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窗》第六話：夢之呢喃之四

　　回過神時，我已經到家了。
　　沒吃完的食物也放入冰箱，想到自己在那麼恍惚的情況下，還記得不浪費食物，真有點啼笑皆非。
　　洗完澡，坐在床榻上，身體很累，腦袋很清醒的我，怔愣的望著窗外逐漸亮起來的天。
　　下一個瞬間，甜美的黑暗當頭籠罩而下，我已跌入夢中。

　　又夢到家，我們曾一同住過的家，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家。
　　我又站在那個人的門前，等著那個人打開門衝出來，對我說著聽不見聲音的話，就像昨晚、前晚，那個人過世之後的每一晚。
　　但是，等了很久，門仍文風不動。
　　那個人不在自己房裡嗎？
　　夢中的我突然有感，於是，我開始在家中尋找。
　　父親的房間、浴室、陽台、廚房、曬衣服的後陽台，客廳，都沒看到人。
　　「跑哪去了？」我在夢中問著，越找越心慌。
　　該不會父親這人一直等到我有話想跟他說了，才從我的夢中消失吧？這太卑鄙了！
　　不，不對。
　　靈光乍現的瞬間，推開我的房間門，父親他就坐在床上，盤起來的腳前擺滿了櫻桃、葡萄、冰淇淋、烤全雞、起司蛋糕、瑞士蓮巧克力、幾瓶可爾必思莎瓦和一大瓶蘋果西打。
　　正是方才我在頂樓吃的那堆東西。
　　只是在夢裡的食物都還完好如初，甚至有些閃閃發亮，看起來更為可口了。
　　父親看著我，微微一笑。
　　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很自然的坐在父親面前，開始用不知道從哪跑出來的刀叉切烤雞，一片片的放入父親腳前的盤子，直到疊成一座小塔才停下。
　　父親略略垂首的用手捏著吃，眼角的魚尾紋清晰可聞，臉色卻不若生前那般憔悴蒼白，而是泛著一層健康的光澤，氣色還不錯。
　　我呆呆的在夢中想著，太好了，父親不痛了。
　　口裡冒出的卻是別的字眼。
　　「為什麼不和我說你生病了？」意外的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那麼的哽咽，我微微心酸了起來。
　　據呂伯伯所說，父親應當早在開始書寫窗系列前，就知道自己生病了。
　　夢裡的父親沒有回話，而是津津有味的吃著雞胸肉，那應當很柴的雞胸肉。
　　「為什麼要寫窗系列？」我的眼眶逐漸發熱。
　　父親沾了一下黃芥末，放入口中，滿意的瞇起眼，魚尾紋更深了。
　　「為什麼……不直接和我說？」我的喉間開始酸澀。
　　父親又捏起一片雞胸肉，吃的嘴角油滋滋的。
　　我的心潮澎湃，幾乎要被滿溢的複雜情緒淹沒。
　　一直以來深藏心中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是不是因為我……一直對你很壞的關係？」我痛苦的深吸了一口氣，胸口悶的發脹。「我沒有關心你，覺得你好煩，好討厭和你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好討厭當妳的女兒，你都感覺得到的。我知道，我就像呂伯伯說的一樣不孝，我很壞，真的很壞，就像你一樣壞……為什麼不理我？我是你女兒啊！」
　　彷彿查覺了我不太對勁，父親抬起頭，略略側頸，伸出手，隨即在半空中放下，扁扁的嘴唇微微蠕動。
　　我愣住了。
　　這次還是聽不到嗎？
　　我都坦承一切了，還是聽不到父親最後的遺言嗎？
　　「大聲點……」我顫抖著唇說。
　　父親又說了一次，我還是什麼都沒聽見。
　　「再大聲一點。」我再說，淚珠幾乎要燙傷我的臉頰。
　　還是聽不見。
　　「再大聲一點！」我大吼。「爸，再大聲一點。」
　　父親有點困擾似的搔搔頭，這回他說的很慢。
　　「不˙要˙難˙過。」
　　他又重覆了一次。
　　「不˙要˙難˙過。」
　　「你生病過世走了，我怎麼可能不難過？」
　　聽聞此話，父親露出靦腆中帶點困惑的笑容。
　　不知為何，我也跟著彎起唇角。

　　接下來，我醒了，並了解了父親夢中遺言的心意。
　　父親想要安慰我，讓我別難過，別因為他過世而難過。
　　這怎麼可能呢？
　　我好後悔，為什麼這麼遲才醒悟過來？
　　再也無法孝順父親了，再也無法修補我們之間的關係了。
　　也沒辦法當面和父親道歉了。
　　從今以後，這個家只剩下我一個人。
　　微醺溫柔的晨光透窗而來，我仰起頭，放聲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