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正常人
本章節 10151 字
更新於: 2019-07-07
依稀記得那是個悶熱的夏日早晨,鬱鬱蔥蔥的小山坡上,滿滿是蟬鳴。
滿身瘡痍的薛清華,從那經年凍結的北方回來了。
手刃無法饒恕的仇人,破壞掉所有引起他憤怒的事物,然後,沒有然後。
兩手空空,一無所有。沒有喝采,沒有紀念小冊子,更沒有伴手禮準備要給三叔公跟大嬸婆。
「喂,姘頭,樹上有果子耶,不摘一下嗎?別這麼急著走遠啦,風景很漂亮的。」
紅色頭髮的少女按著頭頂的草帽,以防被草原上微熱的風掀走,她好奇地張望著四周的景色,表情難掩住內心的雀躍與興奮。
「我不叫那個名字。」
「是嗎,不過你是老姐的姘頭吧?否則我要怎麼叫你才好,自己提議嘛。」
「隨妳喜歡。」
「別這麼悶騷,名字很重要的,說到這個。」少女小跑步追上青年的步伐。「幫我取一個名字吧!」
「轟龍不就是妳的名字嗎?」
「那只是軍名而已,簡直像武器一樣硬梆梆的,雖然也沒不喜歡,但總有點怪怪的吧?你看,我啊,既不是龍也不會吼些奇怪的聲音,有個適合生活在人類社會的名字,不是會比較適合相親跟拉保險嗎?」
「模仿人類的機械,也想成為人類?」
「雖然聽起來很像輕小說的書名,但我想不是那樣的吧……」
受到一番冷言冷語,她嘴角的笑容有些呆滯。
「……」
「對不起,跟她長著同樣的一張臉。」她壓低草帽。「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在想些甚麼而已,不對,是一定要讓你知道才行。確實,我不是人類,但是我也有情緒跟需求,M.O.E.不是工廠製造的玩具,不要用看『東西』的態度對待我。」
「照妳的說法,情緒不愉快的話大可以離開。飛龍只要求我照顧妳,沒有提到妳自行離去的話怎麼處理。」
「我是很不爽沒錯,但是那跟離開是兩回事吧?你的性格真的惡劣到家耶。」
「帕羅蒂亞。」
「欸?」
「意思是模仿而來的笑話,那麼想要名字的話就拿去。」
「欸欸欸欸欸欸欸欸怎麼是這麼諷刺的意思啊?」
「對名字有──」
「打住!以後就這樣叫我吧。」少女伸出友誼的手。「從今以後請多指教,我是帕羅蒂亞。」
腦中混雜的記憶逐漸恢復平穩,鋼鐵的厚鱗覆蓋住身軀,那原野上的薰風依依不捨地收拾行囊逃回那很遠很遠往日的窩。在神經訊號完成連結的同時,側臉上的裝甲向後滑動,六隻閃著電子紋路的昏黃瞳孔肅殺地睜著,龍人既沒有咆吼,也未拔出任何武裝。
(熱釋放的管制交給我,儲存能避免使用的部分。)
(紅燐也不用?)
(先觀察,再破壞。)
(確實這些怪物的物理抗性很高呢,不過你還沒三十歲,用不了魔法吧?)
