夢境可能也與我和媽媽的關係有所牽連,雖然聽起來很像怪力亂神,但我……所以能告訴我嗎?那天晚上的事,拜託你──」
我無言以對,該怎麼把紅衣妹妹頭的事轉述給正常的五洲少女呢?而正當我如此思考時,發熱的掌心傳來陣陣刺痛。
「至少能回答我有或是沒有嗎?」
「那天妳昏倒後,有發生一些事,但──」
「那些事不能和我說,對吧?」
我失落地點點頭。她笑著用唇語說「果然呢」,然後像忽然發現似地將衣服拉高些。沒有憤怒也沒有眼淚,故事起了個頭,便流產了,承載遺憾的羊水緩緩匯集成眼前深層的河流。女神大大像一夕之間死去所有牲口的牧羊人,坐在風化成漠的乾旱牧場上,嘗試釋懷。我本想說點什麼,但只發出一聲如瀕死老犬的苦咳。
女神大大聽見後默默低下頭,然後勉強換上一張笑臉面向我說:
「剛才的話可以當作我在抱怨就好了嗎?抱歉把氣氛搞得這麼僵硬。」
「那天晚上的事,其實只和我有關而已,所以妳別再多做揣測了。真的。」
我努力釋出誠意,但少女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掛著她的招牌微笑,她的自衛武裝。
「我想一個人坐一下,學校見囉。」
此時多說也無益。
在我臨走之際,突然一震暈眩席捲而來,接著是風壓自掌心直竄腦門。我眼前坐著一位身穿清涼薄紗的女人,正撫媚地轉動著手上的葉扇。那葉扇呈怪異螺旋,而且碩大無比。但也才一眨眼,女人的身影便蕩然無存,原地只剩女神大大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失神地手掐青草葉片,在夕陽餘暉中不停轉動。
※※※
「吶吶──」
在少女和少年目光不及的陰暗角落,連晚霞都避之唯恐不及。
男人身上的深色風衣像早來的寒冬,將黑暗詮釋得理所當然。
「看來小哥那方面也準備妥當了吶。已經沒有繼續試探的必要,計畫該開始實踐了吶──」
風衣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厭惡似地抽動鼻頭,接著從口袋掏出一個小首飾來。深紫色的護符成天燈狀,是防小人用的開運吊飾。
「但麻煩的傢伙似乎也到場了,看來我們也該改改運吶。方克士──」
開運吊飾被高高舉了起來,隨後碰的一聲落地,就此隨著風撩塵土,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