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小別(03)
本章節 2900 字
更新於: 2019-03-30
T市政府警察總局,局長辦公室。
局長傅允航正眉頭深鎖地盯著桌上的信紙。紙上註滿密密麻麻的黑字,字跡還算工整,體諒他這老人家的緣故,字體有刻意放大。
他沒什麼近視,但也到了得配戴老花眼鏡的年紀。允航像是看不清楚報章細小文字般把眼鏡抬高到額頭上,湊近信紙,以極近距離重新審視一次信件篇尾註記的手繪圖。
「……」
不行,這筆觸畫出來的東西,根本不是這世界上該有的生物。他乾脆放棄。
踏入警界以來升遷之道四平八穩,現階級三線兩顆星,數十年間維持神貌的威嚴與不苟言笑,實在難以將印象中那位掌權之人和現在的他搭上線。
門口傳來敲門聲,他迅速將信紙對摺收起來,拿下眼鏡。
「請進。」
「局長,打擾了。」走進來的是柳灰澤,「這是您要求的報告書。」
他將整理好的文件提交後,隨即轉身離去。
「等一下。」允航卻突然叫住他,「陸雨燕引咎辭職後,你們還有聯絡嗎?」
「……」灰澤停頓了片刻,「局長怎麼會這麼問呢?」
允航沒有回應,坦然地等對方自己從實招來。
於是灰澤據實奉告:「……陸雨燕辭職後,我們再也沒見過面,頂多只有透過電話交談幾次。聯繫次數屈指可數。我有問她現在人在哪裡,總會被她打馬虎眼過去。套不出任何情報,只說她過得很好。」
住址遷址,問不出當事人的所在處,是能透過電話號碼鎖定位置,只是他沒這麼做。
硬要說的話,雨燕的性格確實不適合待在這種官場文化裡。樂觀積極、凡事全力以赴、不埋怨的務實態度,這些確實是優點,但究竟是否完全適合這業界,則得再議。在這種世界待久了,不是她那份率直殷切捅出更大的簍子、最後被組織體制當作眼中釘給抹消掉;否則就是天性的真誠熱情被現實磨光,特質逐漸死去。
遑論哪個時代,能輕易使喚的笨蛋總是最先擔任消耗品的責任。
灰澤的確不希望雨燕繼續擔任警職,前次的契機讓她離開,說不定也算好事。
但他更不希望雨燕離去後,前往遠比警界更無邏輯性的黑洞裡。
「有關她的去向,我想局長比我更清楚才是。」
灰澤面帶笑容,那是他向來掛在臉上的招牌微笑。室內氣溫不知為何反而低了幾度。
「你知情也無所謂。」允航聳聳肩,笑容攻勢他無關痛癢,他稍微定睛在灰澤臉上,接著問:「柳灰澤,你最近臉色很不好。」
只是微乎其微的差異,大多數人通常只會將注意力放在灰澤清秀風雅的笑容上,光鮮亮麗總是奪目,鮮少有人會注意到他細長睫毛下的微弱陰影。
「只是稍微有點睡眠不足而已,請不必擔心。」
「若有睡眠或夢境方面的困擾,求助尋夢樓也不錯。」睡眠不足嗎,允航心想,「前提是別影響到工作。」
「我明白。」
不由分說,柳灰澤也會找機會拜訪那條舊巷。他要詢問那名店主的事,可不只一件。
稱不上輕鬆的對談內容告一段落,灰澤行了個禮。
「柳灰澤。」
他臨走前,允航又呼喚了一次他的名字。
「那件事不是你的錯。」允航說。
灰澤沒有回頭,無法看清背對著允航的臉,正露出怎樣的神情。
「謝謝局長。」
一個深呼吸吐氣的間隔,他總算回過頭來,照舊是那抹從容優美的微笑。
「這幾天,我會請假去辦理私事一下。」語畢,他走遠。
至於私事是什麼?雙方都心知肚明。掃墓總得花些時間。
※
雨燕噘著嘴,圓滾滾的瞳仁瞇起來,瞪著電腦螢幕。
生性說表裡如一也行,不擅偽裝也罷,不只性格裡是隻一直線的山豬,連臉上的表情也不懂得轉彎。只要遭遇什麼挫折,或是無法諒解的事,無意識就會變成這種臉。
與自己的心聲纏鬥良久,她終於深深吸口氣,忍不住問:
「重鳶老師,你為什麼要拒絕那位客人?」