「我不相信那種東西。」龍人忽然壓低重心,反手擊向渴望著血肉的機械蟻。「『壞械流──一式楔打』。」
堅硬的掌心拍在異常膨大的利牙上,在接觸的瞬間粉碎掉觸及的金屬構造,少了頭而失去平衡的螞蟻跌地,隨即解體成灰色的粉末。
「可惜了這些孩子。」海爾娜將雙手的手指交叉。「還來不及大快朵頤,就回到永遠的安寧之中,稍稍有些美中不足呢。」
「不堪一擊的廢物,再來幾隻都是同樣的結果。」
「從措辭及語氣聽起來,您對於生命並不具有足夠分量的尊重。」
「尊重?妳還真好意思把這種不經大腦的價值觀,引以為傲地套在別人身上啊。」
鋼鐵的撞擊聲中,變異的孩童紛紛如撲火的飛蛾毀去。
「不經大腦,我想並非那樣的。這是我經過多年的思考與追求之後,終於豁然開朗的救贖方法。」
「如果妳所謂的救贖,只是把自己的處境套用給別人,之後高高在上擺一副這世界只有妳懂煩惱的跩樣子,那恕我無法認同。」
「是哪個部份讓您感到有所困惑?」她硬是擠壓臉上僵硬的笑容。「救贖是基於破滅,先有絕望,才能得到黑暗中的微弱光芒。」
「所以妳認為人活著就是痛楚的,必須透過死亡來解放,讓妳來協助他們,完成內心的遺憾是吧?」
「除了對於死亡的不敬重以外,其實我們很像。看來這就是您之所以能這麼快瞭解我的原因呢。」
「是那樣嗎,我想只是妳太簡單就可以被看穿而已。說到底,妳遠大的目標,不過是一停藥就會結束的夢。」
龍人抓起地上吸吮著屍血的肥蛆,從美食饗宴中被拉離的機械蟲猛烈地顫動著,刺耳的唧唧聲響足以表達牠的不愉快。
「為什麼事到如今還選擇抗拒,明明您──」
「妳他媽的別妄想業配我!」
可憐的肥蟲被絲毫不留情的拋飛,不偏不倚地在海爾娜的臉上撞了個血肉模糊,她一時之間失去視覺與平衡,狼狽地從骨堆上一跌一碰地摔落滿是屍骸與血汙的石地。
「您……為什麼不能理解呢……」
斗篷下的臉皮佈滿裂痕,她嘴角輕輕提起,五官隨之粉碎,錯亂的電子訊號在汙泥般的半液態金屬肌肉上跳動著。
「理解跟接受是兩回事吧?為什麼想要灌輸轟龍那些奇特的思想?」
「我希望能夠拉攏她,投入正確的救贖之道。」
披著海爾娜皮的某種東西,短暫恢復了溫厚的語氣。
「那還真是勞煩妳大費周章找方法來增加麻煩。」他嗤之以鼻。「只要我先死,哪怕是變成會走路的標本還是活屍,她都會死心塌地保住我,妳是這樣打算盤的?」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死胖子兼死瘸子,你要是掛掉我會把你運去豬肉舖的多納多納!)
(多納是指牛。)
(不要在意細節啦。)
(我只是在揣摩她的假設。)
(你是吃到森羅的口水還是被下降頭嗎?)
帕羅蒂亞歇斯底里的咒罵直接傳入腦中,薛清華不覺得自己有被虐待的癖好,但不知為什麼,在此時能聽見她的聲音,卻令他感到如釋重負。
「您能夠理解,真是太好了。」海爾娜喜悅的讚嘆起來。「果然您是值得被救贖的!在我知道您還活著,卻悶悶不樂的時候,就一直希望能與您分享能得到喜悅的方法。」
白色的蟲型機械從禮拜堂地板的縫隙中竄起,蠕動的蛆海不斷膨脹成長,讓地底空間顫動起來,灰色的岩壁接連受到波及,終於承受不住摧殘,在激烈的強震中碎裂,現出深埋其下的深藍色甲冑。由於體積過於龐大,禮拜堂的大小甚至只夠容納它的上半身。
「06……果然從一開始,我就被當成目標嗎……」
不經意地脫口,彷彿似曾相識般,深藍色甲冑黯淡的兩只觀測眼,正對著黑鐵色的龍人。經過百年以上的歲月,甲冑的光澤稍有磨損,但佇立的威武身軀,光是仰望便足以讓人產生一股不由自主要下跪的敬畏。足夠將一般人身長完全包覆的手掌,從古代的塵封中顯現的重壓,讓地下空間原本便稀薄的空氣更加使人窒息。
「這座地底要塞的外圍結構,就是以埋葬械王的聖堂為主體,往外建築而成的。看來您多少知道關於它的傳說呢,不過很可惜,原本被一起埋入地底的病菌,經過百年的時光,早已經被械王的免疫機構給消滅殆盡了。」
「也就是說,是妳汙染了他。」
「我救贖了它。」
「這麼想搞破壞的話,為什麼不直接啟動就好?」
「儘管嘗試過很多次,卻怎樣也無法解開。所以我反過來利用,把06的身體組織一點一點地移植到身體上,終於我的械進化突破了本來的限制。」
「強硬地吸收不屬於自己的構造,但原本的機體規格卻無法承受,這樣下去妳會損毀的。」
「我已經做好為這世界奉獻的覺悟。」
「別把獨斷給說得這麼漂亮。」
「那麼我們只好透過更進一步的對話,來鋪平救贖的道路。」
近乎四公尺長的械王手掌開始動作,雙手掌心的閘門同時張開,幾條慌忙逃竄的藍色怪蟲從裏頭鑽出,黑暗的砲管凝聚藍色的微光,輕描淡寫的幽光一閃,禮拜堂後半部的建築結構,粉碎成無數的砂礫轟然坍塌,在地底空間迴響。
(嗚啊啊啊啊那是甚麼啊!)
