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s A Lumberjack, And He's Okay

本章節 5497 字
更新於: 2019-07-07
  因維爾死了,死得半點灰都不剩。
  在劇場的廢墟之中,薛清華找到了他從未發表的最後一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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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 景:十二年前的冬天。
    時:白日午後
    人:迪特里希、因維爾、觀眾、機器人

△  幕緩慢升起。
△  燈漸亮。
旁白:季節流逝之中,變化的往往只有人事物的風景,當時的冬天與現在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分別。長羅川遊樂園亮藍的裝潢色調在午後溫暖的陽光下看起來格外地雀躍,人來人往的潮流之中,除了偶爾出現的孩童誘拐犯罪以外,放眼望去幾乎全是快樂的景象。
△  迪特里希滿臉無趣地走在遊樂園的道路上。
迪 :本日表演的是戲劇嗎?哎呀,別拉得這麼用力嘛。
△  掃除用機器人正使勁地吸扯著迪特里希身上厚重的白色披風。
△  迪特里希惱火,朝著機器人踹了幾腳,將視之如命的隨身衣物給抽了回來。
△  掃除機器在原地繼續發出嗶嗶的吵雜警備音。
△  迪特里希沿著小坡旁灰色的石階步下,戶外的露天劇場有齣戲正在上演。
旁白:會認真欣賞的觀眾並不多,大多數歇息的遊客都只是把這裡當作可以坐著吃點心的地方,爆米花的碎屑散了滿地,平均每走五步就會踩到一次沾滿醬汁的熱狗包裝紙與黏著口香糖的空塑膠杯。
迪 :就連掃除機器都知道要挑軟柿子吃啊……。
旁白:戶外劇場是讓排不到熱門遊樂設施的人用來排解時間的好去處,有時雲霄飛車不小心發生把人拋飛的事故,或是泛舟設施有管線漏電,這時候戶外劇場的觀眾就會突然增加,很顯然今天並沒有任何設施處於維修中,零星的人群看起來有些冷清。
△  時間已到了,戲劇卻還沒有開演,當然觀眾也一臉不在意。
△  迪特里希好奇地繞至後台,看著因維爾。
△  因維爾正彎著腰,滿頭大汗地檢查著舞台設備。
迪 :需要幫忙嗎?你一個人看起來忙不太過來的樣子。
因 :這個嘛,雖然我想說只有工作人員被允許進到後台,不過很歡迎。妳可以幫我拿著手電筒嗎?
迪 :哪裡出問題了?
因 :升幕的機關好像不太管用,拉不起來。
迪 :演出中間有要換幕嗎。
△  迪特里希摸了摸按鈕,機關動也不動。
因 :不,只要拉得上去就好。
迪 :那很簡單。
△ 迪特里希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從披風底下掏出細劍,直接將七公尺高的布幕給砍了下來。
因 :等等啊小姐,這樣太粗暴了吧!
迪 :帳記在我頭上就好,要落幕的話我再爬上去把布拉住就好。
因 :妳也真是個奇怪的人啊……。
迪 :我不是奇怪的人,我是迪特里希,請多指教。
△  面對主動的搭訕,因維爾有些尷尬與驚訝。
因 :請多指教,我是因維爾‧索別格。
△  有個帥哥站在舞台上,臉色有些緊繃,他還是個生澀的演員,正嘗試著以提高音量來掩飾自己的緊張。縱使如此,他仍然成功吸引到觀眾的目光,獲得了一致好評的喝采。
△  迪特里希依舊在後台與因維爾愉快地交談。
迪 :劇本,演出,道具製作。這麼克難還是堅持要完成一齣戲,這也太厲害了。
因 :沒錢有沒錢的做法,不過這也要感謝布尼的賞識跟贊助。沒有他,我的劇本也不過是無處發揮的廢紙而已。至於剛剛提到的我女兒夏莉,說起來也真是難以置信呢,在這個孩子主動敲門要求我收留無家可歸的她時,我竟然有一種從許久以前就期待與她相遇的熟悉感覺。這孩子

