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1
本章節 4443 字
更新於: 2019-05-12
木雕臺樓上,一名身姿娉婷的女子著粉色衣衫漫步走出,手捧一繡球,雖罩著一層面紗,卻惹眼得很,勾走了下方一片男人的魂。
女子停在高臺邊緣,朗聲道:「小女子悠然,今不打算拋球招親。」
甫一宣布,人群怨聲載道,可都沒有要散的意思,仍是等著事情有變數。果然,一個狀似大夫人的婦女走了出來,先是摑了悠然一掌,再揪著她狠聲說了些話。
悠然狀似歸順地點了點頭,又轉身面對人群,她看著一個個油光滿面、腦滿腸肥的老男人,哪個不是要來娶她做填房小妾的?又有何人願與她心心相映,白首不棄?
毅然縱身一躍。
悠然緊抓著繡球,身手俐落地翻過木欄,一躍而下,隨之引起一陣喧嘩和驚叫,高臺前的空地誰都沒站,深怕被血污沾了一身,晦氣。
豈料,女子如飛雪般單薄的身影倏地消失在半空,連地上的灰都沒碰到一角。
「你是誰?」悠然錯愕地看著眼前的男子。此刻,她被人牢牢護在懷裡,四周景色飛速掠過,這離地至少三尺。
男子澄澈的金眸閃過一絲失落,道:「你不識我?」
悠然奇怪道:「小女子不識大俠,敢問是何許人也?」
「在下白起。」男子嘆氣道:「是我識錯了人,若有冒犯姑娘之處,肯請恕罪。」
「無事。」悠然搖搖頭,方才她死的決心都有了,又怎能對救命恩人懷恨在心?畢竟她是不得已得死,而非存心尋死。
她那親娘給她辦了一手拋繡球招親,明知來的定是徒有錢財名利的富貴人士,悠然還是被推了上去。
白起收起落寞,重新換上冷峻的桀驁:「我送你出城,城外幾里有個小村落,去那兒過活吧。」
悠然懵懵懂懂地點頭,現在她是無處可去。待白起真的把她放在農舍前,悠然還是忍不住崩潰的心情。
要一個不曾踏出閨房的富家小姐住柴房做粗活,悠然還是有點無法接受,但秉持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她還是抄起有她半身高的耙鋤,照著農家女主人的指示耕田去了。
就是如此,白起幫她找到棲身地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這家的女主人年歲和悠然的娘差不多,分外有種熟悉感,於是乎悠然就決定安定下來。
悠然揮著沈甸甸的耙子,豆大的汗珠滑過她臉頰,一碰到土壤便立刻消失,留下淺淺的印子,依她這等速度,三天怕是鋤不完半畝地。
「ㄚ頭,來休息吧。」在悠然雙眼發直之際,忽聞天外之音,一甩鋤頭找女主人去了。
她輕啜一口甘茶,與女主人隔案對坐,女主人道:「ㄚ頭,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的?看你像哪個大官爺家的千金,怎麼要來這種鄉下地方住?」
悠然放下茶杯,思忖片刻後道:「是一位少俠把我給帶來的,說婆婆您人很好,能收留我。」
聞言,女主人笑了起來:「哈,你是遇到白起了?」
「婆婆您怎麼知道?」悠然不由傾身。
女主人掛著淺淺的笑容,道:「起兒是小犬。」
悠然差點兒就把茶杯給端了:「他是婆婆您的兒子!」
「別叫婆婆,多生疏呢,而且我可沒那麼老,你喚我杏姨唄。」
「好的杏姨。」
杏姨哼哼又笑了起來:「我道是天上哪會掉下一個那麼漂亮的姑娘,原來是起兒自己帶回來的。」
悠然只覺此話有玄機,忙道:「悠然承白公子所救,一時間回不了家,所以他才帶我來的!」
見悠然如此緊張,杏姨逗她:「我可沒說起兒帶你回來做甚,現在倒是知道些端倪囉。」
悠然抽了抽嘴角,她全家就屬她最能言善道,不料今天換被人擺了一道了,索性把拋繡球一事的始末說給杏姨聽。
「真是個可憐的姑娘。」聽完後,杏姨搖頭道:「你可知白起正在找一人?」
悠然回想早上白起認錯人的那番言論:「知道。」
杏姨面露哀愁:「他尋了起碼十載,再不娶,那青春年華都給浪費去了,我還等著抱孫呢。」她眨眨眼:「所以,杏姨想請你幫個忙。」
悠然心裡一悚,任誰都能猜到杏姨要拜託她什麼事:「這……怕是不妥。」
杏姨眼裡閃過一絲精光:「你不認識他,當然不知他的好,起兒打小學那什麼武術的……」話音未落,尖銳的開門聲傳來,悠然和杏姨雙雙丟了目光過去。
「起兒,過來坐。」杏姨朝門口的白起招招手,後者依言坐到悠然身側,棕髮上還沾著些許碎葉。
悠然頗為不自在地看著杏姨,若是她方才那些話被白起聽見,不知作何感想?