(不知道,最好也別用身體知道。)
(往好處想,起碼比80cm口徑的爆轟好一些。)
「這歪了十萬八千里的瞄準,就是械王的力量?動作似乎不怎麼精密啊。」
「這只是開始而已。」
在不明的衝擊之後,藍色的鋼鐵巨人恢復寧靜,彷彿方才那壓倒性的破壞力,不過是它沉眠之中一個小小的無意識動作。海爾娜身上的皮膚與肌肉組織加速剝落,毀損的金屬組織落在她走過的石磚上,引來飢餓的大小蟲群,牠們甚麼也不管,只要有東西就吃,飢腸轆轆地尾隨在她的身後。
「妳就連兩隻手都無法有效地控制,對吧?」
「被您察覺了呢,但我還能夠再度進化,正因為生命充滿有限的缺憾,神才給予無限的機會讓我們補足──」
沒有人想等待她說完,在同步時被收納在腿側裝甲的對械用槍「資本主義」彈至空中,基於單純想要耍帥的理由被側持住。六次硝煙的吼聲,將最後僅存的振動彈悉數打進海爾娜的身體。黑色的體液從她身上的破洞緩緩流淌而下,吸引來更多的蛆蟲沿著她的雙腳往上攀爬,她既沒抗拒,甚至以近乎陶醉的神情享受著被啃食殆盡的過程。
「妳的廢話太多。」
紅色的機械細胞從黑鐵色的裝甲縫滲出,覆蓋住「長吻鱷」修長的槍身,槍管被從內而外硬生生扒了開來,像隻張開血盆大口的肉食爬蟲,壓縮精煉的熱量通過與手掌相連的管線,從異形的銃口奔流釋放。赤紅的光炎掩蓋過海爾娜的輪廓,連同她身上的無數機械蟲捲入彷彿連岩石都能融化的煉獄之中。海爾娜身後的械王絲毫沒有反應,承受住蓄積在龍型裝甲「漢尼拔」其中的驚異熱量,卻連裝甲也沒有燒紅半吋的跡象。
「好可惜。」紅色的氣流之中,依稀浮現十字的形狀。「雖然我並不喜歡爭鬥,但似乎不這麼做的話您就無法順利地去死呢。」
狹小的空間內充滿屍體焚燒後的有毒臭味,白白胖胖的機械蟲們被燒得連殘骸都不存,只餘下黏附在地的焦爛表皮。當砲擊的火花散去,灰燼之中唯一能辨識外觀的,只剩下海爾娜燒得焦黑的身軀,與她雙手環抱著的十字架。經過普通M.O.E.無法承受的高溫焚烤,她身上壞死的機械細胞化為灰色的塵土悉數散落,留下一副銀白色的骨骸,跪在它親自造成的悲慘光景之中。它站起身,拖著沉重的十字鐵塊,一跛一跛地再度動作。
(系統警告,機械反應全數消失,各觀測系統將調整至人工操作。呃,我說啊老闆,你能不能不要順著她的話題抬槓啊?)
