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窗》第六話：夢之呢喃之五

　　將一杯杯自製的鳳梨和西瓜果凍放入環保提袋中，再將相簿放入背包中，我穿上布鞋，手伸向門把，正要推開木門出去時，停下動作，轉過頭。
　　我看向放在雨花石旁的相片，以及用膠帶拼好並護貝過的殘稿說：
　　「爺爺、爸，我出門了。」
　　開門、關門，並徹底鎖上鐵門。

　　熾熱的豔陽當頭灑下，我瞇著眼，沿著越來越破舊的巷弄，騎入一處比我們家公寓還要破舊的廢棄眷村，直達一條長滿雜草的小徑，其盡頭有一棵大樹，樹下吊著鞦韆，鞦韆上……有個手長腳長，瀏海也很長，五官俊帥的少年正噘著嘴。
　　果然在那。
　　將腳踏車停好，我小跑步過去。
　　「小霆，對不起，原諒我好嗎？」
　　少年不悅的抬頭看我，半晌後，他氣呼呼地說：「我受不了妳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撇下了，我們交往吧。」
　　這是什麼鬼結論？
　　挑挑眉，注視少年明顯越來越紅的耳朵，一股癢癢的騷動在心中竄起，我說：「好。」
　　「小善存妳不要拒絕……欸？」
　　「伯母好嗎？」
　　「啊？」
　　我走至小霆旁邊，他自然而然的讓了一節空位給我，很擠，但我們都無所謂。
　　他和我的汗水味混雜一氣，有點難聞，我早就習慣了。
　　「還不就那樣。吵著說好想一起吃晚餐，然後又匆匆趕去上夜班。」
　　我掀開果凍，連湯匙一起遞了過去。
　　小霆接過，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
　　「肯定積了很多家事沒做吧？要我過去幫忙打掃嗎？」
　　少年瞠目結舌的轉頭看了過來，彷彿我講了多麼奇怪的話似的。
　　「小善，妳怎麼啦？」
　　我垂下眼睫，注視我和小霆分別套著布鞋和球鞋的腳，穿過葉隙的陽光灑落其上，背景是滿地落葉和雜草，很美，我卻沒有拿出隨身攜帶的小LO。
　　沒關係的，就算沒拍成照片，也不會失去了。
　　「我爸他……我聽到我爸說什麼了。」
　　然後，我把小霆所不知道的後續全都告訴他了，僅略過爆滿一堆食物的段落。
　　他聽完後，什麼都沒說，又吃了一杯果凍。
　　愉快的沉默過去。
　　「妳相信嗎？」瀏海隨風飛揚的少年說。「呂伯伯講的。」
　　「嗯……我不知道。但聽完後心裡舒服多了。」深吸口氣，胸口中充滿神清氣爽的綠樹氣息。「呂伯伯說得對，我真的是個不孝的女兒。如果我真的關心我爸，應當能查覺他有多不舒服，但我只是一昧的把他那些舉動，用菸抽太多、房間不透氣、喝太多酒和熬夜當做討厭他的藉口。或許我爸真的是因為這樣才生病，但……身為他女兒的我，不該用這種態度的。」
　　所以，那天放學回家看到他吐血倒在地上時，我比得知爺爺中風送醫了還要驚訝。
　　一直認為會禍害遺千年的人，居然這麼輕易就死了，那我的滿腔憤恨該何去何從？
　　那時的我，就是這麼一個自私自利，毫無憐憫之心的小孩。
　　如父親所願的，他的禮物改變了我，儘管是以我非常不想承認，並且亂七八糟的方式達成的。
　　終究，正如爺爺所說，人生真是乖誕離奇，比任何小說都還要精彩。
　　「別想太多了，小善，妳爸看到現在的妳，肯定很開心。我媽常說，沒有任何一位父母會記恨自己的小孩，雖然妳爸那麼不合格，但我猜他一定很在乎妳，才會為妳寫小說吧？」
　　「嗯，謝謝。」
　　「而且啊，老實說，我一直覺得妳爸超怪的，所以聽到妳說呂伯伯講妳爸不是普通人，一點都不驚訝。」
　　「我也是。如此一來，所有的事情都合理了。」
　　我遞去濕紙巾，他胡亂的抹著手指，然後又拿去擦嘴。
　　唉，都幾歲了，還是這麼亂七八糟。
　　於是我拿了一張新的，主動替他擦嘴抹臉，他露出有如小狗被搔下巴時的滿足表情，清澈的大眼瞇的細細的。
　　然後，我看見藏在額角的角。
　　「預約了嗎？」
　　「嗯？」
　　「夜遊大哥介紹的醫師。」
　　「啊，欸……」
　　看來是沒有。
　　「預約好後和我說一下時間，我們一起去吧。」
　　小霆先是驚愕的張開眼，而後又閉上眼，大眼彎彎。
　　南風撫面，樹葉沙沙，熾熱的夏，就要結束了。
　　「小善存，真好，我們又和以前一樣了。」他滿足不已。
　　「是嗎？」
　　其實，早已不一樣了吧？
　　你是不想長大的彼得潘，我是自願住在高塔中的長髮公主。
　　自從我被迫踏出塔外後，一切都不同了，但你卻仍照著以前的步調生活行動。
　　不想長大，留戀性別尚未形成阻礙友情的小時候中。
　　你並不愛我，只是想藉著我這個活生生的人──只要沒有遭逢大禍，應該會持續存在著的我，告訴自己還活在那無憂無慮的過往，並且，不用長大；我是最好的證明。
　　我們是兩隻互相舔食傷口的小獸。
　　所以你對我的好，乍看之下是愛情，或許只是單純友誼的意氣相挺。
　　但到底是不是戀愛也都沒關係了，既然生老病死是註定到來的結局，我也不想再繼續恐懼那雖然勢必到來，不過仍尚未發生的離別。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爺爺會死，父親會死，總有一天我也會死，正是此理。
　　所以，就陪你走這一段吧，好回饋你的情與義。
　　既然命運那麼粗暴的將你還給我了，不想再重蹈覆轍的我，打算試著接受看看。
　　或許將來你真會愛上我，我也真的愛著你，但我不再擔憂了。
　　只要不遺忘，時時保持初衷，就算未來或許會踏上各自的路，也很值得吧？
　　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為了不留下遺憾。
　　為了繼續往前。
　　「對了，照片我洗好了，要看嗎？」
　　「要。是拍什麼的照片？」
　　「《尋找大魔王之旅》的照片。」
　　「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