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有人之處即有惡,有人之處即有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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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29
  漫步在雲端,應當是現在最能形容我的夢中環境的形容詞。
  兩腳踏著不斷變換柔和光彩,彷若極光般通透又如棉絮般的雲霧,其下是璀璨閃爍如寶石的都市霓虹,萬家燈火遙遠的令人無法聯想那是一個個家所散發出來的亮光,而是與天上星子相爭輝的人造星光,華麗夢幻的令人覺得或許下一瞬間便會熄滅消失般。
  只有在夢中才能看見,美的不像是真實的風景。
  「如果每個找我託夢的永睡者都能讓我看見這些,而非老是帶我經歷他〈她/牠〉們死前的一瞬間,我想我不會那麼害怕,那麼排拒永睡者跑來的託夢了。」
  一股輕柔的接觸撫上左手,我沒有轉頭,因為我曉得是林欣瑜。
  「古同學,謝謝妳。剛剛我去見我的母親了。」坐在我旁邊的林欣瑜說。
  「那就好。」
  林欣瑜沒有把她母親拉到我的夢中來相見,而是和我說了聲待會見,便消失了,現在才又重新出現。
  進來一個人……靈魂就搞得這麼亂七八糟了,再來一個還得了?
  簡短的對話後,靜謐降臨,我卻不像以往遇到這種安靜的時刻時,會想說些什麼好化解沒有對話的尷尬。
  反而覺得很舒服,覺得就這樣一直不說話也無所謂,無須顧慮對方,如同對方也不需要刻意耗費心力的顧慮我。
  有真的想告訴對方的話,再開口和對方聊聊即可。
  這就是朋友嗎?
  我不知道。
  我們只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入夢了。
  一股遺憾漸漸自心底湧出。
  轉過頭,我對正看著遙遠天邊的某方的林欣瑜說︰「如果能早點認識就好了。」
  她緩緩轉過頭,細長的髮絲隨著並不存在的風飄盪,圓潤的面容上泛著一股溫柔的笑。
  「我也是。」
  不知為何,聽到她這麼說後,我的臉漸漸發燙了起來。
  「現在也不遲呀!」她突然說。
  「不遲?」
  林欣瑜沒有解釋,僅對我伸出右手。
  那隻手純潔無瑕,已經沒有藍筆的墨跡了。
  沒有猶豫地握住她的手後,林欣瑜漾出一抹燦笑,而後就這樣拉著我穿梭在七彩雲彩間,忽高忽上,忽左忽右,直到我們來到一處以後時雲朵聚積而成的高聳丘陵時才緩緩降落。
  「來追我呀!」語畢,她撒開兩腳跑了起來,一下子她就跑上了丘陵的頂端。
  我也追了上去,兩個人一面嬉鬧,一面滾了下來,覺得好開心好開心,好想就這樣一直和對方沒煩沒腦,無憂無慮地玩下去。
  彷彿她能與我心電感應般,這想法浮現的下一個瞬間,林欣瑜便開口邀約道︰「和我一起留在這裡。」
  「這裡?」
  「看過《蘇菲的世界》嗎?」
  「嗯。」她這麼說我就懂了,這裡的確很像蘇菲過世後和印地安小女孩在天堂玩樂的地方。
  林欣瑜彷彿又再次感覺到我的想法似地,繼續說道︰「留在這裡是一件很棒的事情,我再也不用擔心害怕了,也不用躲躲藏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妳看!」她用雲彩捏了一隻兔子,完成的同時,雲彩兔便蹦蹦跳跳了起來。
  看著林欣瑜無憂無慮的燦爛笑顏,一陣嚮往自我心頭湧出。
  我想著自己總算能自學校那些複雜的人際關係中釋放,不用煩惱該如何提高綜合成績、選擇大學科系、選擇未來從事的工作,也可以盡情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更無須擔憂我與小霆可能破滅的未來,能真真正正的自由了。
  這時我才明白平日的自己到底擔負了多少壓力。
  畢竟我沒有家人了,這些事情都只能自己考慮,自己負責,一旦失敗,沒有人可以幫自己,替自己擔就。
  儘管現在還能靠父親的版稅過活,但又能靠幾年呢?念大學時還需要辦學貸,一畢業除了還債沒有其餘選擇,夢想什麼的我根本不敢奢望。
  靠小霆嗎?他這個單親家庭有多辛苦,自小與他一同長大的我最清楚不過。
  更何況,我能和小霆在一起多久真的很難說。
  若真能脫去這一切纏累,不用繼續活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裡……此念頭一旦浮現,我便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抗拒林欣瑜的邀約。
  「古同學,妳的父親也很想見妳。」
  「那個人想見我?」太過詫異的我,不禁瞠目結舌的看著正對我用力點頭的林欣瑜。
  「他就在那裏。」
  沿著林欣瑜的手指方向看去,一個比夜更深更沉,盡頭深處散發著耀眼光芒的雲端彼方,隱隱約約有抹影子在那裏望著我。
  我瞇起眼,想瞧得仔細點,好確定那抹影子是不是父親。
  如果是他的話,我一定要好好咬他三口,然後再……和他道歉。
  雖然我還是對當初他設計我認識那些有益遺產一事耿耿於懷,但那些遺產的的確確也曾幫助過我,有的直到現在仍有來往。
  可是,他大可直接告訴我啊!就算來不及說也能寫在遺言中,說若是遇到什麼問題可以找某某某,有必要佈局佈這麼大,甚至還迫不及待地進入我的夢,逼我非得照著他的劇本去跑嗎?