(……)
(這種人,要是講到她有興致或是自以為專業的地方,就會滔滔不絕說個不停,即使叫她閉嘴也沒用的,反正她們總有一套讓自己感覺良好的方式。)
「如果我的推測沒錯,妳剩下的身體,就是械王的細胞吧?」
「就算是『壞械流』也無法粉碎,究極的解答。」
鋼鐵的骷髏狂熱地舉起十字架,銀白的鋸齒從內將覆蓋住的偽裝割裂開來,鍊鋸旋轉所引起的風壓將熱空氣吹散,它踏下看似緩慢的一步,瞬間劃破空氣的呼嘯聲響已經掠過龍人的身體,削去一小截牠左手臂上的尖銳裝甲。
「不可能,這是……」
儘管迴避開瞄準要害的斬擊,左手肘上那兩公分不到的切口,卻沿著鋸刃摩擦過的痕跡開始向外擴散,薛清華當機立斷捨去朽蝕崩壞的裝甲,不可思議地望著毫無防備的左手金屬肌肉組織。
「正是您所擅長的。身為醫者,我也曾經研究過,究竟為什麼唯有轟龍能夠以這樣的手段破壞其他M.O.E.。」
「這就是妳的結論。」
「當時我並沒有得到成果,或許這是她被賦予的恩典。」
骷髏扭動纖細的脊椎,將致命的鍊鋸順著一百八十度的大幅轉身橫砍,死亡的氣息掠過眼前,鍊鋸的第二次攻擊沒有得逞,它平舉空著的左手,伸出大部分M.O.E.共通的黑鐵色砲管架,蒼白的電光漫無目的濺散開,將兩人分別往反方向炸飛落地。
「失去身體的一部分也是恩典?妳們這群甚麼壞事都當成老天考驗的溫暖渾帳還真他媽敢說啊。」
普通的一放並無法對漢尼拔的裝甲造成有效損害,更多的是海爾娜飄飄然的語氣,對於激起薛清華的憤怒而言已經足夠。
「本來我也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安排,直到我也被賦予恩典。恩典越多,責任也越大,我想會成為醫者,並且第一個發現沉眠的械王,就是啟示吧。」
「或許妳只是被欺騙而已。」牠大吼。「別把好壞都用妳那套價值觀來自圓其說,飛龍被破壞難道也是恩典嗎?」
「是的,背負有重責大任的人必須先一步死去,就像一粒麥子,如果不落在田地裡死去,它就永遠只是一粒麥子。總軍司她有必須承受世人罪惡的責任,而我,則會將您從那份痛苦中解放。」
由於失去一部份的肌腱與韌帶,它並沒有能夠有效運用彈力的方式,但儘管笨拙的大刀闊斧動作屢次落空,卻只需輕輕擦過就能引起駭人的連鎖破壞。骷髏興奮的顫動著,毫無防備地躍至空中,手中呼嘯的鋸齒直朝龍人的頭顱劈落。
「想當麥子,就心滿意足死去吧,『壞械流──羅剎鳥!』」
冰冷的爪尖劃穿表層的機械組織,燥熱的痛覺隨著金屬血液的沸騰不安分地鼓脹著,龍人揮出仍流淌著金屬粒子的左手腕,炙紅色的粒子在空中凝結,滿載殺意的劍刃破空直飛往骷髏的胸口。
「終於肯拔劍了嗎,但那是徒──」
「突破!」
簡直就像敲破蛋殼般輕而易舉,紅燐的劍尖插進肋骨間的縫隙,順勢切入海爾娜的脊椎,高溫的劍身與堅硬的鋼骨磨擦,迸出駭人的亮光。清脆的斷裂聲響起,那曾經有著人類外觀的「東西」,就這麼像是被野狗啃爛的殘渣,從腰際分成兩段,再度摔落地面。
龍人輕抬手腕,牽動綁在劍柄與手上的細線,將陷入牆面的紅燐拉回掌中。表皮下的機械血液仍在奔流,好戰的因子躁動著,它們並不會因為這樣程度的戰鬥就感到饜足。六隻黃色的瞳孔緩緩減退著光芒,海爾娜的骸骨開始分解,手中的鍊鋸也無力地停止。