想到這,悠然不自覺看向白起,俊俏的側臉如雕如琢,眉峰角度恰到好處,黃眸如鷹一般銳利,彷彿能看穿人的心思,那嘴總帶著自信的弧度。不說還好,他也算是能迷倒一片女子的人。
「啊,還未謝過白公子的救命之恩,悠然沒齒難忘。」悠然小心翼翼地避開任何能讓杏姨做文章的對話,最後想到了這句能說也應該說的話。
白起看了她一眼:「舉手之勞。」
悠然摸摸鼻子閉上嘴,是白起本就不多話,還是單純的不想和她說話?
「對了。」白起忽道,他自腰間取下一物:「你的繡球,依我看,燒了。」
悠然茫然地接過那顆繡球,不知它什麼時候落下,白起又是怎麼撿著的。
兩人互動皆被杏姨看在眼裡,她咳了一聲:「起兒,娘去準備晚膳,你陪悠然姑娘好好談談。」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悠然好幾眼。
「麻煩杏姨了。」悠然客氣道。杏姨走後,她和白起間又是一陣無言。
「那個,白公子……」
「叫我白起。」
「啊,白起,你早上說的,你在找的那人是誰?興許我見過。」
一直側著臉的白起突然看向悠然,他眼裡似乎燃著灼灼火焰,只是不知為何物而起。
半晌,白起才幽幽開口:「我娘子。」
方才杏姨才說白起未娶,怎就徒生了一位失蹤的娘子?
「她生得如何?」悠然鍥而不捨地追問。
「生做你這樣。」驀然,天地一陣傾覆,悠然被牢牢按在長椅上,睫毛被白起的急促鼻息給吹拂著。
悠然尷尬笑著,眼神飄移道:「好說,生做我這般的人數不勝數。」
白起毫不理會她的打趣,認真道:「是你,你賭氣了?你氣我那時放你一人在房裡?」
悠然對他說的賭氣和「那時」都一無所知:「白起,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娘子……」
白起氣息因為痛苦而顫抖了一下,深深的痛意劃開眼眸,留下令人心疼的傷痕:「我知道是你。」他語調極為不穩。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別不睬我,若那時我讓人帶走那匹馬,你便不會死。」白起的話語讓悠然怔了怔。
一股火氣湧上,悠然大力推開白起:「我不是你說的那人!更不是一個死人!」
被這麼一吼,白起抓起她手腕一翻,一個略為觸目的深色胎印出現在兩人眼前,他道:「這疤痕,我永遠不忘。」
悠然抽回手:「胡說!這是我打娘胎便有的胎印!」
白起瞪大眼:「不是巧合,你帶來了!」
「白起,悠然感謝你的救命之恩,但悠然非尊夫人。」悠然撫袖而去,她一點也不想和這滿口胡言的男人獨處。
乃至被杏姨叫去吃晚膳前,悠然都沒再見過白起,白起也沒去找她。
悠然坐在床邊,回想今天都發生了些什麼荒唐事,尤其是被白起強壓在長椅上那刻,狂亂的心跳再明顯不已。
如果白起沒有在找他娘子,悠然不能確保自己不會心悅他。
如果白起沒有把她認成自己的娘子,悠然不能確保自己不會喜歡他。
她差點就要答應杏姨了。
自古今來,碰到繡球的第一個男人便是繡球主人定下的相公,就悠然所知,無一例外。
「煩死了。」悠然無力地把玩手中橘子,豔豔的大橙色晃得她眼睛生疼。
「啊———」
杏姨!
悠然立刻站起身,這聲甚高的尖叫八成是杏姨的,什麼東西讓她叫得如此慘烈?