彷彿天生就被賦予了才能,從泡泡機到布幕機關,只要有材料她就能自己做呢,簡直像魔法一樣。
迪 :就連這種裡頭有彈簧的假武器跟血包都有。
△  迪特里希把玩著手裡的道具,興致勃勃地看著刀刃一次又一次的彈出。
因 :是啊,虧妳能一眼看出來,真是厲害。
迪 :像你這樣演老套舞台劇的人,已經不多了。
因 :就是因為不多,才會想維護住。也不是說電腦特效不好啦,只不過總覺得就是少了些什麼,我認為加了太多調味來激起觀眾情緒的表演,對我來說果然還是有點太勉強了,我希望能靠著有趣的劇本來吸引觀眾。
迪 :在一般人眼裡看來,反而是這樣的戲劇才少了些什麼吧?觀眾太嗜血了,你這樣可是填不飽他們的胃口喔。
因 :藝術的形式是用來承載人的思想,至於形式如何,我認為不需要太執著在刺激感情的部份上,至少我認為,只要是有意思的東西,都肯定有獨特的樂趣存在。
迪 :是這樣的話,我可是相當期待你將來登上更大的舞台喔,清流。
因 :別這樣揶揄我啊。
△  兩人面對而笑。
△  燈漸暗。

第二場
景:十年前,因維爾自宅。
時:夜晚
人:因維爾、布尼、夏莉

△  燈漸亮。
△  夏莉獨自坐在晚餐桌前,從門外傳出腳步聲。
夏 :啊,是爸爸回來了呢。
△  布尼扶著疲倦的因維爾走入。
布 :嗨,夏莉,我把你老爸帶回來啦。
△  布尼將因維爾扶上椅子。
夏 :爸爸他怎麼了嗎?
△  夏莉露出擔心的表情。
布 :沒什麼,只是累壞了吧?為了明天的新劇發表他可是整天都沒休息呢。先回去啦,我還有事情要忙。
△  布尼退場時,腳步停了下來。
夏 :布尼先生,您又偷偷花錢請人來看父親的戲了吧……。
布 :拜託了,不要讓妳老爸知道。我不想打碎他的夢想。
△  夏莉愣了一會,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夏 :但是如果就這樣欺騙他一輩子,難道這樣是好事嗎?
布 :妳希望我讓他面對現實嗎?
夏 :可是……
布 :不用再說了,就讓他靠自己這麼一次,可以吧?當然啦,我不需要妳為了這種原因就感謝我,再見了。
△  布尼沒有回頭,瀟灑離去。
△  夏莉隨著默默的追出門外。
因 :為什麼,布尼,為什麼你……混帳啊啊啊啊啊啊啊!
△  裝睡的因維爾站起身,向著牆壁憤怒地毆打。
△  燈漸暗。

第三場
景:十年前,長羅川第五號裁審廳。
時:黃昏
人:因維爾、布尼、夏莉、迪特里希、審判長、陪審團

△  燈忽亮
審 :被告二號,因維爾‧索別格,由於涉嫌以劇本暗示被告一號於舞台上無預警之殺害一般民眾。以本裁審庭之獨斷,判處流放荒漠七十年。
布 :等等,那場意外是我的管理不當造成的,跟他沒有關係!
因 :庭上,請不要聽信他的胡言亂語,是我被夏莉給欺騙了,她始終讓我誤以為她只是個普通人類,才會有現場的失控。
△  因維爾露出詭異的笑容。
審 :你應該知道,在長羅川市殺人並不是一件嚴重的事情,但是現場的死者裡頭有高層公務員。我需要一個好的理由來讓你脫罪,或是你可以與我協調一下,出給我滿意的價錢,你就能自由地走出去。
△  陪審團躁動。
陪 :交出那個女人!交出那個女人!
△  法官們面面相覷,忽然間如搗蒜般地一齊點著頭。
審 :聽起來確實是個很有說服力的解決方案。長羅川的藝術界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把你的M.O.E.交給我們,你就可以緩刑。至於布尼,我們需要你的錢,所以跟你的事業告別吧。
因 :謝謝。
△  布尼憤怒地衝上來要毆打因維爾,卻被一旁的警衛架住。
布 :別開玩笑了,你明知道問題是怎麼發生的,卻不打算住手嗎……
因 :別說了。你剛失去所有財產,神智不清楚,才會搞不懂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布 :你在說甚麼狗屁,你明知道比起錢我在意的是……
△  警衛架著布尼退場,陪審團退場。
△  因維爾獨自嘆氣。
△  因維爾大笑。
△  因維爾流淚。
△  燈忽暗。

