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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05
中士說,我們全部都是二等兵。
  所謂的二等兵,是軍中最下階層的士兵,通常是指剛學會如何開火以及使用刺刀的士兵,最適合用來形容現在的我們。
「不過你們之中可能有人夠幸運,說不定很快就能獲得晉升,成為下士,甚至是中士。」中士說。一個不好笑的玩笑話。
  然而沒有人回應。
  我不太明白軍隊是怎麼運作的,像是長官經過時是否該行禮?是不是要把特定的口令掛在嘴邊?我只是一念之間跳上卡車,糊里糊塗地入伍,此刻連握在手中的槍枝看起來都太過陌生。
  中士沒有打算把那些規則教給我們,他知道我們是一群毫無榮譽感可言的集團,但卻是所有士兵中最有紀律的一群。
  現階段,他只關心我們一個人能為戰爭提供多少交換比。
  中士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那時的他跟在一個高大男人身旁。有著年輕的外貌,不開口會讓人以為他是個嚴肅的人,我想他也是在相當年輕的歲數就當上士官。
  聽說我們的部隊原本是要交給那個高大的男人率領,但是我們還留在營區受訓時那個男人就死在前線了。
  中士面無表情地告訴我們前線發生的事情,還有關於他的長官是如何死去的。這個問題一開始是由一個士兵提起,那個士兵說他以前在錄影帶出租店服務,看過不少有關戰爭的電影。
  和電影中的一樣嗎?我向那名士兵問道,卻只得到一陣靜默。
  部隊中的大多數人對戰場似乎是好奇的,我不知道這麼說是否正確,畢竟我們的天性是傾向學習新事物,當大家聽中士提起在幾百公裡外有一個被硝煙、砲擊聲與成堆屍體淹沒的地方時,也不會感到害怕。對他們而言戰場與花園是類似的,只是個地點、只是種環境,無論置身於何處只要完成指派的任務就行。
  和前往營區時與我同車的男人們不同,我所在的連隊上似乎沒有人具備「感情」。
  然而在這之中有一個特別突兀的存在。
  少年兵聽完中士的敘事後,握緊了我的手。
  他一個字也沒說,但是我知道他在害怕。
  於是我也握緊了他的手。
  我們的部隊沒有配給口糧,但是因為少年兵的存在,中士特別向上頭申請了一人份的糧食。
  少年兵的作息也與隊上的其他人不同,他擁有長達六小時的休息時間以及一天合計一小時的用餐時間,這段時間中士會陪在他身邊,其他時候就和我們一樣進行操練和射擊訓練。
  雖然體力遠不及我們,但他也是我們隊上第二好的射手,僅次於中士。
  我和其他人因為不具備射擊的才能,所以無論我們怎麼努力都沒辦法命中靶心,要是靶紙上的紅點出現彈孔也多半是隔壁同僚的傑作。
  少年兵與我們幾乎是相反的存在。幾次練習後,少年兵就能精準地命中靶心,他的才能被士官相中,任命為副官。
  感覺才來到營區不久,士官就告訴我們後天就要被派往前線了。
  到時候我們會被指派執行什麼任務?部隊裡除了士官和少年兵以外沒有人擅長射擊,如果到時要我們維持戰線一定會搞砸。像我們這種人頂多負責建築防禦工事,實在很難想像讓我們戰鬥會白費多少彈藥。
  我心想著,一邊瞄準靶心。
  最後當然是以全數脫靶告終。
  當天的操練結束後,我遇上少年兵。雖然我們是同一個部隊的,不過每次我都覺得眼中的他比上次碰面時更加成熟也更加陌生。
「中士說他會在後天前幫我申請到更好的裝備。」他攤開從口袋中取出的靶紙給我看,所有子彈都精確無誤的打在正中央的紅點上。「他還說運氣好說不定能讓我擔任狙擊手。」
  我們的裝備都是幾十年前被淘汰的舊品。我告訴少年兵我替他感到高興,以他的實力的確值得優秀的武裝。
「到時候我希望你能擔任我的觀測手。」少年兵說。
  我問他觀測手是什麼,他也聳肩,這個詞是士官告訴他的。
  我在心中默念觀測手這個詞,覺得嘴巴癢癢的。
「如果我能夠殺掉敵人的將軍或是官員就好了。」他說。
  我們會接到這麼重要的任務嗎?我問道。少年兵可能會,但是我不認為他在我們的部隊中會有機會。在這場戰爭,他背負太多遠超出他所能負荷的沉重事務,這讓他懷抱著野心,某種蟄伏在他內心深處,屬於少年的野心。和那個揹著父親遺體想爬過一千零八十階梯的少年一樣,只是如今握著槍桿子的他在我們部隊中反而像是個踽踽獨行的孤兒。
  為什麼你會加入我們部隊呢?我忍不住問道,即便這是個遲來的問題。