她還沒有就此消滅。
縱使海爾娜原本就不擅長戰鬥,但「械王」所擁有的科技水平,光從剛才失準的一擊看來,與薛清華所知的所有M.O.E.之間,存在著無法弭平的代差。
「為什麼……為什麼拒絕得救,為什麼!」
困惑的語調逐漸趨向失控的憤怒,受到腰斬的骷髏像是融化的冰塊,分解成銀色的液體,滲入地面的縫隙。禮拜堂激烈地晃動,緊緊纏繞出械王手臂的鐵鍊一條接著一條斷裂開,嵌入岩壁中的右手掙脫兩百年以來的禁錮,向著地面重重搥擊。
「沒有什麼大義凜然的原因,就只是妳過度膨脹而已。」
牠警覺性蹲低身體,在械王雙拳落地的同時高跳至空中,早已密布無數裂痕的地磚應聲崩潰,往更深的古墓底層崩落而去。老舊的建築悲鳴著,承受不住激烈搖晃的裝飾柱與圓頂結構紛紛掉進深不見底的黑暗,若非地下墓地原本就是為了限制械王活動而設計的特殊建物,恐怕此刻牠已經在地底的深處永遠地被掩埋,就憑方才足以引發地震的一拳,哪怕是長羅川號稱最牢靠的凰炎本塔,也會輕易地在械王的掌下被撂倒吧。
(械王……在掙扎。)
(怎麼了,帕羅。)
(不使用葬槍的話,是無法平息的。)
(但葬槍的出力,只有「極光」能負擔。)
(不是那樣,「極光」只是個道具,從一開始,能負擔它的就只有被編劇眷顧的人。)
(那種事情,要怎麼知道?)
(沒有人會知道,只有用試的才行。)
(如果失敗了?)
(那你就不是被編劇眷顧的人啊哈哈哈哈。)
(我試試看。)
帕羅蒂亞灌入腦中的訊息像洪水般大量淹襲著薛清華的意識,一些從未見過的模糊影像與混雜語句夾雜在繁雜的資料夾縫中,時間的流動漸趨緩慢,不可思議的停滯在發動攻擊的瞬間,他能夠很清楚地看見械王深藍色裝甲上的凹陷與傷痕,甚至內部的弱點。
「讓我見識科技代差的優勢,能不能撐下這個吧,親愛的老祖宗。」一人一機的思考完全重合的同時,黑色的長劍表層浮現幾何的紅色直線。「『壞械流──葬槍。』」
「呵呵呵,『葬槍』是您在北海終戰時只使用過一次的武裝。」
海爾娜毛骨悚然的話音從械王的體內傳出,語中似乎挾帶著深刻的怨恨。
「有些事情,一次就很夠足夠,再重複只是總有人學不乖而已。」
「但您也因此受重傷,而離開前線。放棄吧,已經預見結果的──」
「說些聰明話不會真的讓妳比較有格調啦!」
在械王的左腕對空集聚起藍色粒子的當下,紅燐從漢尼拔的手中脫離。斜墜的劍身在空中如流星般燃燒,脫去滿是傷痕的表層,細長且薄的內部集聚有龍人型裝甲體內如熔岩般竄流的熱量,光是擦過大氣都足以將空間拖進高溫的煉獄之中。劍尖分毫未差地刺進了掌心砲管的窟窿,炙熱的爆炎與毀壞的電子訊號在械王的體內衝撞,連串從內而外的爆破,使六公尺長的手腕停止了動作。癱瘓的手腕裝甲裏頭正熊熊焚燒,從損壞處竄出十數隻的藍色蛆蟲,因為咀嚼了械王壞死的細胞而變得異常肥大,牠們群聚成團,一齊在火焰之中打滾著,漸漸被燒熔成黑色的硬塊。受到壞械流突如其來的干擾,發射的方向與龍人的位置產生了誤差,肉眼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將禮拜堂入口的壁面憑空削去一大塊,隨著禮拜堂內的支撐一一倒落,地下墓地在轟然巨響之中坍毀,沉重的石礫混著大量的屍骸從頭頂傾洩而下,眼看就要將龍人與械王一同掩埋至廢墟的最深層。