第四場
景:十年前,長羅川地下M.O.E.處理所。
時:深夜
人:因維爾、夏莉、迪特里希

△  燈漸亮。
△  因維爾身後伴隨著沉默的夏莉,在長廊上緩緩前行。
△  迪特里希在長廊的盡頭擋住了因維爾。
迪 :把那孩子交給我,她不是應該被破壞的對象。我從來沒想過,你竟然會變成這副德性!就為了那一點無謂的尊嚴,你想連那孩子都賠上嗎!
因 :傳聞中專門破壞M.O.E.的特殊管理官,竟然是我早就認識的人嗎?
△  迪特里希憤怒地握拳。
迪 :我看過現場記錄了,明明是你的爛劇本激怒了觀眾。編出那種狗屁倒灶的劇情發展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嫁禍給夏莉!
△  夏莉隔開兩人,將身體擋在因維爾面前。
夏 :請妳不要再責備爸爸了,是我的責任,是我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防衛本能……。
因 :不對,夏莉,不完全是你的錯。是那些愚蠢的觀眾不懂我劇本的意涵,沒錯,他們……
迪 :你說謊的樣子很難看。
因 :我並沒有。老實說,這樣做讓我前所未有地暢快,我追求已久的藝術與娛樂就是這樣的形式,所以再見了,我忠實的老戲迷。
△  因維爾將愣住的迪特里希用力推開,迪特里希摔在地上。
夏 :拜託您,請幫幫爸爸……我不希望看見他繼續這樣下去了……
迪 :因維爾,你打算就這樣背著那扭曲的自尊,一輩子當個殺人鬼嗎!
因 :當然,我樂此不疲啊!
迪 :那麼我就在這裡阻止你的瘋狂吧!
△  迪特里希投出長槍,刺中挺身阻擋的夏莉,夏莉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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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清華闔上了劇本,努力壓抑著臉上的情緒。
  除了嘆氣以外,他想不到其他能表達此刻心情的方法。多虧帕羅蒂亞的機械細胞,以及謝天謝地沒有出意外的先進手術,他被扯斷的左手已經接了回去,現在光想起石膏底下不知道扎了幾根固定用的鋼釘,左肩就會傳來一陣刺痛。
  「原來因維爾也有不是這麼糟的作品嘛。」
  「可惜人類是只會把懺悔帶進墳墓的生物。總之就這樣,多虧你的幫忙,結案啦。一百二十八樓的景色還不錯對吧?」
  迪特里希的辦公室只擺了一張簡單的塑膠桌子,寫著「辦公中」的三角立牌不知為何被塞在只有零食跟沖泡粉的抽屜裡頭。
  薛清華將手中只寫了一半的劇本放回桌上,轉頭看向外頭晴朗的天空。在損毀劇場中找到的這份劇本,稱為遺作是再恰當不過。
  「在妳破壞掉夏莉的思考單元之後,發生了甚麼事情?」
  「失去思考單元的機械細胞收到最後的指令保護住因維爾,結果侵蝕了他的身體。」
  「妳沒有繼續追擊?」
  「上頭對這樣的特例相當感興趣。管理局選擇最壞的處理方式,就是拒絕處理,甚至不承認有這檔事。我在被調回之後找上你,是因為只有壞械流能讓他徹底被破壞。」
  「你下不了手,是因為夏莉還保留著一點意識,對吧?」
  「看來你遇見她了。」
  「最後一刻的收幕,是她在我拿到紅燐之前減緩了收束的速度。至於妳身為獨立型M.O.E.的身分還有壞械流的必要性,我想那都只是謊言。」
  窗外的雪停了,透過落地窗灑在室內的陽光相當刺眼,即使是電子訊號拼湊成的圖像,放眼望去依舊是一望無際的湛藍。
  「我討厭你尖銳的推測跟猜想。」迪特里希輕輕地嘆氣。
  「有人說過你對女孩子的想法很遲鈍嗎?」
  「妳太溫柔了。」
  「其實我的機械細胞,所剩的時間不多了。這是相當讓我悲傷的事情。如果再度進行械轉換的話,我就會粉身碎骨吧。不只是為了夏莉,也是為了最我自己。」
  迪特里希把更多的茶粉放進滾燙的開水中,讓杯子裡的「液體」變得更加黏稠。
  「對不起。」
  薛清華看著少女在陽光照映下的影子,忽然間她看起來是如此孤獨。
  「哎呀,你變瘦之後還蠻好看的。」
  「這樣起碼有兩個月沒辦法用械轉換。妳就好好祈禱這段日子裡不會有麻煩事發生吧。」
  外型明顯瘦下一圈的青年起身離去,拉開了簡陋的鐵板門。
  「我不禱告。」迪特里希搖頭,緩緩閉起雙眼。
  「信仰是人類熱衷的事情,對我而言,在身體消失之後,甚麼都不會剩下。」
  「在妳消失以前,有甚麼需要幫忙的就來找我吧。」
  「是這樣嗎?我很不客氣的喔。」
  「我知道。朋友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下次要跟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嗎?4D章魚燒,帕羅說很難看的那一部。」
  「為什麼明知是爛片還要去看?」
  「對我來說,只要能為這城市多增添一點歡笑的東西,就是有價值的。」
  薛清華淺笑著關上了門。
  迪特里希的表情先是訝異片刻,然後露出了釋懷的笑容看向掛在牆上的過大披風。
  「今年的冬天,很溫暖呢。」

