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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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6-27
我沒有名字,直到我的師傅那天在祭典的廣場撿到我為止。
那個時分正值暮春,我的小名就叫小三月,再後來長大,成角兒了以後,我的名字成了椿葭。
戲園子裡的訓練讓人精疲力竭,幾乎耗盡我的心神,練姿勢疼,做錯被鞭策了的時候疼,夏天太陽正大,汗水滲進傷口的時候疼,冬天更甚,雙手有時候還會添幾些額外的凍傷。每當我難受得不行的時候,就會想著柊瀾,他現在是什麼感覺?過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和我一樣每天每天馬不停蹄的練習什麼嗎?還是在哪裡的台上,孤單的跳著自己一個人的祭舞呢?
我們戲樓開在江邊,名字就叫江河流,人來人往的是個開店的好地點。不只管看戲,整間做大了包含茶館飯店,甚至於各種接洽的生意,他們說,是我把戲樓唱大的,誰都知道城西那有個驚人的小旦角,直把戲段子唱出活跳跳的生命。
師傅總笑呵呵的說,他和我有緣分,年紀大了,兇不起新來的小朋友,以後店面讓我頂著做得了。
我不清楚自己是唱出了什麼花兒,我只知道,當我第一次站上檯子,整個心思都澎湃了起來,身段跳起來的時候我總是一次又一次的想起柊瀾。
「椿葭今天唱嗎?」在後臺的時候,我聽見有人攔在我路上低聲交談。
「你說我們樓的旦角嗎?今天……」一個打雜的夥計愣是沒回答上來。
我還沒更衣上妝,手上抱著一大捧道具,穿著很普通的紅色常服,頭髮也束得很隨便,乍一看沒人認得出來,應該說我從來沒讓人知道我台下的樣子,我想可能甚至不會有人知道那個唱花旦的還是個小夥子。
我低著頭小心腳下,也沒空多做關照。
「唱呢,唱得可好了,遊園驚夢的段子吧可精彩了。」我隨口答道,趕緊錯身而過:「讓讓,我忙著呀客官。」
「好,麻煩了。」他往後退了一步,好像笑了一下。
七年了,這樣的日子,我侷促的嘆了一口氣繼續投入工作,準備上台。忙碌而努力過活的日子裡,我只再遠遠的看過柊瀾兩次,還是小時候趁師傅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祭典看的,回來都挨了打。
七年了,他也該……卸任了吧?
他曾經,來過嗎?年輕的,卻彷彿無所畏懼的神,還那麼……年輕的人。
今天正好也是暮春。

「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我吊著嗓子唱,滿席的觀眾和樓上包間的客人都探出來看。
我仍然唱著,眼波逐流,腳下是熟悉的走步,體態是熟練的動作。
我養成了一個習慣,總是習慣自上台到謝幕之前的每一個機會,往台下尋找著什麼,雖然我知道自己很可能認不得他,他也沒理由在。我也深知這種莫名其妙的行為愚不可及,卻還是忍不住。
就如同我當年決定成角的衝動似的,好像在尋找什麼連結一樣。
我抬首平視,又偏頭把視線流轉著下垂,手臂的動作劃出優美的弧度,輕輕張開指間的扇面又收起,髮髻上精緻細小的綴飾輕顫,浮誇華美的袖袍緞面是大紅的,上面是極盡奢靡細緻的繡花,相當奪人眼球。
蓮步輕移,側身甩袖。
我抬眼的時候一瞬間看到了一個人,靠著牆。
一襲藏青色的衣衫,披著狐裘。
來不及看清我又移開了視線,心頭卻莫名的狠狠一顫,柊瀾——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自己看到他了。
我看到他了嗎?
柊瀾?
不自禁的想起那個雨夜,我憤然大吼後他放了手,專注的看著我的眼神、他替我轉身回去的背影,那個時候的他,體態還是少年的纖瘦。
「椿葭!椿葭!」台下、整樓的觀眾在戲尾盡興的捧場答好。
我連謝幕前抿唇微笑的嘴角都泛著苦澀。

我回後臺的時候緊張得手指都在輕輕的發顫,明明練家子以後我所有的動作都穩定俐落了很多。我匆忙的更衣卸妝,眼角的薄紅都來不及好好擦乾淨。
「椿葭,台下擠了一票支持者央求說想再看看你,帶了好多禮物。再出來一下嗎?」戲團裡的一個師弟衝著我就喊。
「不就一堆見了鬼的絲綢,今天沒空!」我頭也不回的大吼,忙亂的梳頭束髮,煩躁到不行。
「我如花似玉的師姐也太兇了……」
「我聽到了小六子!誰跟你師姐,叫師兄!」我不滿的喊了最後一句,踉蹌的蹬著鞋子就要跑出後臺。
「啊。」我突然想起來了就急煞住腳從樓梯上回頭:「對了小六,你有看到一個披狐裘的高個兒嗎……」
不測錯位,鞋尖煞住了腳鞋跟不配合。
我倒抽了一口氣。
一個趔趄,往下跌進一個人的臂彎裡。
我抽搐了一下,膽戰心驚的扶助自己,從人家的懷裡站直。
「小心一點。」
有點兒熟悉,一道特別柔和低緩的聲音說道,我微微後退,只道:「唉你是剛才開演前的……」
我眨了眨眼,對方的身形終是映入我的眼簾。
一襲深青色華服,白色狐裘圈著看上去有些過分蒼白的頸項面頰。
長髮如墨,微斂的雙目墨裡藏青,睫毛纖長,眉骨優雅,刀削似的五官清俊如玉。
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面具下的臉,卻幾乎是下意識的開口:「……柊瀾?」
柊瀾扶著我順利踏下臺階,輕輕勾了勾嘴角:「椿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