  還是作者個個都像他這樣任性?非得讓書中角色照他的規劃去進行不可?
  根本就沒有尊重我這個當他女兒的人嘛!
  思及此,我越來越不甘心,越來越想好好抱怨一番,身體就這樣自動飄了起來,和那抹影子漸漸靠近。
  影子也隨之從朦朧的外型逐漸凝固、變大且拉長,生出四肢和沒有五官的頭部,儘管仍看不真切,也烏漆抹黑的,但仍能看得出來影子是個人。
  「爸,是你嗎?」我遲疑的問。
  對方沒有回話,我卻越看越覺得這個影子就是父親,像是那總佝僂著的背脊、又亂又翹的一頭鳥窩頭、皺巴巴的襯衫、踩的爛爛的褲腳,再再都是那位不懂得照顧自己,說的好聽是不修邊幅,實則過的邋邋遢遢,除了寫作,啥都不關心父親。
  「爸,如果是你就回個話,還是你想像以前那樣用紙條和我溝通?」
  平面的影子膨脹了起來,四肢出現肌肉,踏著夾腳拖的腳步一前一後的朝我這裡邁進,影子的手指和膝蓋也浮出關節的禿起輪廓。
  「爸,你至少也說個好或不好。」
  影子依舊不說話,我開始看著腳邊,打算要效法林欣瑜方才的手法,也捏一團雲朵做成便條紙,好和父親溝通了。
  但就在我看準一小塊凸起的雲朵時,影子已然停在我的面前,一動不動。
  「爸?」
  然後,影子的右肩抖了一下,一隻黑漆漆的手,就這樣朝我伸了過來,好像當初林欣瑜邀約我一同跳樓時的動作。
  不會吧?
  「爸你也來這套?」
  影子的手伸的直挺挺的,像是不容拒絕般地掌心朝上,等待我將手放下。
  「有話就用說的啊……」我扁了扁眼睛,忍不住發牢騷︰「每個都用這招也太折磨人了吧?我是你女兒耶!雖然我們是在爺爺過世後才住在一起,你平日又忙於工作,我則是上課,說是親人更像房客,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把你……」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說:「當、當成父親的……」
  思及此,我便想到一個不得不問的問題。
  「對了,老闆說我的夢會變成像現在這樣,有需要託夢的永睡者就能跑進來,是拜你所賜。這是真的嗎?還有,你以前是不是也常被永睡者託夢?如果是的話,為什麼你不和我說?對了對了,老闆說你有一本從不離身的筆記本,收在哪裡了?」
  直到真的與父親面對面後,我才知道自己憋了這麼多問題想問他。但狀似父親的影子依舊沒有說話,依舊保持著伸出手的姿勢。
  該不會父親就像那些託夢的永睡者一樣,心願沒有了結就無法說話?
  可是,父親是頭一個託夢給我的永睡者,他的心願應當已經達成了。
  靈光乍現。
  一股怪怪的感覺自心中浮現。
  這抹影子真的是父親嗎?
  此想法冒出的同時,眼前的影子像是水般突然盪起一陣波紋,隨即平復。
  我遲疑地問。「你是誰?」
  突然間,影子的手猛地爆脹鼓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我當頭抓下。
  「啊!」不及防的我放聲尖叫。
  「讓開。」
  陌生的聲音出現的下一個瞬間,一股輕柔的力道將我掃開,險而又險的躲過那已冒出尖銳長甲的鬼手。
  滾了好幾圈才停下的我,立刻翻身站起並朝著剛才所在之處看去,一抹閃耀金屬光澤的銀髮擄獲了我的視線。
  「老闆?」我驚呼。「你怎麼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