重鳶照舊躺靠在書齋的椅子上,翻著書頁,看也沒看她一眼。
「人家只是想見過世的父親一面而已,委託這種夢境的顧客也不在少數,為什麼這次偏偏要把人家趕出去?」
「織夢者是我,愛怎麼做隨我高興。」他終於回話了。
「你明明連貓咪的夢都接手了!」
雨燕不是沒見識過重鳶拒絕客人──何況還是警察身份時,她自己就是逐客令的頭號對象,被趕出去的次數多到可以集紅利點數。自從擔任助手以來,重鳶拒絕織夢的個案寥寥無幾,通常也是顧客要求太過特殊或蠻橫,他拒絕都有幾分道理。
唯獨剛才來尋求「想和過世的父親見面」夢境的少女,其需求與平日的顧客完全無異。
雨燕重新回顧那位客人的第一印象。垂著頭,不敢正視他人的眼睛,聲音孱弱,緊繃縮起的肩膀是一抹羞澀內向。她當時得抓準顧客抬頭的微小時機,才有辦法勉強對上眼。是名相當年輕的少女,比那位名為蜻蜓的貓咪飼主還青澀。
年齡性別、外貌品行、尋夢樓不會因上述條件而婉拒委託。店主用來篩選服務對象的標準究竟在哪?雨燕一頭霧水。
「……是因為那個客人也是潛在音痴嗎?」沒有音感,織夢樂器也無從輔助,所以無法抽出夢境之類的?
「空前絕後等級的音痴,目前為止,妳是唯一一人。」
「……」
即便被損習慣了,雨燕還是沉默幾秒。她調遠視線,可以瞥見書齋裡重鳶的側臉。食夢妖獨有的絕美容貌,不動聲色。
「我啊,如果有機會能見到過世的親人一面,那不知道該有多慶幸。」她不禁回憶起往事,「老師明明能辦到這件事,卻不肯借那位客人一臂之力,這實在是……」
她本來想說「我無法諒解」,然而織夢之力屬於重鳶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別人終究沒資格管,於是她吞吞吐吐,改口成「我覺得很遺憾」。
「麻雀,妳是否遺忘了最基本的道理?」
「什麼?」
「對食夢妖而言,夢境即是現實。」重鳶指尖擦過書紙,翻頁,「但對你們人類而言,終將有夢醒的一天。」
「我……我當然能分清楚,我知道夢終究是夢。但是想再見對方一面,是人之常情吧?」
「是嗎。」他應聲冷淡,「妳若想活在夢裡,隨妳高興。」
前提是妳有這本事的話。他補了句。
——尋夢樓至今為止的顧客,據說,曾有人因夢境而發狂。
各種傳聞,各種褒貶不一的流言蜚語。若有人視尋夢樓為實現夢想的魔法屋,則也有人將店主東方重鳶視為蠱惑人心的惡鬼。為奪取夢境,不惜讓尋夢者跌入無法回歸的深淵。
夢境對部分人而言,就和無法戒除的毒品一樣。
「如果下次那位客人又來拜訪,老師還是會拒絕對方嗎?」
重鳶沒有回答。
「……我去打掃前門。」她自認理賠地嘆口氣,「重鳶老師,不要在椅子上睡著喔,今天雖然是晴天,風吹進窗戶裡時還是有點冷。」
食夢妖應該不會感冒吧。她歪歪頭,拿起掃把走向店門。
手朝門前一伸,卻沒握到門把,反倒是木門扇朝她臉前推進了過來。
雨燕低呼一聲,趕在被店門撞到前退開來。門扉移動,頭頂上的風鈴發出聲音。
「午安。」
有人搶在前一刻,推開門,走入店裡。
涼風捲走暑氣,宣告秋天的腳步已來臨。訪客的步伐輕盈,乘著微風氣流踏入店鋪,對雨燕勾勒出可謂無懈可擊的清秀微笑。
雨燕一看見訪客,嘴巴半張,差點滑掉掃把。
「啊、呃、那個……」她怔忡在原地,「你──」
「對,我是柳灰澤。」灰澤代替她說出答案。否則這隻燕子只會支支吾吾的沒完沒了。
雨燕沒改變張嘴的姿勢,和眼前人身高差了一截,只好抬頭脖子,這下完全變成一隻等待天空下雨的呆頭鵝。
一秒,兩秒,三秒。
「灰澤學長──?!」
「是的,午安。」灰澤又說了一次,笑容燦爛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