「喔喔喔喔喔!」
械王的本體發出厚重的嚎叫,仰天向著崩落的岩塊嘶吼,剎那間,所有正在下墜的物體都靜止在半空之中。
「這就是械王的力量,就算你想要同歸於盡,械王的防衛本能,也不可能讓你如願。」
附著在械王腕上的硬塊外殼逐漸剝落,乳白的身軀與薄翅從卵中重生,血腥的複眼對著龍人,轉動著纖細頸上三角形的頭部。兩尺高的螳螂正示威地揮舞前肢上懾人的鋸齒狀刀刃,牠強而有力的後足蹬起煙塵,身影即刻消失在空氣之中。
「螳螂因為獵食的姿勢而被稱為祈禱蟲,利用了M.O.AR.的細胞來重建損毀的身體嗎……」
「您很清楚,我在為您的死而祈禱。」
海爾娜嗜虐的喜悅流漏在言語之間,解除電子保護色的鋒利鋸刃在半空中現出姿態,劃破大氣的瞬間捲起撕裂岩石的暴風。
「現學現賣而已,不過別搞錯,對妳的理解並不等於接受。」
龍人立足的石板不費吹灰之力便被摧毀,牠在停滯的石板間不斷跳躍來躲開致命的切割,一邊思考著可能的突破方法,海爾娜只有在攻擊時會讓保護色露出破綻,但斬擊的角度光是閃避就已經分身乏術。使用「葬槍」之後,體內所有的散熱機構都已失效,薛清華不知道,這副逐漸熔化的殘軀還能堅持多久。
「偶爾也是有著像您一樣固執的人呢。」
振翅的羽音響起,凌空飛來的鋸刃以環抱的姿勢要將龍人擁入懷中。在解除保護色的當下,雙方已經處於無可避免短兵交接的至近距離。
「這個速度,不可能……」
無法避開的一擊揮下,反應不及的身體在空中被擊落,朝著深淵墜下。像是憐憫一般,械王伸出雙掌接住牠殘破的身軀,覆蓋在體表的機械細胞逐漸分解,消散入混濁的煙塵。薛清華大口地喘著氣,蜷縮住身體來減緩疼痛,胸口的血液流淌著,像是個破洞的水壺,慢慢地,默默地,失去生命。
「您忘記了,我同時運使三種M.O.系列的身體能力,即使只是短暫地使您產生錯覺,那也足夠。」
「那以前是被妳用在救助傷兵上的對吧?」他緊咬牙齒。「結果被用在煽動跟欺瞞上,那真是非常的……諷刺。」
「不是呦,諷刺的始終都是讓我變成這模樣的世界。如果遲早都要變成怪物的話,那麼所有人都一起的世界,不是會比較愉快嗎?」
螳螂降落在青年的身旁,垂下三角形的頭部,紅色的機械複眼望著薛清華,牠此刻的模樣,確實地像是在禱告。牠舉起森冷的前足,鋸齒狀的金屬刃脫落,修整成光滑且冷血的弧形。
「全有全無的悲觀思考嗎?換作是我一無所有的話,或許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吧。」
「是的,這是經過無數的痛苦後所共同到達的真理。一切的痛苦到此結束了。原本希望能讓您更加主動的,但沒辦法呢,因為──」
因為有些人,天生就是愚昧的,海爾娜發自內心想著。
為了達成遠大的目的,孤獨的她唯一能利用的,只有透過械王來改變這個世界。對於透過死亡來得到救贖的做法,她如今不感罪惡,也沒有懷疑。是甚麼時候開始的呢?她心想,在戰場上,每個人都會多少學習到拯救自己的方式,要嘛先瘋狂,要嘛先自盡,既然殺死自己是這麼能有效逃避痛苦的點子,那麼先一步解放,又有甚麼不好的呢?