  畢竟,我們的部隊是由人形組成的,那些在鎮裡服務的人形,可能來自工廠或是裁縫店,但是就如人類,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是為了戰爭而生的,因此我們註定無法命中白紙上的彤彤紅點。
「因為我的朋友和認識我的人也都入伍了,我沒辦法和他們並肩作戰。」少年兵望著每一個經過的同僚,用淡然的語氣說著。
「我花了不少心力才說服中士,」少年兵說:「即使他告訴我這支部隊的成立目的,想藉此勸退我也一樣。」
  不怕死嗎?我問道。
  少年兵搖頭。
「反正也是遲早的事。」少年兵用老成的語氣說道,這是他的父親扣下板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可是,這並不代表我想死。媽媽和妹妹還在等我回去,我只是希望等我回去後大家能用不同的眼光看待我們家。」
  這是當然,我說。所以你才希望能被委派重要任務吧。
  少年兵點頭,突然向我問道:「要是你死了,會有人記得你嗎?」
  我在意的人已經死了,所以我想答案是不會。
「不用擔心,我和妹妹不會忘記你的。」他拍了拍我的肩。「我會活下來的。」
  雖然我內心仍在迷惘著,但還是告訴他我也不會輕易死去。
  如果我成功從這場戰爭活下來,我該做什麼?知客和寺廟都已經不在了,屆時復員回來的我要去其他寺院繼續誦經嗎?我實在想不到除了誦經我還能做些什麼。
  派往前線的前一晚,我被士官叫去他的營帳。
  那時他正在調校自己的槍械,他說那是最新型的槍枝,也是長官的遺物。
  中士看見我後便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
  他替我倒了即溶咖啡,我告訴他我沒辦法飲用這些東西。
「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他笑了,並把咖啡收回,放到自己的辦公桌上。
「我有項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他繼續說道。
「我希望你能擔任少年兵的觀測手。」
  什麼是觀測手?這次我總算有機會找本人問清楚了。
  中士思考了一會兒,開口道:「負責保護狙擊手的安全,確保他能正確完成任務。」
  這麼說,少年兵真的成為狙擊手了?
「反正你只是具人形,要是情況緊急,應該不介意替他挨子彈吧?」中士一派輕鬆地說:「當然保護長官才是首要之務。」
  我模仿士兵行禮,將併攏的指頭貼到眉尖。中士覺得我的反應很有趣,也向我回禮。
  我想起少年兵提起有關這支部隊成立的原因,原本這不應該是我能主動提起的問題,但我仍然踰矩地發問了。
  中士一臉狐疑地看著我,雖然我和其他人的外表沒有顯著不同,但是他的雙眼仍流露出看見珍奇異獸的光芒。
「為什麼你會想知道?」
  我不知道。我很老實地承認了,關於我和少年兵相遇的過程、關於少年兵與他的父親和家人還有少年兵教會我的事。我告訴他少年兵教會了我很多事,如今的我談及死亡竟抱持著不曾擁有的複雜情感。
  中士也會怕死嗎?可能我腦內的某一條思考迴路斷線了,竟向他問了愚蠢的問題。
「沒有人不怕死,這是人類的天性。」中士說:「所以我絕對不能比你們還畏懼死亡。」
  說完,他尷尬地搔搔頭補充道:「當然前提是你們都得先成為有血有肉的人類。」
  我模仿他的樣子,也對他露出微笑。
  中士閉上眼,輕輕地說。
「你擔心是對的。這支部隊最後大概不會有人生還吧。」
  我問中士他是指人類還是人形的傷亡率。中士僅是笑著說他沒考慮這麼多。
  我們好像是被當作誘餌部隊使用,會和其他隊伍守在戰線上,讓基地的主力部隊有辦法突擊敵後。
  換言之,我們的任務就是消耗對方的子彈。
  無論子彈是打在掩體或是打在我們身上都很值得。
  中士娓娓道來的同時,臉上也浮現與少年兵神似的哀傷表情。
  直到最後中士也沒喝下那杯咖啡。
  隔天是出發的日子。
  少年兵穿著精良的裝備跑到我面前。
「中士記得我們的約定,幫我弄到這些好東西。」他把手中的步槍遞給我,開心地說道。
  真是太好了。我說。
  那把步槍和昨晚中士在營帳裡校正的那把一模一樣。
  雖然不是狙擊槍,但我想它在少年的手中應該也能百發百中。
「到時就請多多指教了,觀測手。」少年朝我伸出手。
  我這邊才是,狙擊手。
  我握住少年的手,和少年一起搭上往前線的卡車。