  //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尊嚴難道可以比性命更重要嗎?
  我不知道,在機械構成的身體之中,並沒有這樣的具體物件存在。所以我選擇要性命,遠勝過所有透過模仿人類而習來的情感。
  「所以你輸了,因維爾。你輸得一敗塗地了。」
  走過崩毀的市街,幾天前剛被落雷炸毀的公園已經有了些簡陋的修補。
  貧窮的人們即使在假日也依舊工作著,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正開心地對彼此拋擲沾滿泥巴與灰塵的雪球。
  雪停了,少女收起手中的紙傘。在一片灰白色的骯髒雪景中,只有她保持著自己的顏色。
  「就算稍微碰觸到『神械編演』的皮毛,卻還是失敗了呢。因為從一開始,你們就都是沒有資格擁有力量的人。」
  少女輕輕撚下黑色髮絲上的落雪,看著手中孤寂的雪花。
  雪花沒有融化,手掌的溫度是冰冷的。
  「力量沒有適切的邏輯與思考支撐,不過是盲目的擋箭牌,無法真正成為矛或盾。即使有布尼對你盲目的支持以及夏莉那近乎愚蠢的愛情,都不足以成就你的高度。因為人,是生來赤裸,死也赤裸的孤獨生物。」
  彎過破敗的小徑,避開惡臭的小巷與街角。當街景逐漸荒涼,眼前是白色的雪地與墓碑。
  「但至少你還有墓碑。」
  長羅川第四號墓園光禿的草皮上頭鋪起白色絨毯,讓整齊並排的石碑看起來更加寂寥,即使墓葬是A區的富有階級獨享的特權,也沒幾個人有掃墓的習慣。
  蜿蜒的小徑被默默地遮掩住了,只剩下一對很新的腳印還留在單調顏色的世界之中。另一名紅色的少女跪在雪中,默默地憑弔著死去的劇作家。
  「妳竟然會哀悼被妳給殺死的人類。」
  「真抱歉,我不是為他來的。」
  帕羅蒂亞將墓前的小木偶扶正,那是她參考夏莉的外觀用刀子刻出來的。
  「我們很久不見了,轟龍。」
  「可以的話,我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妳。」帕羅蒂亞的語氣顯示出極度的不滿與埋怨。
  「妳從來都不會為死去的事物感到悲哀,森羅。」
  「但我為他們活著的方式感到悲哀。」
  「妳會來到長羅川,絕對不是為了來一起唱片尾曲的。妳又在算計什麼?」
  「我喜歡雪,可惜今年的雪少了。」
  「妳不會特地為了看雪而出現在這裡。」
  帕羅蒂亞的嘴角歪斜地上揚著。
  「那麼如果說,我來是為了『極光』呢?身為壞械流繼承者的妳,應該會很有興趣才是啊。」
  「如果那就是妳的盤算,那麼真抱歉,這次我們必須攤牌了。前北方戰線第八軍團副軍司──萬機的森羅。」
  「好啊。」
  在和平的雪日之中,似乎有著甚麼東西結束了長久以來的醞釀,在冰雪消融的瞬間就要傾巢而出。
  在森羅離去以後,帕羅蒂亞又在雪中站了很久。
  平穩的日子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