海爾娜滿足地吸了口氣,她此刻由衷地羨慕那些得以從生存解脫的人,要不是身上還扛著責任,也不至於要好死歹活殘喘這麼長一段時間。
就快要結束了,她告訴自己。
「薛先生,您最後有甚麼希望完成的事物嗎?我的細胞會在您死後永遠地改變那份痛苦,戰場也好,總軍司大人也好,所有的遺憾都能夠實現的。」
「遺憾嗎……」青年顫抖著,說出最後的遺言。「遺憾就在妳沒有贏啊。」
「你……」
「是械王的出力不夠,還是蒼蠅們太懶散呢?不對,怎麼想都是妳自己太弱吧。」
海爾娜先是發現自己的身體無法動彈,這才詫異地望向由背後貫穿胸口的深紅劍刃。
以及那雙亮黃色殺意瀰漫的眼。
「哈哈哈哈哈哈騙到啦!不愧是非戰鬥人員,連械轉換解除跟消滅都分不清楚,就這麼囂張地發表得獎感言,械王在妳手上也只是糟蹋而已。」
「不可能……明明受了那麼沉重的傷勢……」
「欸,妳不知道嗎?真抱歉,這不過是葬槍的後遺症。」帕羅蒂亞臉上的皮膚同樣剝落著。「既然知道妳的威脅性在哪,我們還會傻傻地把觀測眼開著嗎?」
「也就是說──」
「沒錯。」薛清華開始發覺到打斷人說話的樂趣。「全部的戰鬥觀察,都透過我的感官來完成。因為不想被干擾,就連止痛都沒用上,受到不少傷害啊。」
青年消耗遠超常人想像的熱量,明顯消瘦的臉孔使得他深沉枯槁的眼窩像兩個黑暗的窟窿,海爾娜此刻清楚地看見,寄宿在他身上的惡魔,是多麼地偏執,多麼地慾望深重。
「現在妳知道席格琳緹是怎麼被送進廢鐵工廠。」帕羅蒂亞得意地微笑著。「那東西吃一發葬槍就摔進海溝啦。械王的能力,是重力場操作對吧,要是能自由動用這東西,也就不必勞煩妳想個這麼搞剛的爛計劃。」
披著裹屍布遮掩裸體的帕羅蒂亞像條小人得志的蜥蜴,暢快地舔著嘴唇的血腥味,抽回手中少去外層劍身的紅燐,將創口擴大至血淋淋的橢圓形,儘管壞械流的自毀訊號對於械王的細胞並不能有效傳遞,但傷害的深度要造成重創已是綽綽有餘。
「轟龍……,就是有著甚麼都無法理解的妳們這種人,世界才會如此令人氣餒!」
千萬隻複眼組合成的視界裡填滿無奈與憤怒,海爾娜高聲尖叫,包覆在體外的機械蟲細胞緩慢地潰散著,牠連忙舉起前足上的鐮刀狀刀刃,襲向薛清華。
碰──。
「妳還沒發現嗎?」
一記結實的上鉤拳擦過揮空的雙鐮,將牠連接著頭部的頸關節扯裂。數萬隻複眼疑惑著,血肉之軀的男人,是哪裡來的力量能夠攻擊牠。
「不可能的,械王的力量是──」
「我他媽扁妳還需要理由嗎!」
每當拳頭毆打在螳螂滿是稜角的裝甲上,薛清華的手上也隨之多出一道紅色的血痕,像是享受著痛楚,他不斷地揮拳,直到身體沾滿骯髒的血汙。海爾娜這才從震撼的狀態回神,她將揮出的雙鐮收回,以懷抱的姿態要切斷薛清華的頭顱。
「就……就憑那樣不自量力的攻擊,你是不可能傷害到我的!」
「白癡,是不是忘記這是二打一啦?」
紅燐的水平斬擊切斷了螳螂背後的薄翼,薛清華見狀,沿著械王的手腕爬至較為安全的位置。身體的負擔終於來到難以動彈的極限,他勉強睜開雙眼,見證著劍與鐮的交戰。
「妳們不知道自己正在反對的事物,從一開始就是無法逃避的終點!」
「不要唧唧歪歪,我不需要妳來幫我規畫生命的意義啊!」