更多驚叫聲響起,無比刺耳。悠然微微打開房門,想看看出了什麼事,一顆眼珠卻出現在縫隙外,嚇得她重新闔上門,門外之人哈哈大笑:「出來!你村裡的女人都快活去了,老子缺你一個!」
悠然把櫃子推到門前,她的手抖得厲害:「下流!走開!」想了想,她心虛地補了一句:「我相公很快就來了,你最好快走!」
門外人呸道:「你相公?來了就殺!快給老子開門!」撞門聲響起,在敲打悠然信心似的,木頭碎裂之聲不絕於耳。
悠然站到窗前,打算在木門碎裂的當下自窗離開。照著情勢來看,應是強盜來洗劫村莊,屠男人姦女人掠財寶燒村莊這種事悠然在戲本子裡看多了。
過了會兒,破門聲嘎然而止,悠然疑惑地離開床前,白起沉沉的聲音傳來:「悠然,還在麼?」
悠然喉頭一緊:「在!」她趕忙挪開擋住門的矮櫃,白起似風般颳了進來。
又想到為何和白起如此尷尬,悠然不語,等著白起先開口。
不負她所望,白起道:「今夜的強盜忒猖狂,你躲在這,應該能挺過。」
悠然突然想起杏姨的尖叫聲:「杏姨!我聽見她尖叫!」
白起神情垮了下來:「娘?」他陷入一陣沉默,最後,還是不甘心道:「你且待在這,別亂跑。」
「好。」
目送白起離去,悠然吹熄蠟燭,縮在最暗處等外頭喊叫聲過去。
過了近半個時辰,都不見白起回來,不安在悠然心裡越擴越大,最終,她還是決定出去尋白起,但願她找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冰冷的屍體。
悠然披上黑色長布,頭戴斗笠,低頭走出房門。一出去,立刻和倒在地上的一人對上眼。
原來他是這樣被白起解決的……
周遭一片死寂,該死的已經死光了;該跑的已經跑光了,除了散發凜凜幽光的月輪還懸在天上,搭配悚然的烏鴉叫聲,令人不寒而慄。
「白起!」悠然低聲喊著。她往杏姨的住處走去,一路上忍住想吐的衝動,血腥味瀰漫整個死寂的村莊,地上躺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是死狀淒慘,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白起和杏姨的身影。
身後突傳來沙沙聲,但一轉頭卻沒發現任何人,悠然加快腳步,低矮的房屋已近在眼前,有人從那裡走了出來!
「白起!」悠然撒腿跑向那人,白起一怔,微微發光的雙眸有怒意閃過。
「你怎麼來了?不是要你待在房裡?」悠然一靠近白起,後者立刻抱著她,大大的力道箍得悠然生疼。
「我怕你……」說到一半,悠然就沒了聲音,一道寒光閃過眼前:「小心!」
悠然毅然決然把白起往一旁推,驚愕凝結在他臉上。
「那裡……有個人!」強烈的痛楚自腹部傳來,悠然指著不遠處的一面斷垣道。
孰料白起沒有如悠然所想的去解決那名偷襲者,只是吼了一聲:「滾!再不滾,五馬分屍。」最後四字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那人似乎真的走了,可悠然還是不放心,她沿著牆慢慢滑下:「白起,你走。」
白起無視於她的勸離:「撐著,我帶你去找大夫。」他抱起悠然,血注傾流而下。哪種濺血場面白起沒見過?但他此刻卻無比慌亂,連醫所的方位都理不清。
悠然看著腹部,那歹毒的箭矢沒入她身體裡:「你別白費力氣了,活不久的。」
白起哽咽道:「為什麼你要做傻事?明知如果是我被射到也死不了!」
「反正這條命是你給的,今天算我偷來的。」悠然輕笑一聲,眼前這人突然變得無比熟悉,莫非她真是白起的娘子?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白起愈說愈小聲,一滴淚滴落在悠然血色退得乾淨的臉上。
悠然不適地動了動,更多鮮血湧出,白起立刻把她抱緊:「別動。我想再多和你說些話。」
「二十四年了……」白起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語調平順:「尋了你二十四載,就為了這一刻,你信麼?」
悠然虛弱地點著頭,身上的每一絲力氣都在剝離,本就不甚清晰的視線愈發漠楞。
「我累了。」悠然坦言。她活了那麼久,這一天卻特別充實。
白起再次感到鼻酸:「好,好,你睡吧,我們夢裡見。」
「下一世別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