將渾身的力道與重量傾注在斬擊之中,帕羅蒂亞的每次出手皆經過完美的計算與經驗的淬鍊。兩爪鐮,一口劍,劍光與焰花交錯飛散,她激昂的雙眼在黑暗之中掠出亮黃的軌跡,在械王的雙掌之上,七公尺,對於衝突與憤怒而言是一個多麼短小的距離。
「總軍司死時,要是妳也有這樣的戰意,事情就不會是今天這樣!只要還有戰場,只要還有需要我的人,只要還有能讓我棲身的地方……妳也是,森羅也是,為什麼大家都可以讓事情就這麼結束……」
螳螂以雙鐮同時阻擋住斜劈而下的紅燐,伸出腹部下的兩隻長腳,將上頭尖銳的硬刺貫向少女柔軟的身體。
「意思是,如果沒有發生過那些事情,妳就不會期待一個快樂死去的世界嗎?」
帕羅蒂亞只靠一隻左手便接下兩隻中足,她將右腳踹在螳螂的腹部上,當作施力點將兩隻粗壯的蟲腳給硬生生扯斷。
「妳甚麼都不懂,這社會只有絕望。」海爾娜踉蹌地後退,逼近了深淵。「如果沒有救贖的話,悲劇會繼續發──」
「發ck you啊,妳現在製造的東西不就是他媽的悲劇嗎?」帕羅蒂亞幾乎以咆嘯在傾訴著波瀾的情感。「面對現實吧,明天還要繼續找工作繳房租啊!」
「房租,妳到現在還想著那樣膚淺的俗事嗎?」
「確實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繳房租,但是繳得出房租的生活,起碼比繳不起房租的生活好。」
紅燐的另一端劍身忽然彈起,帕羅蒂亞以滿是傷痕的左手緊握住在空中打轉的另一截刀刃,深深刺入螳螂前足的肢節,將肌肉組織強硬地撬開。
「『極光』難道不是雙刃劍嗎……」
海爾娜不解地揮出僅剩的鐮刀,壓制住帕羅蒂亞右手持的長劍,卻也反遭到短刀的劃傷,儘管有械王的細胞加速身體的修復,胸前的創傷依舊擴大到拳頭的大小,帕羅蒂亞乾脆地捨去長劍,將右手貫入螳螂的胸腔。
「老姐留下來的遺物是雙刃劍沒錯,但是要怎麼使用是我的自由。」她將手中的銀色掌中刀刺進海爾娜的體內,殘虐地扭轉著。「還記得這東西嗎?」
「那是我給妳的異物排除程序……」
「這東西原本的目標,是要讓我自己排除體內的『極光』對吧?」
「妳是怎麼看出來的……」
「因為從一開始就不信任妳,所以沒有使用。妳以為會有人冒著風險,隨手就把電腦升級成win10嗎!或許妳有天會被景仰,被當成當代難以理解的先驅或是殉道者,但是在我的時間,我的生活裡,妳干涉太多。」她放開手中的銀刃。「如果M.O.E.真有地獄,妳就在那裏好好體驗一下自己的狗屁救贖吧。」
海爾娜痛苦地痙攣扭曲,骯髒的汁液混和著崩壞的身體組織一團一團滴落,銀色的骨骸仍掙扎著,想說些甚麼,但尚未來得及開口,寄宿在械王金屬骨架內的細胞便被排除出體外,紫色的黏糊狀金屬細胞活像是生物死前括約肌鬆弛失禁的排泄物,逐漸地灰化,風乾,消逝。
有這麼短暫的一刻,帕羅蒂亞遮掩不住臉上殘忍的笑意。她望向不遠處緊抱著傷口的薛清華,兩人幾乎是同樣的一副表情。
難以忘懷,黏膩的僥倖感一但散去,也許會回想起,他們畢竟只是把海爾娜當成了止痛藥,來抑制自己腐爛與發狂的速度。
那個好醫生失常了,想必外頭的人們會這樣說吧?
但甚麼又是正常?
沒人知道,也沒人敢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